《于他故去第七年》却话长安

14、鸣鸿化鹊（二）

　　半个时辰后，步唯缩着脑袋站在墙角，隔着一扇屋门听着自家老爹声如洪钟。

　　“……麻烦宁王了，我回头就揍那小子一顿……”

　　对方则带着笑意道：“步小公子拳脚了得，想必是得了侯爷的器重才是。”

　　步唯挠了挠耳垂，实在听不出这句话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

　　宁王李敬川，一位寄情于山水间的闲散王爷，鲜少涉及朝堂中的风起云涌。步唯曾见过他几次，留下的印象全都是此人长得没福气，就像步允一样，面色一年四季都是苍白的。

　　比起这位游手好闲的宁王，京城中人更为熟知的是他的表妹——清宁郡主李婵。

　　相传她五岁便可成诗，七岁便可与大学士论道，十二岁时以一己之力解出前朝机关秘钥，可谓是人人称道的神童才女。

　　步唯对这位才女没什么印象，毕竟武安侯与宁王，或者说皇室李家一脉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武安侯同罗大将军戎马半生，能有如今这资本都离不开罗氏一族的帮扶，而就连步唯这个十余岁的小孩都晓得，太后罗氏与李家王朝明里暗里地不对付。

　　他天马行空地想着，面前的门便忽然被打开了，门外步平康阴沉着一张脸看向步唯。

　　步唯缩了缩脖子——看样子宁王此番造访叫他老爹十二分不爽。

　　步平康回手把门拍上了，骂骂咧咧地损了宁王一通，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这功夫不如去看看自己那比纸片还薄的身板呢。

　　步唯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自家老爹骂够了之后才扭脸看向自己，问道：“你打了周家那小子？”

　　步唯点点头，步平康又问道：“怎么打的？”

　　步唯：“……我拿茶杯砸他。”

　　步平康：“然后呢？”

　　步唯：“……然后我把他仆从也打了，还把他踹倒在地上。”

　　步平康：“没了？”

　　步唯顿了下：“我、我往他脸上打了两拳。”

　　步平康意味不明地问道：“你没挨揍？”

　　步唯：“他们抓不到我。”

　　步平康不说话了，步唯在这沉默的氛围中感到有些窒息，不成想下一刻武安侯忽然大笑出声，一把揽过自己的脑袋按在怀里乱揉一通！

　　“好！不愧是我步平康的儿子！周家那混小子就是该揍！”

　　步唯被他揉得满脸发愣，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步平康对自己儿子挫了周祥威风的举动十分满意，压根就没想着教训步唯，此时甚至拍了两下小儿子的背，朗声道：“不错！下回记得出拳要快，朝着眼睛打！”

　　步唯被拍得踉跄半步，彻底搞明白步平康没生气后也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笑着说道：“知道了！爹！”

　　他父子俩又侃天侃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半个时辰后步唯离开时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回房路上却遇见了心事重重的步允。

　　“唯弟！”步允先瞧见了他，担忧地上前来细细查看一番，见他没什么事后才道：“可有哪里伤着的？父亲有没有打你？”

　　步唯笑嘻嘻地道：“哪有，我把周缜揍一顿爹可高兴呢。”

　　步允面色却沉了沉，问道：“宁王可有和父亲说什么？”

　　步唯想了想：“倒是没说什么，爹还觉得宁王烦人呢。”

　　步允叹了口气，拍了拍步唯的脑袋：“下回可万不能这般鲁莽了，若是真出了事尚书大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步唯脑袋里第一反应是：能出什么事？

　　第二反应就是：为什么要怕周家那群人？

　　不过他没说出口，若是真和步允呛起来了吃亏的还是自己。于是他乖巧地应了下来，可步允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凝重。

　　他体弱的三哥神色复杂地看了步唯一会儿，而后忽然蹲下抱住了他，在步唯满脸疑惑的表情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步唯手足无措地眨眨眼，没敢吱声。

　　步允仿佛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叹出去了一样，整个人都瘪了下去：“父亲再这般下去是要出事的……我知晓这样一定会出事。”

　　步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察出三哥异于往常的情绪，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三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步允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然后慢慢松开，撑着张凄惨的笑脸安慰道：“没事，唯弟去休息吧。”

　　那副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

　　步唯留了个心眼，表面上答应了下来，等和步允份开后步伐一转，挑了个小路重新溜到了步平康书房外。

　　他三两下爬到一棵老树上，攀着粗壮的树干挨近书房，极其机敏的耳朵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屋内的声音。

　　屋中的二人似乎在争执些什么。

　　步平康将什么东西甩到了桌上，薄怒道：“就这么说定了！像你这般畏首畏尾的能成什么大事！”

　　步允有些气急，声音也高了几分：“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大姐的安危？此举无异于把她往虎口里送！”

　　步唯挑了下眉——大姐？

　　步家的大小姐步婉今年十九，为母守孝三年，而如今孝期已满，前来提亲的也不在少数，可武安侯却迟迟不表态，对那些来提亲的也都拒之门外，这一拖就拖了将近一年。

　　步唯和他大姐还算亲近，步婉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大小姐，平日里就爱摆弄摆弄花草，常把步唯叫去听他说些外头的趣事。步唯也乐得去同她讲话，毕竟这偌大的武安侯府里能寻到个愿意听自己说天说地的也实在不容易。

　　要说武安侯不宠他这大女儿是假，但步唯心里清楚他老爹对步婉也没上心到那去。

　　女儿再怎么说也只是女儿，将来是要嫁到外人家去的。步平康曾经这样说过。

　　只听屋内步平康道：“有太后娘娘在，你操得什么闲心！”

　　步唯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想法缓缓冒了头。

　　而步允接下来的话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想：“太后娘娘又如何能面面俱到！伴君如伴虎，后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岂是大姐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

　　步平康突然呵斥道：“够了！”

　　步唯心中一沉，不由得紧紧盯着书房的方向——步允沉默了片刻，话音疲惫道：“是儿子失态了，还请父亲原谅。”

　　步平康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我说过你多少次！每天脑子里不要净想些没用的东西，小小年纪倒想着压我一头了！？”

　　步允轻声的一句“不敢”被淹没在步平康怒火冲天的说教声中，再也没了动静。

　　“我叫你来帮我处理那些文书真是给你脸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能翻了天了！？”

　　“写了几个臭字就想着爬你老子头上来，他娘的欠操练了是不是！”

　　步唯爬在树枝上默默听着，而步平康的话语越来越过分，一些不堪入耳的俚俗字眼都冒了出来，步允只是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大抵半盏茶的功夫，步平康才消了些气，心烦意乱地叫步允快些滚出去。

　　步唯往后躲了躲，便看见步允打开门走出来的身影——他背挺得很直，步履生风地走了十余米后却站定在了原地，随后在步唯担忧的注视下忽然蹲了下去。

　　步唯视力极佳，从那耸动的肩膀就能看出步允在哭。

　　他的三哥，再怎么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步唯没去找他，他知道自己那些安慰的话起不了什么用处，倒不如去做些更重要的事。

　　他从树上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奔向步婉的住处，早些时候的好心情散了个一干二净。

　　武安侯性情说好听点叫直率，说难听点就像外人嘲讽的一样……满身都是匪气。他早年行走江湖时养成的脾性到如今也没被朝堂那一套虚与委蛇给消磨了，反倒是借着罗大将军更无法无天起来。

　　步唯多少也知晓他爹的性格，明白这人认准了事情就再变不得，故而步婉现如今是非要入宫不可了。

　　他一路跑，等步婉把他迎进屋中时连气都没喘匀。

　　步婉顺着他的背，道：“慢些慢些，快喝口茶。”

　　步唯心说来不及喝茶了，扒拉着他大姐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有要紧事！爹他要姐姐入宫！”

　　步婉给他顺气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柔声道：“先坐下，姐姐这儿有热茶，别岔了气，晚些时候要肚子疼。”

　　步唯听她这语气有些不对劲，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他看向步婉白净的面庞，试探地问道：“姐姐……知道这事？”

　　步婉从不与他欺瞒些什么，浅浅一笑：“多少有些预想了。”

　　步唯心跳空了一拍，莫名其妙的无力感忽然攫住了他向来机敏的五感。他张张嘴，最终只问出一句：“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步婉笑着没答话，只是引着他坐下，将热茶推到步唯手边。

　　“四弟聪慧过人，自有远大前程。”她轻轻柔柔地说道，“将来还要替姐姐去看好多事情。”

　　步唯：“……”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搬出步允的那一套说辞：“伴君如伴虎，姐姐怎能应付得来？”

　　步婉拍拍他的手：“这些不该是四弟要关心的问题。”

　　步唯有些急：“这些该是我要关心的！”

　　步婉也好，步允也好，都把他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甚至连说的话都一样——仿佛他步唯生来不该是被这府邸高墙拦住的。

　　他要飞出去，带着长兄长姐未曾实现的梦想飞到远远的地方去，再不回头看一眼围墙中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