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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他人视角: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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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的人们常夸赞我的名字很美。
??(awon),韩国人喜欢用“?”这个音节来装饰女孩的名字。如果他们知道我名字的汉字写法,会觉得更美吧?
我的汉字名是我愿,朴我愿。
妈妈也常常念叨我的名字起得好,不仅优雅,还包含着美好的祝愿,不枉我爸取名时日夜不眠地翻字典。
很遗憾我对我爸没什么印象,我三岁时他上机作业被机器卷进去绞死了,我们家是大韩民国工业化进程中被吹散的一粒沙。
所幸是大企业,赔偿很丰厚,可我妈和我都没啥理财天赋,只是存起来补贴家用而已。
唉,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能重生的话,我要拿这笔钱去投资,说不定现在能和三星、LG之类的叫板呢。
我妈说我白日做梦,如果重生回去我会赔的连饭都吃不上。她说的也有道理,三星和LG吹一口气我就瞬间风化了。而且我根本没什么擅长的事,不像我女儿,她干啥都有模有样的。
但我要是重生了,绝对不会让她再次降生在我家了。知爱就去更好的家庭吧,不要来找我了。
我女儿的名字叫知爱,也很好听吧?我起的,也跟我姓,朴知爱。
她爸是谁不重要,我也不想提了。我大学毕业那会儿疯过一阵,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答应什么“这样体验感不一样,会更舒服”这种鬼话了。
因为在这个国度堕胎是不被允许的。
我当时想了很多办法,第一个是去控告当时发生的行为并非我自愿,但我二十二岁时既没有诬陷别人的魄力,也没有继续和那个男人产生任何瓜葛的打算,遂放弃。
第二个办法是去找野路子偷偷把孩子打掉,这很难,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怀孕,药物已经无法帮助我成功排出妊娠组织。而韩国法律规定为孕妇实施堕胎的医生会面临比孕妇本人更严重的监禁,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我费了好大劲终于联系上一个专门干这事的小诊所,那人张口就要一亿韩元。如果能随随便便拿出一亿来,养孩子这件事我不会避如蛇蝎。
第三个办法是出国打胎,去日本就不错,预估费用比那黑诊所要便宜些,但我仍然拿不出来。三分钱难倒我这英雌豪杰。
那时候甚至想不如死了算了,买个保险然后躺到大街或者铁轨上去等人撞,最好的结果是孩子撞没了我人没事,最坏的结果是我俩一起没了。
这个终极计划也没干成,被我妈发现了,我妈追着我打了三里地,这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啥叫家丑不可外扬,还嫌我未婚先孕的消息在这片传播得不够广。
唉,都说了我死后保险公司会赔她好多钱呢,跟爸爸当年一样。我妈就是太爱我了。这么想想我还挺幸运的,起码比我女儿幸运点,我对不起她。
当时不该向我妈屈服的,她总说她都能一个人把我拉扯这么大,我怎么就不行?事实证明我不如她远矣。
知爱出生在夏天,炎热的季节让我平白又多遭了很多罪,我讨厌夏天。
幸好我女儿是个很乖的孩子,起码一岁之后是。一岁之前不行,每天哭声震天,邻居老阴阳怪气说她以后肯定是韩国一流的女高音。
我常常想,如果我女儿不是知爱而是别的什么小孩,我会更崩溃吧?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并非我所求来到世上的小孩。
知爱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提醒我,我的身体我的子宫不受自己控制,这个世界违背我本人的意愿让一个小孩托生成我女儿。
“我女儿”,这三个字真奇怪,十几年了,我还是没习惯。
有时候我也会困惑,自己的心里怎么会埋藏着那样磅礴的愤怒,明明都是我自己的错。我自己耽于身体的享乐,我自己轻信了男人的蜜语甜言,我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斩断一切,明明都怨我自己。嘴上说是被逼无奈,实际上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每每听到知爱“哒哒”的脚步声、绵长的呼吸声,我都想要撕咬、想要咆哮、想要把一切的一切都撕裂粉碎。为了不完全失控伤害到她,我只能一个人在屋里抽自己耳光,脸上灼热的疼痛成为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这一切都和知爱没关系,她只是一个懵懂无知围着我转的雪团子。我知道,但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跌入更深的深渊。知爱能原谅我吗?我仅仅是为了做这样不合格的妈妈就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这大约也属于产后抑郁的一种吧?我一抑郁就抑郁了十几年。
我也不是没有自救过,为了逃离这种母亲女儿的角色扮演,知爱还没断奶我就出去工作了。妈妈一直帮我带她,导致知爱跟我妈更亲,越大越不愿意找我玩了,整天烦我妈。所以我说妈妈就是太爱我了,谁更爱谁就吃亏。
但工作救不了我,我没办法从工作中获得价值感,我做的全是没意义的事情,就这些没意义的事我还做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啥。
朋友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去了,心理医生上来就让我做一大堆问卷,我连填完的耐心都没有。唉,总之就是屁用没有,像我一样。
但我在那里遇到了世罗。
她是个很让人好奇的女人,有可能是因为美丽,有可能不是,我也搞不清楚。
我自己的心理问题都没解决,就想着去感化温暖其他人了,我这人也够搞笑的。
世罗是延世大学的大一新生,她又漂亮、又聪明、又富足,我不知道这种人会有什么烦恼,可她偏偏带着泪痕从诊室走出来。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谈很多,世罗喜欢谈论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问我的梦想是什么,这种东西我哪里有呢,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只能急中生智编一个环球旅行。真害怕世罗发现我内心的贫瘠。
她笑了,嘴巴咧成一个微妙的心型:“这件事当成梦想太小了吧?把环球旅行当作目标吧,和我一起。”
和世罗相爱大概是我活这么年遇到的最幸运的一件事,世罗是我的爱人,我也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医生。
她喜欢小孩子,所以常来我家逗弄知爱。知爱也喜欢她,我们仨就像是街边最常见的一家三口。可惜不是真的。
世罗告诉我,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妈妈。我理解不了把这事当成梦想的女人,感觉还不如我随口编的环球旅行。可能是因为她成长在一个过于幸福的家庭吧?
世罗摇头,她声音细细脆脆的,像只小黄鹂:“女人也有繁殖的欲望,这个欲望跟任何旁人都没关系。我就希望世界上诞生出流着我血的生命,我渴望教育她,注视着她,创造生命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神明。你不能理解我吗,我愿?”
你知道这样的权力这会让人喘不上气吗?我想这样回答,又怕恋人不满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就把知爱当成是我们俩的小孩不行吗?”
“知爱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呀。”
唉,如果知爱是世罗的孩子就好了,世罗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妈妈,我也会是她妈妈很好的女友。妈妈女友的身份我有信心能做好。
在我们确立关系的第五年,世罗向家里坦白了一切,她父母并没花很多时间就接受了现实,因为世罗坚定地表示只有我是她想共度一生的人。爱女儿的妈妈爸爸想要自己女儿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如果必须要我陪的话,那就陪吧。
“你也快告诉妈妈呀,我不想再假装你的好朋友了。”世罗撒娇催我。
不是的,你不懂,你不了解我妈妈。我只能一遍遍地推脱。我妈妈不可能接受这件事,而且我这辈子已经给她添了太多的麻烦。
世罗冷笑嘲讽我这时候想起来当大孝女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孝顺过吧。
她刻薄的样子也有种锋利的漂亮。
我们大吵了一架,没办法,我只能向妈妈出柜了。我这辈子都是在被推着走,明明我还没准备好,就像在游泳池玩人造海浪一样被拍走了。
现在好了,跟妈妈也吵架了。
妈妈说了很多关于世罗难听的话,我不敢转述,只能模棱两可地表示我会继续劝妈妈的。
真累啊,人活着怎么会这么累。连知爱也对我发脾气。如果她再成熟一点,就不会耍小孩子脾气了,谁提议买的礼物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了一条新裙子啊。我搞不懂小孩,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尝试搞懂她。
我怨妈妈、怨世罗、怨知爱、怨我自己,为什么只有我是你们可以随意对待的人呢?
幽暗的情绪如无尽的黑雾,我就这样独自陷入一片痛苦的沉寂。也许没人能救我,没人会成为我的医生,没人愿意,也没人可以。
太阳要埋入地底时,世罗满脸灿烂地告诉我她申请赫尔辛基大学的岗位制博士成功了,她想要带我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呢?我的外语水平还不如知爱。
世罗把车窗摇下来,夏风助长着她的飞扬:“你什么都不用做,陪着我就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牵住我的小拇指:“我妈妈的公司在北欧那边也有业务,你要是闲不住的话可以去帮忙呀,给你发工资。”
天空还剩下最后一抹红色,车载音响大声播放着loveholics的《butterfly》。
“???? ??? ?? ??(愚钝的世界没能发现你)
?? ?? ??? ?? ??(没人看清尚在茧中的你)
?? ?? ?? ??(但我知道我能看见)
??? ??? ?? ??(你那璀璨耀眼的翅膀)
???? ? ? ??(不要害怕你可以的)
??? ?????(挥动那蠢蠢欲动的翅膀)
??? ? ????(展开翅膀 遨游飞翔)
?? ??(飞到世界之上)……”
我手上被世罗握住的地方开始发烫,不论季节,世罗的手总是像一团火焰。
于是我的心也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我那幼稚的三十五岁心脏,错觉般地以为自己将迎来新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