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格神明》长悼

4、做局

　　展概“啊”一声，整张脸都红起来了。
　　王招觉得自己打赢了一场仗，又问展概：“我能一起去钓鱼了吗？”
　　“还是不能，”展概别过头，“我们……亲子聚会呢。”
　　王招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和展概的关系大概还没有到能脱口说出“那我当你爸爸”的程度，于是乖巧应声，回房间坐着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需要把最近学习到的知识和吸收到的愿力消化一下，于是他盘腿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展概就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展概外公外婆待在门外，脸上皮肤脱落，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此时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他醒了。”展概向外公外婆汇报。
　　王招注意到展概的外公外婆，眉头一皱：“我睡了很久吗？”
　　“嗯，”展概抱着膝盖点头，“睡了很久。快要到外公外婆去往生的期限了。”
　　王招看他一直蹲在地上不起来，便伸手准备拉他一把。展概把头埋进膝盖，还是不肯动。他腿长，蹲下来踩不到底，踮着脚看着怪可怜的。
　　王招注意到他的反常，感觉到不对劲了：“这几天发生什么了？”
　　“我被……腐蚀掉了一点点，”展概声音闷闷的，“所以外公外婆这两天都让我跟你待在一个房间里。”
　　他抬起眼睛：“……你生气了吗？”
　　“哪里被腐蚀掉了？！”王招腾一下站起来，“你还有肉身吗？”
　　“只有膝盖……”展概终于愿意站起来，慢慢地把裤腿撩上去，小腿到膝盖处已经是一片烂肉，却并没有流血，膝盖直棱着半边骨头，看上去异常吓人。
　　王招松了一口气，蹲下身把手贴在展概膝盖处。展概不自然地动了两下，被他扣住膝盖恶狠狠地威胁：“想下半生当个瘸子你就继续动。”
　　“对不起啊，”展概外婆眼睛只剩半边，也掉不出眼泪，“我们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不起啊。”
　　“我的问题，”王招咬咬牙，“我睡太久了……治疗完他，你们就和我去找你们的棺材。没有多长时间了……是我的错。”
　　在场几个人全都沉默了。
　　一片寂静中，展概小腿直抖，骨头发出异样的声响。但他也不说话，王招也存了心折腾他，让他痛着。
　　“出了事为什么不来叫醒我？”王招头也不抬，质问他。
　　“我以为你和当初在庙里一样睡过去了……”展概声音发飘。
　　“觉得我不会醒过来了？”王招真的有些生气了，“然后就准备拖着你这条烂腿埋了你外公外婆，再和他们躺一个坑了？”
　　展概不说话了。
　　“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王招一抬头，看到展概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卡壳了，“我没有在骂你……”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就和外公外婆一起走。”展概流眼泪都是悄无声息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总是在麻烦你。”
　　王招被他的眼泪砸没声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哪怕这么多年都是在休眠，那休眠前也是比展概年纪大的，他总是在用以前时代的标准要求展概，但无论是用这个时代的标准，还是用王招自己的年纪来衡量，展概都还是个凡人小孩。
　　所以他要求他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是在强人所难。
　　王招低下声音和他解释：“我没有怪你……是我没解释清楚，如果你被腐蚀了，那这种侵蚀是不会停止的。这几天是不是很痛？”
　　展概不肯说话了。
　　王招实在没办法了。这真是巨大的工作失误，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能睡过头，这下还能收到愿力吗？应该不行。
　　他觉得自己像书上说的那种中老年人，和年轻人实在无法交流。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展概外公外婆身上的皮肉已经随风化灰，慢慢散发出陈旧腐朽的气味。王招修好展概的膝盖，站起身示意老两口跟着他走。
　　“你也一起来，”王招点了点展概的额头，“不准乱跑。”
　　展概以前就看过一次外公外婆的葬礼。现在又要再看一次。
　　老两口已经没有什么完好的皮肉了，越来越像最开始那两副骨架，也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
　　“你一个人在学校里，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展概外公手悬在展概头顶，不敢摸他，“不要吃垃圾食品，不要熬夜……”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展概外婆比他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细细地又叮嘱展概一番，转头看着王招，白骨化的脸艰难地露出一个抱歉表情：“这几天，展概给您添麻烦了，希望您能原谅他。”
　　从刚才到现在，展概一直抿着嘴，悄无声息地流眼泪，王招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淌出这么多眼泪。
　　展概外婆艰难地说出最后几句话：“希望以后有机会，您再关照一下他，他……”
　　她也彻底失声了。
　　时间已经到了，两位老人躺回棺材里，他们的灵魂会随□□的离开而离开。王招沉默了一会，回答展概外婆的话：“会的。”
　　有机会的话，会关照展概的。
　　王招手一挥，两位老人的坟就恢复成了原样，展概轻轻哽咽了一声，认认真真和王招道谢：“谢谢您。”
　　“我一直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们。这段时间像我偷来的，我很开心，”展概慢慢地说，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呀王招。”
　　如果他笑的时候能停住自己的眼泪，可能会好看一点。
　　王招实在不想看了：“我得走了。那有缘再见。”
　　展概点点头：“有缘再见。”
　　真正的凡人待在山上，神却往山下走。王招走到山路边回头，看见展概还坐在墓碑前，捂住脸，肩膀耸动着，能听见若隐若现的哭声。
　　王招站直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知道展概不想让他听到。
　　他醒来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他在现世的第一个伪信徒，在作为人的这方面，竟然和千年前的人别无两样。
　　令人羡慕。

　　“不给点好处，我就把你连根挖起当柴烧。”王招平静地威胁古树。
　　“啊啊啊啊！王招！”古树尖叫，“千年之前你这样，千年以后你还这样！你个守财奴！疯子！”
　　“多谢夸奖。”王招伸手，“不给点好处让我打白工，也可以啊，你不怕遭天谴吗？”
　　“……”古树沉默了一下，语气古怪起来了，“王招，你是不是不知道啊？”
　　王招拍拍树皮：“别转移话题。”
　　“男女授受不亲！”古树喊，“你怎么能拍我呢！”
　　“……你不是雌雄同体吗，怎么成女的了，”王招很疑惑，“而且以前你不是以男性自居吗？”
　　“时代不一样了，”古树回答，“现在当女的有很多漂亮小裙子穿，我也不怕被骚扰——不对，王招，你不知道吧，天梯断了！”
　　“哦。”王招没有什么波动，“废话听完了，好处呢？”
　　“你没什么表述吗？”古树又激动起来了，“你回不去上界了！而且上界因为没办法用天梯把违反规则的天谴运送到人间来，已经全被天谴劈死了！”
　　“你现在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了呀王招！竟然还在管一个已经没什么力量的树要好处，你应该去统治世界，左拥右抱，或者修好天梯，回到上界，操控人间，”古树苦口婆心，“神要有志向，现在就出发！”
　　“弱智，”王招露出一个微笑，“你以为天梯是谁踹断的。”
　　古树被震得没话说了。
　　王招拍拍裤子站起来，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天亮了。从古树这里讨不到好，那他的力量也没办法维持太久，只能找个地方继续沉睡了。说起来，为什么展概那小孩的愿力还没到账？
　　王招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他不会被白嫖了吧？
　　“好吧好吧，”古树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妥协了，“虽然我没有什么愿力灵力给你了……我二十年前就只能维持树的形态了，不过我倒是很有钱，我把我卡包送你，反正我也用不到了，里面还有我的身份证，你修改一下名字就行，我在特殊部门备了案的，别拿去乱花，有事没事记得回来给我买点肥料吃……”
　　王招懒得听它絮絮叨叨讲一堆话，伸手就把卡包拿走了。他随手掏了一下，竟然还真的挺有钱的。
　　王招有点惊奇了：“你怎么拿到这么多钱的？”
　　“都是运气，”古树谦虚道，“我给一些考古的帮了点忙。”
　　“……盗墓？”王招挑眉，“还是什么？”
　　“什么盗墓啊，我是那种树吗？！我可是你的前手下！才不会干这种侮辱尸体的事！”古树要气死了，“是考古啦！考古！我给他们解析古籍，他们给我的工资！”
　　“那你还挺厉害的，”王招掂量了一下卡包，“我就先笑纳……？！”
　　他的整头短发向后飞起，身体的皮肉也呈现出想要脱离骨骼制约，向远处飞去的倾向，王招用尽全力，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但这股吸力实在太强大，王招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肉在被吸成粉尘，要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古树吱哇乱叫：“你还有愿望没实现？那个人还离你这么远？你要被传走了！叫你当初支持规则进人间吧，真是恶人有恶报……”
　　王招完全听不到它的话了。他已经在短短几息间化为粉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形再凝聚起来，王招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了。
　　他毫不见外地盘腿坐到床上，与刚刚推门进来的展概大眼瞪小眼。电光火石之间，王招明白了一切。
　　他有没有被展概白嫖是有待商榷的，但能确定的是，他被这该死的规则做局了。
　　王招拍拍床，示意展概过来坐下：“如你所见，你得收留我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