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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救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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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沙弥漫间,兽类沉重的喘息此起彼伏,宽大兽足踩踏而过溅起温热浓稠的污血,浩浩荡荡的蚕祝族大军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吼声,御兽而过动静之大惹得路旁树上的稀疏枝叶颤抖摇晃。
领头的一只浑身布满银色皮毛,头顶生曲角的巨兽上坐着身着玄色战甲身形劲瘦的男子,他满头张扬卷曲的银发,垂着血红的眼睛,懒懒地牵着缰绳,在兴奋的大军中显得格外慵懒沉着。
紧跟他身后的一只凶兽上趴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女子,她一声不吭,半睁黑瞳和地面上颤颤波动的血泊里倒映的自己对望。
给她牵绳的小兵龇牙咧嘴笑着,用气声跟她说话:“我说小夫人,尊主忙着杀心腹大患,您跟来战场添乱尊主可不得生气嘛”。
趴在凶兽上的女子闻言偏过头,因他生得丑便不想理睬他。
小兵不知自个儿被嫌弃了,得意洋洋继续道:“不过呢,今日一战大捷,往后我们蚕祝族再也不会被人欺压,尊主心情好着呢,不会绑你许久”。
闻言,骑在银色巨兽上的男子终于一改懒散的神色,凝眉坐正,染血的鞭绳狠狠抽打兽尻,声响贯彻茫茫苍野,巨兽吼叫着快速驶向前方,身后铺天盖地的军队一并跟上,很快,前方出现一座恢弘壮阔的漆黑宫殿。
大军逐渐散去,最后只剩一队亲卫兵兽跟着进了宫门。男子旋身利索下地,将身后被捆着的女子单手抱下扛在肩头,脚步转至偏殿。
肚子被男人宽瘦肩膀顶得难受,风星挣扎扭动,男人进屋快走几步,给她松了绳索放到矮榻上,风星抿唇垂眼委屈着,面上有些羞恼地揉着自己被勒红的手腕,余光却小心翼翼转到男人身上。
男子背手站立桌旁,拎起玄玉做的茶壶,慢悠悠朝茶盏里倾倒茶水,未曾朝风星递去目光,却听他道:“知你怨我,只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也看到了,神族步步紧逼,若非我有杀手锏,只怕落得族灭的下场”。
风星自知理不直气也不装,但她去战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此番只求蒙混过关,无理取闹便就无理取闹罢。她低眉收回视线,捏了捏衣袖,与他辩言:“你我婚约已逾期十日,现如今成了儿戏,暮落城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那些人本就爱讥讽妾高攀了尊主……”。
不料男人似是气急,闻言竟将茶盏重重搁下,风星一惊,手指颤动。
见他犹有怒意却不言语,故作羞恼的神色转变为颇有几分真心的哀怨,心有戚戚对着他道:“祝无明,自我随你来东悬岩原已有半年,你贵为蚕祝族尊主,风星自知不配,只是你既许诺求娶,我又对你有情,便是独自吞了这百般唾骂也心甘情愿。”
祝无明睨她一眼,抬起茶盏浅啜。
风星见他无动于衷,本就动摇的心渐渐凉了下去:“这半年来,你忙于族内事务便也罢了……”她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眼角若有泪光。
沉默良久,半晌后祝无明血红的眸子稍稍抬起,勉强映入半个她:“后日完婚,莫要再闹”。
说罢便要出门,经过风星时却突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郁色,他走近靠在矮榻上的风星,弯下腰在她修长白皙的颈边闻了闻,低沉的声音蛇一般缓缓滑过她耳际:“你身上怎么会有清炁的味道?”。
风星指尖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目光迎上他的质问:“我倒是觉得尊主身上的血腥味更浓”。
祝无明若有似无地勾起嘴角,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住风星的下颌,垂面张口,透着青白的唇压在她的嘴角,破开她的唇缝将微凉的舌探入,一番纠缠后,喘着气用拇指按住她嫣红的唇珠,阴恻恻道:“下次不要再跟去战场沾染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回来”。
他就要起身离开,不料被风星软软牵住了衣袖,祝无明要去掰她纤细的手指,却被女子将落未落的泪花堵住,他不耐问:“又怎么?”。
风星手心湿润,方才扶着他腰际的掌心满是温热鲜血,战场无情,就算祝无明再怎么惹她生气,到底是她心中在意的人,见他因战负伤流血自然难忍胸腔的酸涩:“你受伤了,我为你卸甲更衣……”。
祝无明此刻看她哭哭唧唧就烦,随即挡住她伸来的手,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一般轻描淡写:“不必,有巫医前殿候侍”。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随着男子离去,本就阴沉的房间更显得空荡晦暗。
风星神色黯然,孤坐小榻半晌,缓缓将藏在袖中一块闪着微光的玉石从小臂上解下来,纤白食指勾着鲜红的绳,坠着的玉石缓缓在眼前晃着。
她便是为此物去的战场。
多年来,蚕祝族与神族战事不断,神族向来势强,不想几番坚战后竟棋差一着,抵不过蛰伏已久锋芒毕露的蚕祝族新主祝无明,眼看神族没落,这一役竟派请鲜为人知的人族之神前来迎战。
这名不见经传的人神果然有些本事,苦战后双方僵持不下。
祝无明未雨绸缪,驱使蚕祝族禁术——可吞噬万物的虚溟之息压制神族,人族之神战此已是强弩之末,面对势不可挡的禁术自然只能另辟蹊径,神族乃天骄,神魂之力生来便强悍无比,人神以神魂迎战,可终究在几番对抗后败下阵来。
这位人神着实是个狠茬,不甘战败亦无退路,最后竟欲献祭神魂之力尽除虚溟之息,企图伤敌之根本。
虚溟之息之所以被蚕祝族称为禁术,只因蚕祝族使用后自身亦会受到反噬,祝无明不会傻到自损根本,眼前释放的虚溟之息不过冰山一角,他仍留有后手,即使人族之神献祭也无济于事。
神兵已入穷途,原本人族之神必将埋骨沙场。
只是说来巧合,人神真名一出,风星才知道这是救过她性命恩人。尽管知道救一个神灵对祝无明来说是背叛,但她做不到对救命恩人的生死袖手旁观,更何况如今神族几近衰败,重伤的人神力量微弱,想来无法再兴风作浪,她也只为救人一命罢了。
双方交战之初,消息刚从前线传回,风星便日夜不歇前往战场,只是她力量太薄弱,匆忙赶到东悬岩原西境边,交战之地跋乌峡时,神族兵力所剩无几,人神为净化虚溟之息耗损太多神力已然将要陨落,神魂散作片片残光飘然而下。
神族这几年战况不利,风星料到神族兵败的下场,早早便带上自己唯一的法宝——能够蕴养人族灵魂的魂珀。她想,对方既然是人族之神,用承载人魂的魂珀来装他的魂应当也行得通,更何况这魂珀本就是神物。
于是风星抵达战场后,颤巍巍捧着杏仁大小、玉石般的魂珀躲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它一点点吸纳残存的神魂,直至人神的神魂不再被纳入,于天地间彻底消散。
风星藏好魂珀,不料刚踏出尸丘十几步,就被眼尖的祝无明发现,一顿兵荒马乱你追我赶之后,她被五花大绑捆在凶兽上带了回去。
回忆起方才祝无明闻她身上味道后的阴鸷眼神,风星一阵心颤,按住胸口,眼睫不安扇动。
蚕祝族与神族素来不对付,对彼此气息都十分敏锐。
风星身世不明,幼时在一座荒山中长大,后被一位闲散的神族收养在神界,干戈爆发又意外流落人族之地,浑浑噩噩度过半生,直到遇见祝无明,与他互通心意,搬来蚕祝族安居在暮落城。
她身上气息混杂,听说既像灵族又像人族,偏偏又能在充满瘴气的东悬岩原生活,颇为奇怪,故而能够借此遮盖魂珀里的神魂气息,瞒天过海救下人神。
想到战场上祝无明对她急声厉色,回来又如此冷淡,风星心里十分不好受。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该去危险战地,更不该知错还拿他拖延婚约的事情反过来斥责他,言行举止带着一股恃宠而骄的味道。
但她说的哪句不是心里话,他人嘲讽是真,祝无明的冷漠忽视也是真。
她总在想,大概祝无明初时只是没见过她这样气息混杂的人,生出好奇,并不是真心疼爱她,否则又怎会到了这里半年来都对她忽冷忽热,一会儿放任她在这陌生之地整日独处,一会儿又半夜至此柔情蜜意哄她与他睡觉,在人族生活多年的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成亲之后才能洞房。
祝无明被她多次拒绝后便不再提睡觉的事。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他宠幸了某某美人,于是宫殿里其他侍从便自此没将她放入眼里,甚至连祝无明身边的人都来讥讽她攀龙附凤,是只妄图飞上高枝的杂雀。
风星叹了口气,又晃了晃魂珀,每摇一下,微弱的光就闪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举动。
“再等等吧,倘若后天他果真与我成婚,我便在这里住下,养几个孩子,也不去管他是否衷情,毕竟在这里后半生不愁吃穿,反正人族很多妇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到底,她对祝无明的感情半年来也消磨了四五分,对她这种前半生流离失所的人来说,能安稳下来已是幸事。
又摇了一下,她神色黯然:“若是不成婚,我就离开这里,回人族找个踏实的男人过日子”。
从前在人族其实也有不少男子对她表过心意,只是……唉,罢了,年少轻狂。
风星将魂珀握在手心,小声对它道:“日后如有机会便将你交给碧海清君,想来她知道怎么救你,只是眼下这乱世,不知她是否还住在神界”。
碧海清君就是当初收养她的闲散神族,魂珀也是从清君那里得来的,她小小年纪便四处流浪,见惯了生死却仍旧畏惧死亡,彼时她以为自己是人族,厚着脸皮讨要这块神奇的魂珀当做自己的棺椁,想着死后收了魂埋在碧海清君的林囿,神界灵妙,百来年之后或许可以借此重生。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先用到。
神族生命力强大,听闻就算只剩一缕神魂也有起死回生之力,她在战场上零零散散也算收集了半魂之多,想来这位人神是能活下去的。
收好魂珀,风星坐在榻上发愣。
直到侍从们拥盘端案鱼贯而入,有的低着脑袋点燃矮榻小桌上的烛盏,有的将殿门关紧防止夜风吹入携来寒气。
一切安排妥当,管事的蚕祝族侍从站在一边,规规矩矩道:“夫人,请用膳”。
风星打起精神应声,像来到这里度过的每一晚,安安静静吃着侍从给她布的菜,之后便是更衣洗漱,灭灯入睡。
睡前她躺在床榻上,将红绳缀着的魂珀圈戴在颈项盖在衣领下,慢慢在寂夜中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