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朝晴 ...

  •   夜雨敲窗悟半生,朝晴透帐梦全归。
      四年前
      克鲁伦河的冰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白,像块被摔裂的锡镜。最外层的薄冰被冻得透亮,底下涌动着灰绿色的河水。冰缝里结出的冰凌向上翘着,像野兽露出的獠牙。岸边的积雪被风卷着往冰面上飘,在新旧冰衔接处堆出半尺高的雪脊 —— 牧民们都说这是 “冰鬼的领子,”翻过这道脊,就到了河心最脆的地方。

      一辆黑篷马车从西北方的雪尘里钻了出来,车轮陷在雪辙里,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像只踉跄的困兽。车帘被风掀开条缝,露出里面金红相间的锦袍一角,还有只攥着十字架的手 —— 银质的十字架上,双头鹰的纹样正随着车身摇晃,鹰嘴的尖芒在阳光下闪了闪。

      伊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在车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他总能听见父亲在莫斯科说过的话:“伊凡去当怯薛,瓦西里留下。” 明明是长子,却要被送去大都做质子,美其名曰 “入怯薛学大元强国之法”,但谁都知道这是把他从继承权里摘出去。他摸了摸锦袍下摆 —— 这还是去年生辰母亲绣的,针脚里还留着薰衣草的淡香,可母亲不敢去送他,父亲连面都没露。

      马车碾过第一道冰脊时,伊凡猛地攥紧了拳头。冰面突然发出 “咯吱” 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磨牙。他掀开车帘往外看,远处的河岸越来越窄,冰面却越来越宽,青白色的冰上连道旧车辙都没有,只有风卷着雪沫在上面打滚。赶车的安德烈夫一直低着头,此刻却突然抬眼,往河心那片泛着暗绿的冰面瞥了瞥,嘴角的皱纹里像藏着冰碴。

      “我们该走岸边。” 伊凡把车帘掀得更开些,声音被风吹得发飘,“那里有商队留下的车辙。” 安德烈夫没回头,只是把马鞭往马臀上抽了抽,栗色马打了个响鼻,竟真的往河心偏了偏。车轮碾过一片新冻的冰面,冰屑飞溅起来,落在伊凡的手背上,凉得像针。

      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夜,母亲眼泪汪汪地看了他良久,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那时他还不懂,此刻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薄的冰面,看着安德烈夫越来越急的马鞭,心脏突然像被冰攥住了。父亲要他走,母亲不敢留,连赶车的老仆都眼神不对,这趟去大都的路,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走到头。

      “往岸边赶!” 伊凡死命拍打着车厢。车外传来安德烈夫含糊的应答,马鞭却抽得更响,栗色马突然加速,车轮碾过块浮冰,车厢猛地晃了晃。伊凡掀开车帘一角,正看见老仆的侧脸 —— 那双总是低着的眼此刻却抬着,盯着河心那片泛着青黑的冰面,嘴角勾着抹狠劲。

      正在这时,一队大元的安西军来到了岸边,他们是来迎接罗斯王子的。领头的女人叫赵猷,虽是大元的二皇女,此时却只是个安西军百夫长。她的马在岸边停住时,恰好看见马车的异常。那赶车人明明看见前面冰层有道半尺宽的旧裂,却猛拽缰绳让马车拐了个弯,径直往裂冰旁的新冰面冲。她刚要喊 “危险,”就见冰面突然往下塌,车轮陷进去的瞬间,老仆竟又往马臀上抽了一鞭。

      冰缝在车轮下炸开的脆响里,赶车人突然回头,朝车厢里喊了句俄语。伊凡在摇晃中听清了 ——“为了瓦西里王子!” 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留在莫斯科公国的次子。

      整辆马车往下沉的速度正在变快。安德烈夫竟解开了自己的马缰,任由惊马往岸边逃,自己却死死攥着车厢的木杆,将半个身子都压在车厢上。冰面 “咔” 地裂成圆形,连带着周围三尺的冰都往下陷,黑篷车厢彻底斜过来,冰水顺着木板缝往里灌。

      “松手!” 伊凡的银靴踹在车门上,却看见老仆从怀里掏出块绣着白玫瑰的帕子 —— 那是瓦西里的贴身信物,此刻被他按在车厢板上,像在献祭。“大公的位置不能给蒙古人的傀儡!” 老仆的吼声混着冰裂声,整个人突然往车厢里倒,要把伊凡往冰窟窿里按。

      冰层的最后一声脆响震得人耳鸣。马车彻底翻了个个,黑篷裹着冰水往下沉,伊凡在混乱中踹开老仆的手,却看见那老仆的手指死死抠着车厢底板下沉,眼睛瞪得圆亮,像是要亲眼看着他也沉入冰底。

      “是罗斯质子的车!” 元军的吼声刚落,第二声脆响炸得更凶。整辆马车已经沉了半个,黑篷被冰棱撕开个三角口,露出里面金红相间的俄罗斯锦袍 —— 那是莫斯科公国送来的质子,按规矩要入怯薛军为质,此刻却在车厢里挣扎,银靴踢在木板上发出绝望的响。

      “救人!” 赵猷的马鞭往冰面一指,银柄上的狼头纹在风雪里闪了闪。十名安西骑士立刻分作两列,马镫相碰的脆响里,有人解下腰间的牛皮绳,有人举着弯刀去凿旁边的冰层 —— 他们知道这冰河的性子,越挣扎陷得越快。

      赵猷不顾属下阻拦,以自己轻功卓越为由,趴在冰面上,亲自牵着绳头往河心爬,身子膈在碎冰上,手腕上满是红痕,每进一步,都像在绷紧的弓弦上爬动。“Хватитеверевку!(抓住绳子)” 她朝车厢里喊,这句俄语的说得又急又硬 —— 她十五岁便随母皇,当时的皇太女来到西境与罗斯人血战。没想到,如今这战场上学来的敌人语言,却被用来救敌国的王子。

      篷车里的手终于伸了出来。那王子的金锦袍已被冰水浸透,指节冻得发紫,抓住牛皮绳时抖得像片落叶。赵猷将活绳结套在他腋下,往后慢慢拽,岸上的安西军也驱马同时发力,绳结在冰面上犁出浅沟,车厢被拽得往上浮了半寸,却又 “咔” 地陷得更深,冰棱已漫到车窗。

      “用刀撬!” 赵猷爬过来的时候已脱了甲胄,取下所有装备,只剩下一身贴里战袄,直冻得牙齿打架。两名安西女军听令,立刻脱了甲胄,趴在冰上,爬了过来,刀刃插进车厢与冰层的缝隙,借着马的拉力往上撬。冰屑溅在她们的红袄上,瞬间冻成白霜,可没人敢停 —— 再等片刻,整辆车就要被冰缝吞进去。

      当伊凡终于被拽出车厢时,银靴上还挂着块碎冰。赵猷扶着他上了自己的马,才发现这少年十分瘦弱,金锦袍下的肩膀在发抖,却死死攥着那银质十字架 —— 那是祖父当年给他的信物,象征着长子的身份,就算生死关头也不能放弃。

      “多谢将军。” 他的蒙语带着生涩的卷舌音,眼睛的颜色不是草原的晴空蓝,而像是初春刚化的湖冰,底层沉着碎雪,表面却映着天光,亮得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 赵猷攥着刀柄的指节突然收紧,刀身的水滴纹映在他眼里,竟像游进了片安静的湖。

      她见过无数双眼睛。额吉的深褐里藏着猎场的风,格额吉(奶奶)的琥珀色里裹着战尘,连克鲁伦河的驯马人,眼珠都像浸过马奶的黑曜石。可这双蓝眼睛不一样,睫毛垂下,蓝被遮了半片,露出来的部分却像落了星子,没有逼人的锐,倒有几分像她在大都皇宫见过的,汉地水墨画里的 “空濛”。睫毛上的冰珠掉在她的手背上,凉得像针。

      但她只是一晃神,并没接他的话,只朝身旁又要前往冰河冒险的同袍喊道:“别捞了,谁都不许再下河!”那马车里还放着大汗的诏旨和一些金银,但在这位安西百夫长的眼里,显然都没有同袍的命重要。

      冰层还在脚下呻吟。赵猷骑着马继续往东走,听着身后马车彻底沉入冰缝的闷响。那罗斯王子突然低声道:“我叫伊凡。” 她回头时,正看见少年用冻僵的手抹去十字架上的冰,指腹蹭过鹰爪的纹路,像在攥着最后一点尊严。

      上都的秋阳正烈,长堤上的马蹄声碎成一片急雨。二十匹河西骏马分作两列对冲,骑手们曳撒外的白绸在风中鼓胀,像一群展翅的白鸟 —— 这是 “神铳赛” 的规矩,用火铳互射空心铅弹,铅壳薄如蝶翼,打中便会在白绸上洇出灰斑,三刻钟内中弹最多者,可得大汗亲赐的□□金带。

      黄罗伞的流苏垂在暖炉边,将周芷若指间的玉扳指映得发红。长堤上的马蹄声隔着玉石栏杆传来,像隔层棉絮般发闷 —— 她总觉得这“神铳赛” 凶险,可赵敏偏爱瞧孙女们策马互射的模样,说这才是蒙古人的风范。

      “那是晞儿?” 周芷若往栏杆外探了探身,又习惯性地抚摸着扳指。这曾是那人的贴身之物,如今她已西去,空留下这扳指,象征着权力,也寄托着相思。赵晞那孩子长得像她,尤其是那明亮如日月的眼睛,像得让她慌了神,无法自控地沉入记忆。她越来越理解世人对血脉延续的执念,理解有些人执着的并不是延续,而是逝去之人的影子。

      好不容易收回思绪,周芷若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围场上,二十匹白马里,踏雪的银鞍最打眼,皇太女赵晞的金线曳撒随马起伏,裙裾扫过马腹时,像朵移动的牡丹。她刚要加速,目光却被旁边的墨影勾住 —— 效敏公主赵猷正拽着她的鞍桥说笑,银铃般的笑声撞在马镫上,叮当作响。

      “母后您看,那丫头就是喜欢缠着她阿戈(姐姐)不放。” 纳克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身为皇帝,她看护着帝国的一切,早就注意到了这本无血缘关系的姐妹间那令她不安的亲密。女儿们长大了,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纵马驰骋的小郡主,她的织金曳撒上绣着五爪金龙—— 那是权力的标志,金线在日光下流动,像把出鞘的刀。

      “妹妹总是爱黏着姐姐的。”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视线却落在马队末尾。那黄毛白皮人骑的栗色马总在打旋,貂皮衣下的手缩在袖管里,不像要举铳,倒像攥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周芷若突然觉得头皮发麻,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过去,每当赵敏遇到危险,她都会这样。如今,赵敏不在了,可她的血脉还在,她们依然需要她的保护。于是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周芷若的内力顺着经脉流淌到了指尖。这些年来,她虽贵为太后,却没有忘记修炼九阴真经,此时的她,已经用不着石子,真气自然汇聚,破空而出,可穿血肉。

      礼官的唱喏刚落,周芷若的大拇指便在中指上一弹,一股人眼看不见的力量射出,像被风吹起的沙,精准射向了远处抬手准备射击的白面人。寻常骑手举铳时臂弯会带点弧度,他却将枪托死死抵在肩窝,铳口抬得太直 —— 按规矩该射躯干,可他那角度,分明是冲皇太女的头脸去的。

      “噗!” 铳声里混进声闷响,像有人把烧红的铅块扔进雪堆,又像去年上都地震时,佛堂梁柱断裂的动静。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白面人已从马上栽下,心口一片红色慢慢溢出。但周芷若还是晚了一步,她低估了机械的速度,那人抢在心脏碎裂前扣动了扳机。周芷若看见踏雪猛地立了起来,皇太女胸前的四爪金龙在阳光下晃了晃,竟是毫发无损。可旁边的墨影突然歪了歪,皇二女肩膀上的白绸瞬间洇开团暗红,像雪地里泼了碗葡萄酒。

      拳头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周芷若盯着那团暗红在风里涨大,看见赵猷从马背上栽下来时,曳撒下摆扫过沙地,像片被狂风扯落的花瓣。赵晞飞身下马的动作太急,靴底在地上滑出半尺,稳稳抱住妹妹,像抱一团易碎的瓷,鬓边的金步摇撞在青石板上,碎成几截。

      “公主!” 怯薛的惊呼声刚起就被纳克娅瞪了回去。皇帝扶着栏杆的手在发抖,玉扳指磕出细碎的响,可声音却稳得像结了冰:“传太医。”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马队,又在白面人一动不动的尸体上停了停,“在场者都不许离开,逃窜者死。”

      皇帝下令后,便在怯薛的簇拥下疾步向两个女儿奔去。剩下的皇后何茳蓠突然按住了周芷若的手。后者这才发觉自己的指节已泛白,玉扳指被攥出层汗。护手暖炉里的银丝炭还在烧,可掌心却冷得像揣了块冰 —— 方才那瞬,她看得真切,赵猷是故意横过去的,像小时候替姐姐挡下母皇的马鞭,连歪头的弧度都一样。

      “有刺客!大汗有令!在场者都不许离开,逃窜者死!”

      凰羽卫使的吼声从长堤尽头传来时,周芷若也对昔日的徒弟悄声说了一句:“你没有保护好她们。你没有履行好作为母亲,作为皇后的职责。”“师父,我,我罪该万死。” 何茳蓠额前垂落的珠串随着她的颤抖,在锦帕上抖出乱颤的影子。“你是中宫皇后,不再是江湖中人。”周芷若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绣着牡丹的锦裙上。

      “作为皇后,处事不但要公允,对待叛逆,更要果断决绝,绝不能优柔寡断。”

      这句话第一次响起时,她正躺在爱人的怀里,在那高高的象辇上,俯视着失败的反贼。她将这句话记进了心里,刻进了骨中,入宫后的三十年里,她为爱人挡下了无数暗箭毒杀,可没想到,还是无法阻止命运的脚步。她最终死在了遥远的西方,死在了她无法触及的边疆。

      不久,弹药库的库管便被凰羽卫拖了上来,伏下身,头磕在青砖上。“实心弹明明都锁在军械库啊!”他绝望地哭喊,手中捧着弹药库的钥匙。“他只是个替罪羊,查查最近库里的进出,尤其是,与那位罗斯质子有关的。” 周芷若往椅上靠了靠,黄罗伞的阴影落在脸上,“慢慢查,别慌,莫乱。”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瞥了一眼何茳蓠,后者心领神会地前往弹药库清点查验,凰羽卫们依然押着那倒霉的库管,为了不让后者再哭闹,便用泥土堵住了他的嘴巴。

      风卷着白绸碎片掠过栏杆,周芷若望着赵晞抱着已经包扎好伤口的赵猷登上马车,皇太女的白袍下摆沾了血,脸色铁青,抿着嘴唇,像朵被雨打蔫的牡丹。她怀里的妹妹脸色苍白,却依然在说笑,摸着姐姐的脸,说自己死不了,让她不要担心。

      周芷若望着她们离去,将玉扳指贴在眉心,其传来的凉意使她冷静了下来。那枚穿透赵猷肩膀的铅弹,是冲着赵晞来的 —— 她养大的孙女,一个虽受了罗斯人的蛊惑,却依然护着姐姐,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另一个,本来因效敏公主的封号而对妹妹心存疑虑,却因为今日的舍命相救而疑窦全消,心中只剩下了愧疚和对罗斯人的仇恨。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元未来的日月,会像你我一样,照耀每一处屋瓦,每一座毡房。”

      周芷若欣慰地笑笑,思绪再度流淌回记忆的角落,回到了那个与现在一样,却又大不一样的初春河谷。

      那年闪电河的晨雾还没散,大元的帝后便带着两个孙女,骑着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缀着金玲,将金莲川草原上的露珠踩碎 —— 赵晞攥着赵敏的马缰尾端,辫梢的红绸子扫过皇帝袖上的凰纹,赵猷则正举着根柳条,在周芷若的怀里咯咯地笑着。

      “坐稳了。” 赵敏突然勒住马,指腹擦过赵晞耳后的玉坠(那是刚给她戴上的,坠子上的小狼还没被摩挲亮)。远处的沙丘后闪过团橙红,是只半大的沙狐,正拖着条瘸腿往灌木丛钻。“你们俩,去把它赶出来。”

      赵晞刚刚下马,妹妹已举着柳条冲了过去。可小丫头跑得太急,在沙地上打了个滑,差点摔了个跟头 —— 赵晞赶紧扶住她,二人却摔成了一团,柳条交叠着扫过灌木丛,沙狐被惊得窜出来,却没往赵敏和周芷若的方向跑,反倒绕到了孩子们身后。

      “它在逗你们呢。” 周芷若的笑声混着马嘶,与赵敏相视一笑。赵晞突然凑到妹妹耳边说了句什么,赵猷立刻掉头而去,两人一左一右,像把张开的银剪子,把沙狐往沙丘前的空地上赶。沙狐刚要钻另一片灌木丛,妹妹突然弯腰,把柳条往地上一抽,惊得它往赵晞那边跳,恰好撞进姐姐张开的捕兽网里。

      网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两个小公主抱着扑腾的沙狐跑回来,赵晞的红绸缠在了妹妹的辫梢上,谁也没察觉。赵敏接过网子,把沙狐放进马鞍旁挂着的木笼里。“那狐腿上的伤是被狼咬的吗?太可怜了,别吃它了。”周芷若心生不忍,拽了拽赵敏的衣袖。“狐狸肉本来就骚,不好吃。芷若说不吃,咱们就把它的腿上治好,再放回去。”赵敏眼角的细纹像被晨雾熨平了,嘴角扬起的弧度里裹着暖意。

      她总是这么宠她,而她也总能激发出她心底的温柔。

      “知道为什么能抓住它吗?” 赵敏拔出剑来,在地上画了个圈,把两个小公主的四只马靴都圈在里面。“晞儿你跑得快,猷儿你眼尖,要是各跑各的,沙狐早钻进灌木丛了。” 她把柳棍掰成两段,“就像这棍子,单根一折就断,两根并在一处,就能敲断狼的腿。”

      赵猷突然指着姐姐的辫子笑:“阿戈(姐姐)的红绸子粘我身上了!”赵晞伸手去扯,却被赵敏按住手。“就让它缠着。” 她从箭囊里抽了支没装箭头的箭,递给赵晞,又给赵猷递了一支,“以后不管是围猎,还是将来在宫里,你们都要像这红绸,看着是两根,其实根根都缠在一处。”

      太阳升高时,木笼里的沙狐已舔起了赵猷喂的红肉干。周芷若已经将狐腿上的伤裹好,又把两个小公主的手合在一处:“草原上的风大,野兽多。姐妹俩心齐了,就没有闯不过的坎。” 赵晞望着她,感觉妹妹的手心出汗,却攥得很紧,像攥着刚抓住沙狐时的网子。

      后来那只沙狐伤好后,被养在宫苑里。赵晞总看见它蜷在妹妹的脚旁,而她们的关系,也总像两根缠在一处的红绸子 —— 看着是两根,其实根根都缠在一处。

      貂皮帐的银钩刚挂上第三缕月光时,罗斯人的吻正落在效敏公主的金冠流苏上。他的睫毛扫过她的颧骨,像第聂伯河的冰碴儿蹭过暖阳 —— 这是他惯用的温柔,可公主的眼神却不见往日沉醉,很是冰冷。

      “殿下的骑射服该换金线滚边了。” 伊凡的汉语混着俄语的卷舌音,湿热的呼吸弥漫在她颈间,“下次比赛,臣定帮殿下摘得头筹。” 他的手正解她腰间的蹀躞带,红宝石扣蹭着她的玉扳指,发出细碎的响。

      赵猷突然按住他的腕。想起了母亲递给她的那枚铅弹 —— 一样的形状,却比平日练习用的空心弹沉了三倍。她想起那天库管嘶喊着:“实心弹明明都锁在军械库啊!”,想起太女姐姐那日穿着镶金的曳撒,骑位恰在那刺客的左侧十步。

      “仇恨二字,用你的家乡话是如何说的?” 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的肌腱,那里还留着经常扣动扳机而磨出的茧。伊凡的吻僵在她颈间,蓝眼睛里的月光突然碎了,像被马蹄踏裂的冰面。“公主...” 他试图抽手,十字架却从袖口滑了出来,上面雕刻的双头鹰,鹰爪上正抓着支箭。

      “是ненависть,对吗?” 赵猷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儿。她反手抽出靴筒里的蒙古匕首,沉甸甸的寒意透过衣料渗了进来,“你给我阿戈(姐姐)备的仇恨,是要穿胸而过的,对吗?”

      伊凡的喉结剧烈滚动,突然将她按在狼皮褥上。他的金扣腰带硌着她的肋骨,留下了红痕,与那年在克鲁伦河冰面,她救他时被膈出的一模一样。“臣是为了殿下!” 他的吻堵住她的唇,俄语的低吼里混着血腥味,“太女若死,大汗定会传位给您......”

      “传位?” 赵猷猛地屈膝撞向他小腹,趁他闷哼的瞬间亮出匕首。利刃劈开月光时,她看见他锁骨处还留着她去年咬的牙印,像朵没开成的花。“你忘了她是谁了?” 刀锋抵住他颈动脉,她的金冠流苏垂在他脸上。

      “她是我的阿戈,我唯一的姐姐。”

      伊凡的血喷在她的曳撒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狼毒花。他倒下去时还攥着她的发辫,辫梢的珍珠滚落在铜壶旁,发出清脆的响。赵猷用他的貂皮斗篷擦去刀上的血,瞥见斗篷内侧绣着一行小字 ——“Подаритьсамомудорогому(送给我最爱的人)”,那是他教她写的俄语情话。

      帐外传来安西军的吆喝,安格尔汗当年赐给她的白羽马正在刨蹄。赵猷将那斗篷上绣字的部分割下,扔进火盆,皮毛的火点映在她的脸上,像极了幼时额吉教她射箭时,靶心正中的痕迹。她唤属下进来,看着她们将他的尸身拖了出去,扔进火里,听着火苗舔舐皮肉的声音,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传我的命令,熄灭火把,连夜出发,罗斯皇室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之所以同意与他成婚,并前往莫斯科举行婚礼,是因为罗斯的骑士,在婚礼前夜最松懈。

      火弹掠过夜空,点燃了罗斯人的粮仓 —— 那里囤积的为婚宴准备的麦酒,此刻正烧得噼啪响,火光里飘着麦香与焦糊。当元军冲入城中时,四处都是哭嚎声。赵猷摸着袖中那枚没送出去的狼头符印 —— 原是要在成亲仪式上,与罗斯的双头鹰符拼成一块。现在她把符牌扔了,看着它坠进火里,突然想起伊凡的蓝眼睛,像被篝火映亮的冰湖。

      一夜屠杀后,莫斯科城的晨雾里,大元的旗帜正在城头猎猎作响。信使们翻身跃上快马,马鞍旁挂着的皮囊里,装着用汉文写的战报。几个信使分头离去,大多数人向东,要向皇帝汇报新的战果,有两个却继续向西,要将胜利的消息带给西行路上的太后。

      当周芷若看见密信上的火漆时,白桦林的影子在冻土上扯得很长,她的狐裘斗篷扫过车辙,带起的冰碴落在皮靴上,像碎掉的星子。营地的篝火刚燃起来,怯薛军的胸甲上还凝着晨霜 —— 他们从克鲁伦河一路护她到伏尔加河。再往西,便是金帐汗国之地,再往前,便是安西军的地盘。

      “您放心,我认得路,一定将您送到莱茵河畔。” 亲率三百精骑来迎接的安西王冼英兰举起铜碗,滚烫的羊肉汤在碗里晃出涟漪,她的指节叩着碗沿,指腹蹭过碗底的纹路,“法兰西太远了,冻土到开春才能化,路上连向导都难找。”

      周芷若没回答,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乌鸦骨。温润的材质却被她攥得发热,那是她留给她的信物。她答应过,要与她合葬。如今,罗斯已平,大元已安,她自然要万里西行,与她当年自大都奔赴峨眉一般,与她重聚,再不分离。她望着远处被雪压弯的白桦,枝桠间漏下的光,倒像赵敏当年在舍身崖旁微笑时,眼角盛的那些暖光。

      “站住!”

      车辙在雪原上拖出两道灰痕时,冼英兰的喝止声惊飞了枝头的雪。周芷若掀开车帘,看见三个安西军正把个老妇人按在雪地里 —— 她的风雪帽被风扯掉,露出花白的发辫,怀里却死死搂着只铜瓮,瓮口的绒布沾着冰碴。

      “是杨不悔!” 冼英兰的剑鞘磕在冻土上,“当年围猎时,就是她,妄图刺杀圣祖!”

      老妇人突然挣扎起来,枯瘦的手指抠着铜瓮边缘,喉间滚出含混不清的话语。周芷若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银镯 —— 镯身刻着的火焰纹已被磨平,与自己颈间系着的乌鸦骨一般,经历过太多的爱抚。一个安西军士想夺下铜瓮,老妇人竟用身子护住,额头在雪地上磕出闷响,像在祈求饶恕。

      “你怀里是什么?” 周芷若的狐裘扫过积雪,皮靴停在老妇人面前。杨不悔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冰,却突然从怀里摸出块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描着个俏丽的侧颜,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个昭字。

      “是波斯妖后韩昭的骨灰。” 冼英兰突然开口,“韩昭前年病死在大都,她一直想带她回伊尔汗国。”

      铜瓮突然发出轻响,是杨不悔的指腹在瓮身摩挲。周芷若用指尖碰了碰怀中被捂得温热的乌鸦骨,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 不也是重回爱人身边,与她永不分离?杨不悔的银镯在雪光里闪了闪,那磨损的火焰纹,倒像极了她年轻时在桃花岛那夜,与赵敏一同拜过的篝火。
      “别伤她。” 周芷若转身时,狐裘下摆扫过杨不悔身上的雪花,“派上五十人,带上哀家的金牌,再分出一辆马车,护送她去伊尔。”

      冼英兰攥着剑柄的手松了松:“太后,她杀过我们的姐妹!”

      “她现在连马都骑不稳了,再也威胁不到大元了。” 周芷若望着远处高加索山脉的轮廓,那里的雪该比这里的更厚。杨不悔抱着铜瓮跪起来,朝着她的方向磕了个响头,谢谢二字混着风雪,像片被冻脆的叶子。

      车队重新启动时,周芷若从车帘缝隙里看了眼 —— 杨不悔颤巍巍地上了另一辆马车,铜瓮在她怀里晃出轻响,像她的爱人在跟她说话。向导说伊尔汗国的春天来得早,她或许能赶在冰化前到家。

      她低头摩挲着乌鸦骨,突然想起赵敏曾说:草原的风最公平,既吹得动战旗,也载得动归人。车辙继续往西,身后的雪原上,一辆马车正慢慢伸向远方,像给漫长的征途,添了道温柔的辙。

      当塞纳河的秋波卷着枯叶撞在船舷上时,周芷若终于掀开了驼毛帐帘。怀中揣着的乌鸦骨被抚摸得发亮,材质已经如玉石般圆润。此刻正随着船身晃动,在西欧草原的夕阳里投下细碎的影。

      三万里路磨穿了三双羊皮靴。从大都出发时带的桑皮纸地图,早已被漠北的风撕成碎片,如今攥在掌心的,是安西王冼英兰手绘的丝帛图 —— 经钦察草原,过第聂伯河,绕过罗斯人的城堡,每一道墨迹都混着驿马的汗。她鬓角的白发比随行剑鞘上的霜更密,可当远处哥特式塔楼的尖顶刺破暮霭时,枯槁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怀中的信物。

      那是双凰三十二年的秋天,西征之役本已大获全胜,那实现祖先之愿的大元皇帝却被刺身亡,葬身于此。按蒙古习俗,大汗皆需就地秘葬,以防敌人破坏其死后的安宁。周芷若在冼英兰的带领下,终于找到了赵敏的葬身之处。那是一片火红的枫林,红叶铺得比大都的红毯更厚,中央隆起的土丘前,插着半截蒙文刻的矛尖。

      “纳克娅说欧罗巴太远,大元的天后不该来。” 她对着土丘坐下,轻轻伸手摸了摸那矛尖,上面的裂纹里还嵌着漠北的沙。风卷着拉丁语的祷词从远处修道院飘来,她却用汉话轻声絮语:“可我从来不想当什么太后,只想做你的妻子。”说到此处,她又不争气地哽咽起来,攥紧了那矛尖,后者依旧锋利,将她的手指都割出了血来,把地上的枫叶染得更加红艳刺目。

      “敏敏,你虽言而无信,我仍生死相依。”

      随行的冼英兰远远守着,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响,倒像逝去的安格尔汗出征前说的话:“待我饮马塞纳河,便带你看西极的落日。”

      夕阳沉入河谷时,她将手插进这片陌生的领土,似乎想要再度感受那人的温暖,但指尖触到的沙砾却只有陌生的凉意。远处的城堡升起炊烟,在这片极西的枫树林里,不为人知的所在,她终于与她团聚,永不分离。

      那夜,帐外的风声变成了水声。

      等周芷若再睁开眼时,却看见船杆在水面划出了银亮的弧,水雾漫在鼻尖,带着潮湿的芦苇气 —— 不是西方冻土的干冷,是武昌城的春雾,沾在眉骨上,像极了那年的晨露。

      她又回到了少时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小船上,可当手指触到船舷,她就觉出不对 —— 这双手太皱了,太老了,像老榕树上的皮,可掌心的温度却很暖,暖得能化开汉水三月的薄冰。她环顾四周,听见船尾传来细弱的抽泣,像露水砸在干枯的芦苇上,轻得让人心里发紧。

      船尾蹲着个小小的身影。金环系着的辫子垂在船板上,沾着的露水滚下来,滴在小小的蒙古皮靴上。那是双新靴,靴尖绣着盛开的金莲花,和她记忆深处初遇的那人,一模一样。

      “你怎么才来?” 女孩突然回头。果然是她,脸还是圆圆的,鼻尖沾着芦苇灰,可眼睛红得像被雾浸过的樱桃。她举起右手,小鱼际处有个浅浅的牙印,像枚没刻完的印章,“这里还疼呢。”

      周芷若蹲下去时,膝盖发出细响。她想碰那伤痕,手却在半空停住 —— 她的这双手现在老迈粗糙,别再弄疼了她。“那时我怕。” 她的声音很轻,像雾擦过芦苇,“怕你和他们一样,是坏人。”

      赵敏突然把脸埋进膝盖。小辫从肩头滑下来,眼角红得像被晨露泡过的樱桃,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还没掉,顺着鼻尖滑下来,滴在手腕的牙印上 —— 那牙印浅了,却被眼泪泡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玉。“我等了你好久。” 哭腔裹在雾里,闷闷的,“我想带你走,带你去看克鲁伦河的冰,那里比汉水的船板还滑,能溜着玩。”

      船身轻轻晃了晃。周芷若终于敢伸手,指尖顺着金环摸到小女孩的辫根。小赵敏的头发是软的,像她后来给她们的小孙女梳辫时的手感。“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她听见自己问,声音竟像年轻时那样清脆,“我这双老腿,还能跟上你的黑马吗?”

      小女孩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额吉说草原的风会托着人走,老了也能跑。” 她突然抓住周芷若的手,往船头拽去,“你看,它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刚到船头,就看见岸上的芦苇丛里立着个黑影。水雾被风掀开条缝,露出匹黑马的轮廓 —— 肩颈的肌肉像铸在身上的铁,鬃毛黑得发亮,根根倒竖,却在颈后分了缕红丝,像落了片阳光。最惹眼的是它的尾巴,不是寻常马的黑褐,是火炭般的红,尾毛蓬松如散开的红绸,垂在腿侧时,扫过地面的枯草,竟像有火星要掉下来。

      “你看,是红尾巴,我的红尾巴!” 赵敏笑着指给她看。黑马正偏头蹭着芦苇,红尾巴轻轻一甩,带起的水珠在雾里闪成碎星。它的耳朵尖动了动,像是听见了船声,突然抬眼望过来 —— 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亮得能穿透水雾,既没有惊惶,也没有躁动地刨蹄,只稳稳站在那里,像座等着载人的黑礁石。

      木桨划开的水纹里,浮出无数碎片 —— 峨眉之巅的老树、大都皇城的烛火、罗斯冻土的篝火…… 最后都融成了汉水的雾。她踩着跳板上岸时,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红尾巴又甩了甩,这次扫到了她的手上,却没扬起半点尘土。

      “它等了好久。” 赵敏牵着她的手走到马旁,黑马温顺地低下头,让她摸着自己的鬃毛。她看见马背上铺着的毡垫,绣着白狼头,边角还缝着双凰。水雾蔓延上岸时,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赵敏扶她上马时,黑马的红尾巴轻轻摇摆着,暖得像贴着团炭火。它没有立刻迈步,只等赵敏也翻身上来,才扬起头,红尾巴在雾里划出道亮弧,朝着芦苇外的晨光走去。

      周芷若最后回头看了眼船尾。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雾在慢慢聚集,像她留在尘世的那些日子 —— 可手心的温度是真的,暖烘烘的马背是真的,赵敏拽着她跑向马时,辫梢扫过手背的痒,也是真的。

      晨雾散尽,朝阳从帐缝漏进,消解了夜雨的孤寂,落在周芷若指尖戴着的扳指上,也照亮了苍老的面容。她就这么睡在狼皮褥子上,白发随风轻轻抖动,嘴角翘着,藏着笑意,手里攥着的乌鸦骨,恰好贴在胸口 —— 那里藏过掌门的玄铁指环,藏过皇后的白玉宝章,最后藏着汉水的雾,和一个伸出手,带她骑马离开这里的人。

      《后元史双凰本纪》

      景昌八年秋,宪圣仁烈孝恭皇太后薛兮若,额真可敦宝音忽都,崩于塞纳河之枫林,年七十有九。

      后自大都西巡,历三万里,至西境,寻圣祖战殁处。居一年,忽染风疾,召凰羽卫告曰:“吾归从先帝,当循故俗。” 及薨,左右秘不发丧,载柩入枫林深处。

      其地旧有圣祖瘗所,以万马践平,唯留矛尖为识。至是,安西军凿地三丈,合葬其中,仍驱马蹂之,使草石如初。又杀驼羔于上,纵千骑散去,故后世无复知其处。

      时西欧诸部但见元人骑往来,疑为商旅,未识有双凰藏骨于此。后人叹曰:“漠北之风,卷骨逾万里,而藏之无名,斯亦草原之制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朝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