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归家 ...
-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三年前
是夜,从东南方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光,军营里一片黑暗,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来自营帐内外的火炬的和巡营军士手中的火把。大军沿着一条小溪安营扎寨,一望望不到头的连绵军帐,由木材和厚重的帆布搭建而成,四周再以尖刺和铁链加固,形如一座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城上千疮百孔,城下残肢断臂,护城河里飘着尸体,瞪着天空的眼睛倒映着漫天阴沉。乌云之下,远处的嘉州城影影绰绰,再无白天战时的坚不可摧,反而在这巴山苦水之间,带出了一股凄凉孤独之感。
“禀告大汗,探子来报,嘉州城内存粮已不足三日之用,城内百姓都在挨饿,但明教依然坚持要与城池共存亡,还命令所有男女老幼全部登上城墙守城。”
“全部?比车轮还矮的孩子也上吗?”
“是的,大汗。明教众人对百姓言道:今日之嘉州,便是昨日之襄阳,唯有死战,方能不辱没祖宗。”
赵敏听后叹了口气,将目光从大帐中悬挂的地图上移开,注视着面前跪着的军士。此人身穿柳叶甲,头戴朱红皮奎,是武卫军中的一名万户。武卫军最开始由忽必烈组建,打破怯薛传统,重用汉人骑兵,曾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现在又成了他后人手中的一把利剑。
“你祖籍何处?”
“禀大汗,小人是峨眉山人。”
赵敏愣了一下,突然恍惚道:“那里的猴子还是很凶吗?”
那将军抬头看了看她,奇怪她为何突然问了个与战事毫不相干的问题。却见大汗神情恍惚,若有所思。这位二十岁就一战擒两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安格尔汗,谈起峨眉二字,面上就带了一种并不浓烈却萦绕不散的伤感。赵敏回过神来,自知失态,不等他回答有关猴子的问题,就又问道:“你既是峨眉山人,现在帮朕攻打嘉州,你不怨吗?”赵敏走近将军,俯下身来看他那带着战痕的脸。“禀大汗,小人不怨,因为小人明白,这天下唯有大汗能结束战乱。小人,小人只希望战后,还能与家人团聚。”他的前一句话未必诚实,但后一句话略带哽咽,却是真情实感。
“你既是汉人,就该称朕为陛下。”
“是,陛下。”
“朕不但是蒙古人的大汗,也是汉人的陛下,是天下人的皇帝。朕向你保证,嘉州必破,但嘉州百姓,也必然无恙。你与你的家人,定会有相见之日。”
“陛下爱民如子,福泽天下,臣感激涕零,唯有以死相报!”
那将军被感动得涕泪横流,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个不停。赵敏伸手将他扶起,温言叮嘱道:“将军忙了一天,快去歇息吧。记得找铁匠补补你右肩的肩甲,都被箭矢擦出洞来了。”那将军更加感动,鞠了好几躬才退去。
等他走了,赵敏又背过身来,看着帐中挂着的嘉州城防图,用手指轻触上面的几个小点,心下暗自叹息。这明教的狠心不输我祖宗,居然连小孩儿也赶上城墙,这图中的每个小点,都代表着无数人命,自己手指一抹,便灰飞烟灭。她正自凝神思考如何能两全其美,破城且得民心,却突然感觉身后一股阴风席卷而来,脖颈后面凉凉的,正与剑锋亲密接触。
“芷若。”
“赵敏。”
周芷若语气中的冷酷让赵敏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想到能见她,又忍不住嘴角上扬。于是便配合地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来。果然,大帐中站着一人,秀似芝兰,人是芷若,剑寒如雪,剑是倚天。
赵敏一见此人,什么皇图霸业,攻城略地,便都如浮云飘散。此时此刻,中军账中再也没了野心勃勃的帝王,只有对周芷若一往情深的赵敏。只要眸中印上那一点朱砂,她便忍不住心绪荡漾,一颗心似浸水般迷茫,朦朦胧胧,情绪飘荡其中,连自己都看不真切。
她慢慢放下双手,两眼直直望着周芷若迈步,完全忘记喉咙正被天下第一锋锐的宝剑顶着。周芷若见她那痴傻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收剑,回护自身,喝到:“你别过来!”她声音里有了一丝慌乱,好像手持利剑,夜闯营帐的不是自己,在赵敏炽热的目光下,什么天下第一宝剑,驱逐鞑虏的执念,都在摇摇欲坠。她再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好像回到了初见那刻,衣衫破旧的渔家女,望着马上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无助忐忑,心底又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
赵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沉默了许久,还蠢萌地晃晃脑袋,似乎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你,你是来杀我的吗?”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刺客,声音有些嘶哑,尽是苦涩。
“是,也不是。”
周芷若避开她那险些撕碎她心的目光,努力稳定心神,突然感觉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她再度挺剑指向目标,看赵敏这没出息的样子可能真会被伤到,如若不举剑,说话又特别没有底气。好像自己不是来威胁她,而是来与她私会一般。天下第一的周掌门就那么举剑刺不下去,放剑又不甘心,锋锐夺目的倚天剑在她手中晃了又晃,颤了又颤,始终不知该指向何处。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若真想杀我,三月前,战阵之中,我已死在你爪下。”赵敏丝毫没有理会她话语中排在前面的那个“是”字,自顾自的挑了后面自己想听的“也不是”三字,眸中又晶晶亮亮地露出了喜色,上前几步,伸手去抓周芷若的衣摆。周芷若巧妙地身子一转,那柔如轻烟的紫袍便从赵敏手中溜了过去。
赵敏眼中尽是失望,再次懊恼自己为何没有好好练武,导致根本无法抓住眼前人,但转念一想,自己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万军之中险些取了自己首级的峨眉周女。“赵姑娘,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周芷若定了定神,躲开她的目光,看着账中挂着的地图,尽量让语气保持冰凉。“是吗?周芷若,到了此刻,除了你自己,你还有什么资本可以与我谈条件?”赵敏被赵姑娘这个称呼气到,犹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声音里也有了寒意。
“我知道嘉州已是你囊中之物,也许,也许整个天下于你都是唾手可得。但是,我们汉人只会拜服仁君。如今嘉州人人以命相搏,就算破城,也会尸骸遍地,流血漂杵。蜀人彪悍,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断不会顺服于朝廷。你坐在那帝位之上,也会如坐针毡,不得安宁。”周芷若终于还是将倚天还剑入鞘,但口中言语却丝毫不减锋锐。赵敏垂下眼来,低声道:“得天下者,无不满手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事怎地你汉人做得,我敏敏特穆尔就做不得了?”“因为你和你那些杀人狂魔的祖先不一样,你不仅要天下,还要天下的人心。”周芷若转过身来,一双明眸钉在君王身上,似乎早已看穿了她胸中沟壑。
“我要这天下的人心做什么?我要的那颗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赵敏却是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了帐中铺就的兽皮上,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前方。周芷若无奈地摇了摇头,有时候她也迷茫,不知眼前人到底是谁,是百战百胜,挥斥方遒的少年帝王,还是自己面前任性妄为,偏要勉强的小孩儿。
“你刚才不是还和那个将军说,要保下嘉州百姓吗?”
“哦,那是我骗他的,这叫帝王之术。”
“你!”
赵敏就那么坐在帐中,盘腿歪头,看着气急败坏的周芷若,嘴角笑意弥漫开来,沁入眸中。“周芷若,其实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便顺了你的意如何?”周芷若听了这话,俏脸通红,顿时失语。赵敏等了一会儿,见她憋得脸红都没能憋出那三个字来,失望地叹了口气,柔声道:“芷若,我终究是舍不得让你失望。”
周芷若听了她这句话,心中一动,好似有暖流涌起。她知道赵敏心中始终有自己,但从未寄望于此。她自小孤苦,人生之路走得甚是艰难。心里最清楚不能指望别人。但此时的赵敏却让她心里动摇了那么一下。
也许,我在她心里,不说比天下重要,也是难分伯仲。
赵敏站了起来,来到案几前,轻声道:“周掌门,你我做个交易,你打开城门让我大军入城,我保证不屠城,不抢掠,不□□,如何?”赵敏那绝美面容被帐中烛光镀了一层柔光,恍然间竟有了几分慈悲圣洁之意。周芷若隔着案几瞧着她,心头起伏撕扯良久,终究还是狠心道:
“口说无凭。”
“明日,我会当着全军的面,在城下发誓,天下人俱是见证。”
“好,一言为定,明日午时,我在城上等你。”
“芷若。”
“怎么?”
周芷若身已到帐门边,因为她知道再多呆一刻,便再也走不得了。赵敏还站在那案几前,转过身来,大步走向她,眼里都是丝丝缕缕的不舍。“你拿着这个,如果哪天想我了,就来大都找我。”她伸出手来,轻轻拉住周芷若柔荑,将一枚小小的金印放在她手中,然后又以自己手掌覆住,将金印裹在了二人掌心中。
与修习九阴真经的周芷若不同,赵敏的手十分温暖。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周芷若心头一颤,竟没有挣脱。她心中已存了开城门后自杀以谢天下的念头。因为不论结果如何,她身为汉人,为蒙古鞑子开了城门,便是万世不易的汉贼了。对不起她那被汝阳王府军士射死的父亲,对不起被鞑子军官所迫自杀以保清白的母亲,更对不起一生以驱逐胡虏为己任的师父。
突然,赵敏手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里,轻轻踮起脚尖,唇贴上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周芷若答应得这么干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做萧峰,朕却不是耶律洪基。你若是死了,朕就算不屠城,也会让所有蜀人生不如死。”听到耳边的冰冷威胁,周芷若第一次意识到,现在这个踮着脚,柔臂圈住自己脖颈,将唇贴在自己耳朵低语的人,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郡主,而是一个帝王,一个随时可以让天下血流漂杵的帝王。
周芷若心头第一次有了恐惧,这份恐惧,当初被万人包围,陷阵之时没有,现在在赵敏怀里,她却切实感觉到了畏惧。于是她奋力脱出了这温暖怀抱,赵敏却还是不放手,硬拉着她,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满满是她的帝王双瞳。
“周掌门最好是活得长些,至少要比朕长。这样,如果朕哪天大开杀戒,你才能用这倚天剑,救民于水火。”
周芷若猛地甩脱了她手,后退着消失在了夜色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眸中的恐惧未曾消散,却又掺了些困惑进去。待紫袍佳人消失后,赵敏的一只手依然在虚空中伸着,过了良久,终究还是一无所有地落下。
“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说。”
赵敏猛地从梦中惊醒,从疾驰的马上转过身来,看向身边同样纵马奔驰的将军。马上民族,生来就会骑马,不仅会骑,还能做到马上吃饭,马上睡觉,如此才能做到长途奔袭,快如闪电。只是那银盔金甲的将军却不是蒙人,而是受安格尔汗提拔的汉人,名叫冼英兰。如果在别的皇帝手下,冼英兰一个汉人女子,就算再文韬武略,也不可能坐到怯薛军指挥使司的位置。然而,世人只知元圣帝废除四等人制,待各族如一,却不知她心之所向,是一汉人女子,所以对待汉人女子,自然是青眼有加。
“大汗,微臣有罪,没有发现衡兰郡主混入了军中。”
赵敏扬起眉毛,转头看去,果然,身后那个身穿怯薛军斗篷,银盔下明眸皓齿的女将,就是她的亲侄女,她亲封的衡兰郡主。
“嘿嘿,姑姑。”
“纳克娅,胡闹!”
赵敏举起马鞭作势要打她,小姑娘立刻缩在马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在大都闷得慌,想出来转转嘛。再说了,您十六岁的时候就擒获了六大派,如今我都十八了,连京城都没出过,这怎么对得起您给我封的一品郡主嘛!”纳克娅撅起嘴来,伶牙俐齿,倒说得赵敏没了脾气。提起六大派,她就想起那一夜,万安寺火光冲天,扑在师父身上痛哭的粉色身影。一双剪水双瞳,额间一点朱砂,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刻骨的仇恨。
也许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难有善果。
赵敏叹了口气,从马上伸手,给了任性侄女背上一下以示警告,叮嘱道:“等会儿到了峨眉,你可不许乱跑。英兰?”“臣在!”冼英兰在马上对赵敏拱手道,在疾驰的马上,腰身丝毫不晃,显然是武功不低。“你点兵不慎,让郡主混入其中。朕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照顾好衡兰郡主,不得有闪失。”“是,陛下!”
纳克娅一听便眉开眼笑,对冼英兰笑道:“那就拜托将军了。”冼英兰只觉头痛,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对这任性的小郡主拱了拱手,拜托她不要再给自己生事。赵敏瞪了侄女一眼,双腿一夹马肚,疾驰向前。纳克娅却也催马赶上,马蹄嘚嘚,风声呼呼,却堵不住她的嘴。
“姑姑,你为什么突然来峨眉山啊?”
“姑姑,你是不是知道五大派围攻峨眉,想去坐收渔翁之利啊?”
“姑姑,你怎么不理纳克娅啊?”
赵敏被她说得心烦,又举起马鞭威胁道:“骑马张嘴容易灌风受凉,不许聒噪!”纳克娅悻悻地住了嘴,满脸不服,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自己的姑姑,似乎想要看透她萧瑟背影后隐藏的秘密。她出生在汝阳王府,父母死后便由赵敏照顾,十五岁便受封衡兰郡主,一直是当做皇太女在培养。她知道自家姑姑一向励精图治,这次突然扔下一切不顾,直奔峨眉山而去,肯定是有特别原因,但现下她猜不透,也许永远都猜不透了。
此番重回峨眉山,是为葬故人,也是为了护她门下弟子。赵敏对于周芷若的心思,在如今这世上,没有几人知晓。骨肉至亲不知,至于满堂朝臣,左不过是借了平定不久的借口,给四川行省免了几次税赋而已,元圣帝一向仁德爱民,待平定后的南方各省甚是优厚,也没人会去怀疑她的用心。须知为王者,不能有被人牵制的短处。帝王心思,也容不得别人揣测窥视。
“陛下,我们到了。”
赵敏抬起头来,眼见得峨眉山重峦叠嶂,古木参天。那双峰相对,犹如画眉。心头一酸,竟又掉下泪来。
“喂,你等等我嘛!周芷若,你等等我!哎呀!我摔倒了!”
“你搞得撒事?一天到晚装疯迷窍滴,得不得行?这才走一半,那么恼火咩?”
“我不管,我爬不动了,你背我。”
“想得美,涂香水,个人扒哦!”
“哎呀呀呀,我好可怜啊,我没人爱呀,我爬不动啊,我要被扔在峨眉山喂狼了!”
“好了好了!你莫说话了,再说就把你嘴巴巴到!扒到我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