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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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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有一条大鱼,它是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活了多长时间,也说不清。
每天太阳还没出来,天刚麻麻亮,它就会从树根盘结而成的窝里出来。
暗影在河中浮动,它吞下浮萍,吞下磷虾,吞下打转的枯叶,一边游着,一边排出多余的水。等到天都亮了,妇人们浣衣洗碗,它就静静地沉下去,轻轻摆动河底的泥沙。
那是个苍白的女人,眉目染愁,在家门口的石板上洗菜。水波不停地打破她的倒影,在河里,可以听到她家里人的呼喊,模糊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也可以听到女人被打时的抽泣。
日复一日,大鱼穿过一丛荷叶,停留在岸旁的树荫下。
此时日头正烈,女人一件件洗着白莹莹的碗,溅起水花。忽的,她的动作慢了,抬起一只臂膀,擦擦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吃上一口奶就死了的孩子。她才二十三,头胎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婆婆等了一年又一年,说她是个下不出蛋的鸡,说对不起老石家,造了孽才让她入了家门。
她想起易怒的丈夫,刻薄的婆婆,早亡的父母。日子一天天,好像不再有区别。
男人的工钱又没结,他不快地回家,沉默地坐在桌旁。女人刚刚坐下,男人敲了下筷子。女人胆怯地站起,对方却突然掀了桌子:“□□娘的,就给老子吃猪食?!”
女人承受着打骂,摔倒在墙边。豆大的汗珠跌落在地,她紧咬牙关,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红色的、腥气的血是一块洗不掉的脏污,趁人不备从肚子里逃脱。
这是她第二个孩子,才三个月,静悄悄地来,又像一朵水花,骤然消逝。
满天的星子那么亮,到处都是虫鸣,大鱼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哼哼,像是正做着梦。
一声压抑的开门声,在夜里被人疏忽。
她等着等着,听床上另一个人的鼾声,远处岚上传来的犬吠。到处都是黑色的伤疤,在眼前漂浮变换。几声鸡鸣出现而不成规模,她估摸有两点了,就起了身。
真冷啊。
她打了个哆嗦,一点点沉进水里,起先难以控制地挣扎,渐渐的,力气流失,也就发不出声响了。
就像那些被抛进河里的猫仔。
就像一个个被溺毙的女婴。
就像那个在她昏睡时被丢弃的豁嘴女儿。
丑。晦气。赔钱货。
当她在疼痛中醒来,他们说她生了个死婴。
不是的,她听见了响亮的啼哭声,听见了婆婆和小姑的抱怨。
她甚至未能摸一下那红通通的小脸,就永远的失去了她。
被惊醒的大鱼好奇地围着这个人打转,它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吸引,将欲挣脱。
一个小小的婴灵想要窝进女人的怀里,却没有人抱起她,她钻进女人的肚子里,就像尚未出世时那样。
婴灵从大鱼那里得到的力量使女人短暂地睁开了一下眼睛。
她看到了,看到了,自己那个曾经像鱼一样,在肚子里游曳的孩子。
于是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岁月变迁,阳光照耀这一片池水,月光也怜悯的投下光芒。
四季的花开花落映入池水中,冬天的雪,夏天的雨都化为池水的一部分。
婴灵不再是一开始皱巴巴的样子,现在的她看起来像是七八个月大的婴儿,有着细软的头发,娇嫩的皮肤,但是能看到嘴和鼻子中间明细的豁口。
她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了说话。
并被起了一个名字:沈云。
沈梦希望自己的女儿像夏日的云一样,自由自在,乘风前往世界各地。
那是她美好的祝福,也是不可达成的心愿,她们只能一直目送那些白云离开。
在无人的寂静夜晚中,她们会湿漉漉地坐在岸边,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们死于河中,也被囚在河中。
她们看本应该是自己的家进来了新人,看一个健康的男婴呱呱坠地,看那个男人将孩子抗在肩头,看老人追着孩子,哄他吃饭。
“妈妈,我好难过啊。”
沈云笑嘻嘻地对妈妈说。
沈梦搂着自己这个离开了现世,没办法学会人类正常喜怒哀乐的女儿:“妈妈抱抱你。”
“为什么爸爸不下来陪我们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回到自己的家呢?”
沈云也想像那些路过河边的孩子一样,有着玩伴,在另一个世界蹦蹦跳跳,会有新衣服,会有包装美丽的糖果。
而不是一天天的,在冷冰冰的河里无聊地数着小鱼。
冷这个词是妈妈教她的。
妈妈还说太阳是暖烘烘的,可她觉得太阳是疼的,疼得她大哭,完全不像故事里那样让人喜爱。
沈梦很难过,但还是小声地宽慰自己的女儿:“因为他不喜欢我,要是我能讨他喜欢一点就好了。”
“这样吗?”
沈云若有所思。
那她可以单独去看一下爸爸吧。
趁着深夜妈妈睡了,她找到窝在草茎中大鱼。
大鱼是她的朋友,她知道对方有很多神奇的能力。
将仰着肚子呼呼大睡的摇醒,她低下声音说:“我想去家里看看,你能帮帮我吗?”
大鱼一听就摆过身子,用尾巴对着她。
它才不像沈云一样被人教坏了,相信家是个好东西。
沈云游到它面前:“我就去一会,就一会,很快回来的。”
大鱼才不相信孩子的话,再次转了个身,用尾巴轻拍沈云的脸。
沈云生气地揪了一把的尾鳍,用头去撞它的身子,用双手去抓它的鱼鳍。
大鱼被弄得烦了,化作一只湿漉漉的猫,它白色的毛发在水里飘浮,一双橙黄色的猫眼睁得圆圆的。
白猫张开大嘴,露出利齿,叼住沈云的后脖颈。
沈云乖乖的也不挣扎,像是一只无害的小猫崽。
白猫划动四肢,踩着青石板上了岸。
银色的月光如水,照在白猫缎子一样的皮毛上。
留下一行湿漉漉的梅花脚印,白猫来到了窗下,它仰头看着半遮掩的窗户,一跃而上,然后将沈云放下。
沈云坐在窗台上,好奇地看睡在床上的一家三口。
那就床和被子吗?
太阳很好的时候,被罩上绣着牡丹的被子会被拍打到蓬松,晾在门口。
妈妈说,被面还是作为她的嫁妆抬过来的。
真奇怪啊,为什么他们不用生活在水里呢。
在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呢。
一定是妈妈说的那样,很温暖吧。
白猫的尾巴轻轻摇着,端坐在窗台上。
沈云试探着下去,可她的腿太短了。
她看看白猫,指了指一旁的床。
白猫狠狠盯了她两眼,还是认栽地衔住她,轻盈地落在了床上。
这下白猫也好奇了,他看着沈云一步步爬向那个应该喊爸爸的人身上,心中想这时候叫醒对方不知道会不会吓死他,那可太有意思了。
明晃晃的一汪水从窗台上滴落,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吧嗒声,夜深了,寒气从窗外蔓延到室内。
湿漉漉的爬行痕迹将床单变得更加皱巴巴。
黏糊糊的感觉附在小腿上,一脸横肉的男人在梦中皱了下眉头,翻了个身,手臂揽着床中间的儿子。
沈云和男孩挤在一起,好奇地用手去触摸男孩子的脸。
软软的。
是温暖的。
她又将目光放在一旁的女人身上。
还是妈妈更好看。
应该是妈妈睡在这里才对。
应该是妈妈和她睡在这里才对。
她很不开心,将目光落在罪魁祸首身上。
都是他,是他不要她和妈妈,让她们只能呆在寒冷的河中。
凭什么。
凭什么!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目眦裂开,流下粘稠的,冰冷的河水。
室内起了一层迷蒙的雾,温度越来越低。
一种突如其来的毛骨悚然爬上了男人的脊柱。
他猛的睁开眼,看到一个黑色瞳孔占据整个眼眶的怪物正盯着他。
他发出惊惧地嚎叫声,像是只即将被剥皮的猪。
他试图扭动自己的四肢,驱赶这个怪物。可那些曾经有力的肢体都像是被恐惧冻住了,僵硬地摆在床上,让他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鱼。
“为什么呀。”
稚嫩的声音从那个恐怖的怪物身上传出。
“为什么你能活着呢。”
“你也去河里好不好?”
那只恶鬼慢慢地爬到他的肚子上,爬到他的胸腔上,用一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盯着他,慢慢地笑了。
“你也来陪我们吧。”
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明明是那么小的一双手,可男人却觉得是厚重的铅块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渴望大口呼吸,可空气还是一寸寸减少,惊惧之下,更是觉得自己呛了一口水。
他的肺开始抗议,胸腔强烈的起伏。
他不要死!
他不要死!
他的手胡乱地拍打着,终于抓住了老婆的胳膊。
对了,来个人,来个人救救他。
赶走这只恶鬼,让他从梦中醒来吧!
“啊!”
女人的惊叫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平衡。
她的胳膊上渗出血液,可她已经顾不得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疼痛。
她搂着自己的孩子,藏到靠墙的床脚。
恶鬼的目光正盯着她,她看到了对方嘴唇上的豁口,害怕地低下头,即使听到自己男人的痛呼也不敢呵斥恶鬼离开自己的家。
“我什么都没做,你放过我吧,放过我的宝宝。”
“你的宝宝?”
沈云好奇地靠近他们。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柔嫩面庞,伸出小手,试图触摸一下那张沉睡的脸。
就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刹那,女人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断开了。
她一巴掌打开恶鬼的手臂,将孩子往自己怀中藏了藏。
她尖叫道:“离我们远一点!”
“你是死人吗!”
她将矛头转向死里逃生后,试图逃离却无法离开的男人。
“你就任由你的老婆孩子被欺负吗!”
男人的喉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眉目上升起了一瞬的怒气,是对女人不敬的气愤,但是这股情绪在恶鬼毫无感情的眸子中,很快褪去,转为一种恐惧。
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你想怎么样。放过我们,我给你上三牲,保证逢年过节祭拜次次不落。”
“你我无冤无仇,还求你放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内心的不安更严重,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你傻啊!”
女人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她嫁来这些年,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碎嘴。
那些妇人在午后的闲暇时刻,偶尔也会提起男人曾经的妻子。
说她温柔贤惠,就是不会来事,性格软弱,还运气不好的生了一个豁嘴的丫头。
说清晨刚听到老石家传来的婴儿啼哭,等天大亮的时候再去打听,就说孩子死了。
啧啧。
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这些背后嚼舌根的人看到她后总会假模假式地转移话题。
她也就懒得计较。
让她说,都是命。
前一个命不好,关她什么事。
只有此时,她才深觉身边这个男人的无情无义以及愚蠢。
“爸爸。”
沈云笑了。
她忽然坐在了对方的胸口。
“你不认识我了吗?”
稚嫩的嗓音从孩童的声带中发出。
冷汗顿时从男人的额头上流下来。
他想起来了!
是这个孽障!
怪不得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她就是讨债鬼!
男人的面上显出几分狰狞。
“你!”
他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调整好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好女儿,就不要和爸爸闹着玩了好不好。”
男人只觉得呼吸都是沉重的,他舔了舔干涩的嘴角,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给你做手术要好大一笔钱,不做你长大又会被嘲笑,过得不好。我也是,怕你太痛苦了。你乖乖转世,下辈子投胎到一个有钱人家,做他们的女儿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