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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亥时(一) ...

  •   亥,核也,收藏万物。万物集于根荄,沉沉若眠。
      亥定常是一切的结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祸事至此,亦如风埃底定,再无转圜。钟吕妙音、夜宴华堂都浑如无味,万籁只有无余的沈默。在那样堪比永夜的寂寥中,弈星安然处之,竟觉得久违的宁静:仿佛在抛弃了脱口欲出的五声、放眼既得的五色后,官觉竟十倍、百倍地聪明于先前;十母干、十二子支于他身畔游离交缠,又交相生长,引向无垠的万劫。寅初入局、布局、谋子、中盘,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化身为棋子,于纵横十九道内苦作挣扎。那执子者未必是老师,未必是太极宫中的哪一位;自他决议涉入其中后,祂即以天人之冷厉挟带时势、拨弄生灵,以远古而不能视之力重整造物。正如此时——阿离执黑,他守白,这自伊始便相依相存的二人,竟也于此步上歧途了。
      有人认出了弈星:无论他是以天才国手抑或尧天罪人的形象出现,所受的无外乎青眼与异叹。但他听不到这些声音,自方才起,连绵展开的棋阵便将二人与外界隔绝,众人所见,唯有二人相顾而立,宛如凝滞。他依旧没有说话,然而于意识空间中,清越如往昔的声音却于公孙离脑中响起:
      “这是最后一着了,阿离。无论先前老师交代了你什么,这一局你必须败在我手下。或许先前老师未与你说过,若你夺得魁首,在你接下凤仪之诏的那一刻,将与长安同葬火海。我来,是为破局,无论何人挡在我身前,我都不会留情。”
      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公孙离愣神了片刻,她尚未从灯火织就的幻梦中回神:“星儿……你在说笑,是不是?”
      “不,阿离,你知道,我天性不爱说笑。”虽如此说,弈星轻扬唇角,似乎是要安慰,“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是所有人唯一的退路。你定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我不明白。”公孙离慢慢地回过神来。她擒着华伞,几乎将璎珞绞断,“这一切不该是这样。首领令我夺魁后便退场,他说已寻得移魄转声之法,待我们完成任务,便回牡丹小院团聚。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首领与你从来如此我行我素,何事都不愿告知我们?”
      “尧天所追寻的幸福,好似空花世事、梦中善果,虽触之即碎、掷杯即醒,到底还是曾令我们为之奋身。从来,我们只是追寻着自己心中的影,义无反顾地在这条路上走到黑而已。”弈星平静地说,“阿离,尽管我们愿成为黑暗中的灯烛,三万六千日,照不尽万古长夜。如今,这幸福已然破碎了,我亲眼见证着它破碎。我们都已成了老师的弃子,无论愿意与否。就请你成全我这最后一次保全同伴的心愿,好吗?”
      他一念起时,意识空间洞察纤毫,即随他摇之撼之。在渐次清晰的脑识中,公孙离明白了他将要做的事——他要代替自己、甚至代替长安承受这次灾劫。
      四野暗淡,唯独她双目晶莹,那是她为同伴流的至情之泪。她紧握伞柄,复又扬声应道:“不,我不会如此轻易让路。你若真想替我担下这一切,那就先打赢我!”
      弈星垂着眼,算是默许了。他又退后二步,深深鞠了一躬:“阿离,请你执黑先行。”
      “唉,你真是……”公孙离笑着叹了口气,眼中仍有泪光,“从前不是还争着要当我的师兄么?”
      语落一刹,她游掌绕肘,华伞掷过肩头,一条身形即如流光飞出,直取弈星。
      当第一粒白子泰山其颓一般震于天元之上时,忽地破空飞来一声琴吟。这堪比昆山碎玉、银屏迸裂之声一洗诸多杂音,令诸看客于酒热之际乍觉阴寒;意识空间似遭拨弹,如颤如震,如荡如吟。识乐者很快辨出——这一拨之势,滚滚滔滔,正是名曲《春江花月夜》之前奏。不远处花船上,伊人抱持五弦弯月琵琶,再一挥手,满座尽痴醉。
      在杨玉环似歌似泣的弦声下,伞与棋之争已臻佳境。有时弦缓如花月摇落,弈星便行稳健之棋,黑白子若龙游空谷,谋局造势;有时弦急如春水潮生,公孙离即飞伞如快雪,锦带当风,步步挟逼弈星,势逼出棋阵阵眼。零落在旁的棋子这时便夹作围攻之势,弈星稳居其中,一口一口紧气,通透的棋路竟比刀剑还要生猛,不留退路。于忘我的琴声中,他们抛却了防守,步步皆亮雪锋,如经久之仇敌,几乎可称是不死不休。
      第九十八招后,公孙离立身黑白间,但觉惊怖:她早识弈星棋路凌利,而当真与之敌对时,惊动她的仍是他的精采。那样痴狠的神魂若落在天地间,那便要采星为子、收月为奁,逼得金乌远遁神州,不饮河渭,誓不甘休。第九十八手,她已渐露败势,而弈星棋材将尽,犹自凭着一腔狠劲撑持,一时竟莫能与敌。
      她停了下来,弈星的局却并未因此暂止。穹顶下,群帝驾着龙车轰隆而过,满天星如珠翠,滚落人间。在一阵阵令万物低昂的雷霆下,她抛伞而出,择了一条奇险之路:伞位落于黑白子暂不及的边腹之地,弈星棋材已尽,难分出棋子开新局,势必舍阵围而独身包抄之;而她原先立身之处只剩一口气,她走后弈星势必将之提尽,自己亦绝无还转可能——这是一着双死的棋。弈星自有他的坚持,可她也不遑多让。
      待到公孙离移身至伞下时,果见弈星脱出棋阵,只身而来。论攻速,她有着骄于众人的自信,在弈星闪身出现时,她已枫刃在握,直取弈星心口。这一下未有任何犹豫,弈星运起一子,格挡不及,刃口已直逼左胸。
      可到底,公孙离还是有所不忍。刃口偏了二寸,待到迫近弈星时,忽见弈星将手一扬,她眼前眩盲,即如飞盖相笼,待那一阵雾失远山、月迷津渡之感过后,乍见弈星静立面前,虽未负创,手中却棋子已尽,面色犹带有脱力的苍白。
      “……入神脱先,”公孙离说,“你已至穷途了,星儿。认输吧。”
      弈星依旧不言不笑,却并无退意。乍时,方才凝绝的弦声作春水急奔而下,从他手中释出至于末路的绝艳之光,最后一颗白子携千钧之力将公孙离击退数尺,待她抬起头时,只见满目黑白,尽是围阵的棋子——转眼之间,局势颠倒,她已无路可退。
      “阿离,你忘了,那是单眼,不可落子。”弈星轻轻地说。
      最后一阵琴音如落潮般褪下,棋阵亦随之弥散。公孙离的华伞落在地上,她跪伏着,只听到细如泪痕的哀叹:“……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星儿,是我输了。”
      弦声终止,月出于海池之东。满座掌声与喧腾很快追上了他们,人们欢悦于新魁首的诞生,更欢悦于数刻钟后即将迎来的千灯之宴——亥末入子时,女帝赐诏,魁首点灯,千灯明于长安,宴欢至此才至高潮。此时,海池上的高楼抛下彩绦,遥远的空中传来呼唤:“夺魁已毕,俟亥时五刻,请魁首至琼筵天顶受赏。”
      弈星垂首行礼,于花台之上深深一拜。海池之下、归墟之上,嘈嘈喁喁,如庄子之“大木百围之窍穴”,似有百千灵魂澎湃呓语。他再明确不过地感到自己的生魂遭攀拽、觊觎,怨灵缠着他的筋骨,迫不及待地欲破土而出。无数个瞬息里,对万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恨长安的机关人将他的生存空间剥夺殆尽,恨长城的风沙阻碍远征人归乡的步伐,恨这座古老奇迹的冷漠无情,而生灵只堪为蝼蚁;这些恨中,又独有一簇雪照似的灵识,朗照一切浊念。近乎安抚地,他的手覆上前胸,轻声说:“再等一会儿。很快,你们就要自由了。”
      又片刻,看客之中爆发出惊天的掌声与呼声,高楼中又降旨意:“魁首,请至琼筵之顶受赏。”
      弈星知道,钟吕齐鸣,天花坠顶,是圣人出驾之像。他欲举步上前,诸多沉伤却似偏要在此时发作似的,绊住他的脚步,令他再不能前进。他忘却了自己已然失声,举头欲陈述异状,张口却只咯出鲜血。在众人惊异的注目下,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重重地钉在弈星脚下——鎏金剑穗,牙珰绿珠,剑身镌刻刀笔丹青之纹,是君王御赐御史台的权力之剑——在弈星不堪摧折、跌跪于地的同时,一条身形行至他眼前,重重地抢地叩首道:“女帝,不可啊!”
      这一声疾呼立刻攫去了在场的诸多目光,便连高台上欲授诏的女帝亦吃了一惊。不解发生何事的看客饧眼四顾,看了半晌,才堪堪认出跪地发声者正是恶名昭著的酷吏来俊臣。场地中顿时四起唏嘘揣测之声,更有甚者,扬声谩骂他扰民兴致。来俊臣不予理睬,将头低伏,仍旧一副卑微姿态:“女帝且慢!若您授予他凤仪之诏,只怕整个长安都要毁在他手上啊!”
      “哦?”女帝凤眉一立,“朕之眼下,不容肆意污蔑。来卿此言,有何证词?”
      “陛下,微臣绝非胡言!”来俊臣目觑弈星,掷地有声:“尧天鼠辈之秉性,君非一日知晓。三次长安之乱皆与他们难逃干系,足见其狼子野心,难以驯服。明世隐虽佯死于天牢,其布局机深,未遭瓦解。不然,何以解释狄大人今日所负之伤?他操纵手下,伤朝官、窃凤诏,又安插他的弟子争入上元夺魁,自导胜负,为的就是如今这一步——陛下,您今日委派狄大人追回的凤仪之诏早非真品,如今在您手中的,正是明世隐精心设计的机关钥。若此子手持此物点燃花台宝灯,劫火便将由此降临,缘灯缆就此烧遍一百零八坊,化长安为焦枯。此子身负忘川之水,常火烧他不得,这便是臣的证据!”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加之有意操弄的话术声调,顿引众人恐慌。他喘息片刻,又转脸向四座道:“诸位,某知晓你们对某向来有偏见,可此次为了长安生民与陛下的千秋大业,某绝无半分虚言。君等今日来斯,本为欢宴,若毫不知情便身陷火海,尸骨无人收拾,岂非某之过失?岂非长安之大痛?换言之,君等究竟是相信此子一介尧天余孽,或是某这个御封朝廷命官?”
      经他此言,原先慌作一团、着急争路逃窜的人群像是终于找到了借以追责的对象,百千双眼睛又齐齐指向弈星。女帝面沉如水,扬声诘问:“弈星,他之所言,可皆属实?”
      周遭的目光芳若要化为沉浓的实体,直压往弈星脊柱上。他身不能自己,恍惚间似遭巨力压迫,不得不矮下头来。外人看来,便是点头承认了。
      “弈星,你可知,染指长安,将负何罪?”女帝沉声问。弈星略无闪避,神色不改,一双眼沉如渊潭,只是注目向她,倘若他此时尚未失声,想必他也会如现在一般沉默以待。语言在此时便显得分外苍白,欲人能以此谋权势、争时机,他却再无法以此力挽狂澜。一切都完了——老师的交托、拟想的幸福,以至于他欲成全众人的最后一点心愿——他亲眼看着历史的辙轮碾过,却无法撼动哪怕一寸。大哀至极便是无声,他看着女帝一步步地走下长阶,除却闭目以待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
      罡风渐次于他身侧聚集,这位在久远以前就以魔道术惊骇长安的帝王似乎已动下了必杀之念。自执掌长安以来,众人已久未见女帝动武,如今这心怀异轨的魁首竟能能惹动女帝亲自动杀,这比之长安的危亡可远远更有吸引力。视线又一次汇集在弈星身上,众人忘却了方才的慌乱与逃亡,颇有兴味地观看着这场杀局。
      利掌既出,掌风至处,却是大出众人之料。弈星只觉狂风拂过衣袂,再睁眼时,只见到自己身前,来俊臣仰面僵倒的身躯。那一张脸上尚凝着些轻微而隐忍的自得之色,像是尚未来得及庆祝大计功成——唯一双眼圆睁,狰狞恶鬼一样的骇色,望向弈星身后,渐次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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