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丢了身份证这件事》万绪千愁

1、第 1 章

　　当我意识到我真的老了的那天，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晴朗日子。

　　那天清早，我照例开着车在外面溜达，接了个村里的电话，说乡下老房子宅基地的问题，让带着身份证来村里。我作为户口本第一页的户主，肯定得到场吧，结果我身份证找不着了。这身份证我一般放在手机壳里，结果今天一扒拉开手机壳，空的。这两年来，我明显觉得忘性大了，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年纪大了。

　　我今年七十，生于解放初期。母亲早逝，父亲孤家寡人，上头有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里是十分常见的。早年间家境贫寒困顿，姐姐早早出嫁，我读书勉强读了三五年级就跟着同乡的黄叔去学手艺了。黄叔是我们村几条道上都有名的手艺人，他教我做篾条，编草席、编篮子，编各种各样的家用物品，我学得不错，靠着这个手艺赚到了第一笔钱。我又跟着隔壁村口的方爷做木匠，做了几年，还真给我做出了点名堂。不是我说，我是真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学得好，要是投胎投得好，读个好书，说不定也能出人头地。

　　很快，我就到了婚嫁的年纪，我相貌还行，身量也不差，又会手艺，自然是村里炙手可热、被许多姑娘惦记的年轻人。不过我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她就是我们同村的孙家二姑娘。二姑娘性格火辣，长得又出挑，年纪轻轻的就抗起了家里的担子。二姑娘的母亲体弱多病，操持不了家务，父亲是个厨子，抗日年间被鬼子抓走过，跛了一条腿回来了，爷爷奶奶年纪大，做不动活，大姐出嫁了，还有个年幼的妹妹。照看这大大小小一家子让二姑娘早早懂事，也给后来的她落下不少病根。

　　我和二姑娘家离得不远，又是自幼认识，察觉到自己的喜欢了我就爱围着人家转，二姑娘嫌我烦，碍着她做活，从不给我什么好脸色看。不过还好，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子厚，我一逮着机会就帮二姑娘干活，给她家送我自己编的篮子筐子。我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就和我父亲提了这事。我父亲有点犹豫，孙家三个姑娘没儿子，老孙头肯定会留个姑娘在家的，二姑娘这么能干，不留她留谁？

　　做倒插门女婿这事吧，我看得倒是挺开的，一个姓而已，况且我爹两儿子呢，让我小弟留家里，我去帮衬帮衬二姑娘家我挺愿意的。就这样，我成了孙家的上门女婿。婚后第二年，我和二姑娘有了第一个女儿，女儿随二姑娘姓。

　　家里添了个人，多了张吃饭的嘴，在当时的七十年代，这日子实在是过得有点苦。我寻思，光靠种地做手艺，这到猴年马月才能发家致富、带一大家子人过上好日子啊？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月，然后跟着乡里人上了去新疆的火车。我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了几天几夜，坐得我浑身都臭了。但是在外乡赚钱，哪有那么容易，搞了一个月，我就把钱花光了，灰头土脸地回了家。这时候的二姑娘还是会疼人的，见我出去了一个月回来就变得又黑又瘦的，她安慰我不要急，女儿现在让她娘和三姑娘轮流帮着带，她可以去河里摸摸螺蛳，再骑着自行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城里卖掉。我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几年，我和二姑娘的小女儿出生了，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那一年，我看着家里屋子里的泥洼地，和老孙头商量了一宿，做了一个决定，把院子里那棵几十年的老椿树砍了卖钱，建个水泥房子。毫不意外，这个想法遭到了二姑娘的强烈反对，好在老孙头支持我，就这样，我们建成了村里第一家水泥房子。建成的那一日，我们简单地喊了些亲朋好友吃饭，二姑娘还是不大高兴，问我明明家里那么穷，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整这出。我就和她说了一句话，我说，要是爷爷奶奶还在就好了。

　　这座房子建起来后，日子总归是好起来了。二姑娘的妹妹三姑娘出嫁了，嫁了个好人家，去隔壁城里学做裁缝了。我和二姑娘的两个女儿慢慢长大了，大女儿随二姑娘，漂亮，就是不太爱说话，小女儿随我，话多。不过好日子没多久，二姑娘的妈身体出了点问题，三天两头送医院，二姑娘本来身体也不太好，一来二去也倒下了，两个人住一家医院的楼上楼下，我每天白天去做工，晚上去医院陪护，还恰巧赶上春种日子，我忙得脚不沾地。还记得有一天，我晚上才带着饭菜赶到医院，和二姑娘聊了两句，才想起来地里没施肥。施肥哪能耽误啊！我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到了家天都黑了，从家里提了桶就往田头上去了。我也是忙晕了，天又黑，我跑错田埂了！等施完那一桶肥的时候我才发现，当时我就蹲田头上嚎啕大哭了，哭得隔壁方家出来问我咋回事，我抹了眼泪，让他别施肥了，我已经帮他施过了，然后再继续回家重新提了一桶肥，一边哭一边洒。

　　等把老母亲和二姑娘接回家的时候，我看着家里所剩无几的钱，又动了去外面打工的念头。这一次我的运气不错，我跟了个不错的师父，师父是个自己当老板的，做船业生意，我在他手底下干了几年就接了他的班，开始自己当老板了。我这人呢除了脸皮厚还有个优点，就是会满嘴跑火车，这不，跑着跑着我家又给水泥房子盖上了二楼。只是这时，老孙头已经不在了。盖完的那日，二姑娘和我说，要是爸还在就好了。同年，大女儿结婚了，大女儿老实，我也把她留在了家里，招了个看上去不错的女婿回来。第二年，我的大孙女出生了。

　　又过了几年，我买了车，又是村里第一辆车，东风雪铁龙。

　　再几年，小女儿出嫁了，我去镇上买了房子，装修了却没住进去。等到大孙女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母亲走了，二姑娘带着大孙女住到镇上去了。

　　我呢，带着大女儿还是在外地打工。这一打就打到了现在，不过我年纪大了，也基本都交给大女儿和小女儿一家做了，自己就玩玩转转，打打麻将。

　　他们都说我老当益壮，这么大年纪还开着车到处跑，我笑笑，摆摆手说不行了，身份证都丢啦找不到啦。

　　“爷爷看这里。”

　　公安处给我拍照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我问他多大了，说是和我大孙女一样大。说起大孙女我就来气，年近三十不肯谈恋爱，不知道什么毛病，给惯的！

　　过了十天，新办的身份证寄过来了，我人在外地，叫大孙女取了，她给我拍了张照片发过来。

　　照片里身份证上的男人一脸褶皱，眼袋沉重，法令纹明显，眼皮耷拉着形成了一个三角，瞳孔中还有一点点光亮，不知是不是照相时候给打的光。

　　老身份证是十多年前办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用靠染头发来伪装年轻，我一直很喜欢那张照片。可是，老身份证一丢，我竟然也立刻忘记了那张照片长啥样了。

　　我给大孙女发了个语音：“爷爷是不是老啦？”
　　大孙女很快打了个电话过来：“不老，哪里老啊？这多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