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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火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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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回应。
没了海瑟博士热情洋溢的声音,档案馆寂寥无人。移动时触发的任何声响都在金属间无限放大,像无数只瓢虫在扇动翅膀,四散飞往未知的地方。
除却绕过障碍物的时间,找到目标并没花多久。
EMR-276854693。
他一眼就认出这段代码,熟悉到刻入基因般无需多加记忆。
早说过了,根本不需要什么黑客。
伸手把宁先生的工牌贴在冰冷的金属抽屉上,格面均匀亮起青绿色的光,某种介于沙弗莱石和托帕石之间的鲜亮色彩,将冷光灯下宛如白纸的面孔染上些许色彩。
宁无肆松开手,工牌虚虚滑落挂在腕间,停留的手指严丝合缝地贴在透亮的抽屉上,却只感受到金属的冰冷质感。
指尖传来微微的电子阻力,抽屉顺势滑开,里面该放着由于妥善封存而时隔四年依旧如新的文件,或者还有某个废弃的AI核心。
然而内里空空如也。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
无限科技早有预警,他的天价赏金毫无踪影。
宁无肆怔了两秒,眨眨眼睛,摸进空空的衣兜,电子镜片和其他的辅助设备都放在背包里被某人顺走了。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不过是半圆形的茧房再度关上一扇窗。
他早就学会不对世界寄以厚望,世上哪有什么事能轻而易举,宁无肆从没遇到过。
白茧里哪怕是无人踏足的废弃档案馆,也有着充足的电力和照明,借以维持稳定的恒温恒湿环境。
宁无肆垂着头在发呆,他靠着冰冷的金属柜坐下,下巴抵着膝骨,眼神空白,像卡了壳的低级AI,试图用所有的程序推演下一步的行动。
直到蓝绿色的光如同燃尽的篝火般再次成为千万个骨灰盒中不起眼的一个。
和任何一个研究员半生未竟的心血一样,永远封存。
谁都一样,毫无例外。
没等他想好该用什么借口糊弄司右,广播里一阵音乐,AI端庄温柔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各位研究员下午好,C栋42区发生了火灾,目前已经初步隔离,影响未知,请诸位停下手中的实验,不要慌张,跟随机器人有序撤离。”
“再重复一遍,请立刻停下手中的实验,有序撤离,诸位的性命关系着珀西的未来,比实验结果更加重要。”
“为确保万无一失,主供电系统将休眠,十分钟后关闭电梯,请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白茧断电,位于地底最不重要的档案馆一定首当其冲。
宁无肆倏忽抬头,他讨厌地下冰冷黑暗漫长无尽头的楼梯。早已摸清了编码规则,一手按回抽屉,顺势一跃,踩上半米高的文件堆,猫一样灵活地穿过狭小的长廊,将一直垂在腕间的工作牌准确地印上属于“黄粱”的柜门。
来不及等金黄色的光完全亮起,一把捞起其中的芯片,匆匆推上柜门,赶在最后一分钟踏进了电梯。
就好像只有他听到了警报。
没有想象中混乱的人群,人们迈着和之前毫无二致的步伐抱着文件夹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奔赴各处,被隔绝在白色的金属门内,像一个个被阻断神经递质、没有心理需求不知疲惫的改造人。
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无肆略带喘息地回到回来时的长廊,放慢脚步,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中庭离得很近,就差几步,他就能离开白茧。
轰鸣声响起。
像是被按下了中止键,所有人都被惊醒,停下脚步,看向声音的源头。
宁无肆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看向主楼,透过巨大的落地超白玻,穿过密植的白色钢铁丛林,深色的暗夜里,炸开了一朵橙金色的烟花。
火光如流星直坠,烈火和浓烟点燃了天空,像是一场不灭的盛大烟火。
更像是一只挣脱厚茧,展翅将飞的火蝶。
别人的死生和悲喜都他无关,但年轻人总会轻易被这些绚烂的风物绊住脚步。
宁无肆睁大了眼睛趴在玻璃上,焰火将绿色的瞳孔染得琉璃般流光溢彩。
直到白茧的薄光一层一层暗淡失色,一楼的长廊才变得嘈杂而纷扰。
等宁无肆回过神,只能被疏散的人群簇拥着走出大楼,在清一水的白大褂中间十分扎眼。
棒球帽在混乱中早就不知道掉到哪了,他被白色的钢柱和白色的人群包裹得密不透风,在冷白的灯光下无所遁形,宁无肆只觉得呼吸困难,无需多加思考,他紧紧贴着冰冷的结构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冷着脸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跑。
果然热闹不是白看的。
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喂,你的实验做完了对不对?”有人拍他的肩。
宁无肆要窒息了,连头都不想抬。太近了,他清晰地闻到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那人紧锁着他的脸,五指深陷进他的肩膀,神经质般地咬着参差不平的指甲,固执地索要一个答案,“对不对?”
有点疼,宁无肆皱着眉掰开他的手,张开口正准备说话,男人像是突然惊醒一般退开两步,喃喃念叨着,“啊,对不起……”
“对不起,”他揉搓着被捏疼的手骨,契而不舍地碎碎念,失魂落魄,“你都换好衣服准备下班了,肯定做完了。真好,我的实验被迫中止,估计下周就要失业了。”
语气平静而绝望。
宁无肆拍掉肩上的黑灰,回头看男人火光下忽明忽暗的面孔,“你受伤了。”
“啊,没事,”男人如梦初醒般松开手,甩了甩焦黑的右手,左手把混合着煤灰与血肉的污渍抹在白色的外套上,从兜里摸出一支试剂扎了进去,烧焦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长出完好的新粉,“小伤而已,这不重要。”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轻易的愈伤更重要,宁无肆见识浅薄,想象不到。
他的眼皮随着男人的动作跳了跳,目光始终停留在右手,半晌眨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什么重要?”
“什么重要?”男人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将指尖咬出了血色,“我的实验对象。操作间突然断电,没抢救过来。B栋明明没有任何危险,根本没必要,那些人、那些AI根本不在乎。”男人躬下腰,面孔深深陷入完好的左手,声音干涩喑哑,“我养了它十年。”
十年真的是很长的时间了,比他认识终南、认识江长夜和小眠的时间都长,宁无肆试图理解,“那你是在为它哭泣吗?”
一片嘈杂中男人沉默了很久,看着宁无肆的眼神难以描述。红黑混合的污渍干在眼角,他没有否认,“也许吧,我不知道。”
“但是无限科技不会给我下一个十年了。”
宁无肆知道了,他在为自己哭泣。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无望的未来面如土色,吞声泣饮。
但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乎。
“我平时不会留那么久,这个时间它本该呆在独立供电的培育箱里。只有今天,今天它终于会对我的话做出反应了,也许很快就出成果了,就差那么一点。”
宁无肆想了想,没开口问实验的具体内容。
“那你想最后看它一眼吗?在被送走之前。”也在你离开之前。
“你在说什么,没有最后一眼了,”男人抬起头,“等火灾结束,它就会被扔进焚化炉。”
和其他有害垃圾一起。
“哦对,我忘了。”宁无肆想起来了,“它”是某种生物,和终南不一样。
也许该换个人问问,“那……”你知道谁在做AI的相关实验吗。
宁无肆剩下的话在男人冰冷绝望的目光里咽了下去。
研究院有最先进的消防设施,茧壳上的火蝶只来得及扇动了一下翅膀,很快黯淡下来奄奄一息,零星的火光明灭。AI的声音依旧动听而温柔:
“请诸位不要慌张,火势业已得到控制,目前C栋41至45区已经封锁隔离,其余区域将于十分钟后逐步恢复供电,请不受影响的研究员们尽早回到工作岗位。”
“请谨记,你们思考的每一分秒都是在为人类创造新的奇迹。”
除了宁无肆,已经没人在意它说什么了。
“你很奇怪,”男人注意到他的走神,眼睛里痛意刻骨,“你在想什么?又在幸灾乐祸些什么?我的、我们的实验失败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以为少了竞争者,就会得到更多资源,离成功更进一步了吗?”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冰冷麻木的目光都落在身上。宁无肆如芒在背,不理解男人突然爆发的情绪,“我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高兴。”
他此行一无所获,哪里高兴的起来。
但是没人听他说话。
“别做梦了,你以为自己有多重要?还会有无数的新研究员替补进来,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又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男人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场面逐渐失控。
这可不太妙,宁无肆被吓到了,扶着白柱退开两步,试图把自己藏在阴影里。
此时显然没人为他解惑,他闭上嘴巴,在气氛进一步发酵之前,贴着白柱一矮身,绕到背后反身就跑。
怪吓人的。
宁无肆的身手在晏穷年面前不够看,但摆脱一群五体不勤的研究员绰绰有余。何况比起无用地抒发情绪,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们要去收拾自己的人生和“人类的未来”。
“人类的未来”和宁无肆没半点关系,他急匆匆逆着人群,向最明亮的地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