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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中正十八日,上官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绣娘们点着灯整夜熬着,就是为了连夜缝制一件天下无双的喜服。

      无他,只因上官将军马不停蹄收复三城,凯旋而归。

      帝大喜,赏赐将军黄金百两,上官将军却眸色一沉,说他以血报国,黄金白银不过身外之物,他本该别无所求,唯独膝下一女,天真顽劣,在百年之后,恐无人招抚。

      言外之意,甚是明显。

      于是一纸诏书落下,宣布要将将军独女许配给宁府的二公子。婚期就订在最近的吉日,不得延误。

      此诏书一出,众人皆是惊叹不已。

      一来,是因为此女性格顽劣,缺乏教化,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为这个将军的小女儿,由外族女子所诞,乃是个外族与中原的混血。

      将军的女儿,本来是一个十分荣耀的身份。可因着一层蛮族的血缘,又是近几年兜兜转转才被寻到,接回中原,终究是名声被忌惮了许多。

      而宁家的二公子,光风霁月,仕途又可谓青云直上,乃是京城响当当的一位人物,被指婚给蛮夷之女,那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诏书一下,顷刻便能听到许多女子纷纷心碎的声音。

      可在此之前,两人未曾有过一面之缘。阿弥对这个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便宜夫君,倒接受的十分坦然。

      一般的女子,被许配给素不相识的男子,有认命的,便不声不响地嫁了,继而在深宅后院里蹉跎一辈子;有不认命的,哭一哭闹一闹,再不声不响地嫁了,继而在后院里蹉跎一辈子,这些都是很稀疏平常的事。

      但阿弥着实不是一般的女子,面不改色,该吃该喝,没过几日,宁府传来消息,说是宁家二公子身感奇病,不愿耽误将军家的小千金,于是只好将婚期延长下去。

      说是这么说,其实便是委婉地拒婚,而委婉地拒婚,又无异于伸手扇了上官将军家两个响亮的耳光。

      上官家刚立了军功,婚又是皇帝亲赐,宁家忤逆了皇室的脸面,这就不光是一件扫兴的小事,更是一件关乎世家与皇室尊严的大事。

      皇帝震怒,说为了上官将军的脸面,什么也要治宁家的罪,圣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一是因为,宁家府上有功,又是门阀世家,圣上即位不久,根基不稳,还需借宁家的力。

      二是因为,这宁家的二公子,着实是一位可用之材,将将军与蛮夷女子诞下的女儿许配给他,凭良心讲,着实是亏待了他很多。

      一边是赫赫有名的世家,一边是立下军功的将军。这次联姻,皇上本来是想撮合两家,形成合力。可未曾想到宁家这一退婚,一个处理不好,那便两边都得罪了。

      正当皇帝左右为难之时,那上官将军却只是笑了一笑,说着既是无缘自然罢了,似乎并不介怀。

      于是皇帝乐得不必得罪人,便赏上官家黄金万两,绫罗五百匹,于是此事就这么翻篇了。

      事情翻篇了,可影响并没有翻篇。

      被姓宁的公子退婚,因着这一件事,传闻中上官将军那柔弱的不能自理的小女儿阿弥,可谓大大的颜面扫地。

      据说,她羞愤交加,闭门不出,甚至到了在闺房中闹绝食的地步。

      小胖子福福和阿弥是拜把子朋友,素来唯阿弥马首是瞻,听闻此番传言,再加上阿弥足有五日没来上学,自然急得捶胸顿足。

      他在阿弥府邸门口,对着侍女落雪,大骂起那姓宁的不识抬举的瞎子:

      “他怎么能这样呢?说是重病在身,摆明了是没看上我家老大,寻个借口罢了!这般贸然地拒婚,害的老大这般伤心。”

      接着,他又很哀伤地说,“这样下去,老大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侍女落雪冷冷地说道:“是吗?我倒觉得不必担忧,倘若小姐有朝一日能与那位倒霉公子结秦晋之好,那才是要日夜忧心的。”

      福福装作没听见,又翻开食盒,长吁短叹:“闭门不出也就算了,老大每日吃的这样少,要是瘦成了竹竿,那又如何呢?”

      落雪呵呵一笑:

      “小姐中午吃红烧肉鹌鹑蛋,下午要吃绿豆糕等各类糕点各一碟,晚上还需嚼五张大饼。”

      福福:......

      “这个这个,呃,唉。”他思赴一番,沉重地回忆,

      “唉,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老大她异族出身,就不怎么……招人待见,这番惨遭退婚,该多么没有面子啊,悲愤交加之余难免吃多了些。”

      他抬头,像落雪寻求认可:“对吧?”

      落雪漠然补充:“哦对了,小姐夜里还需加餐一顿,每顿要添两碗肉汤。”

      福福:“……”

      福福此番前来上官家的府邸,除了表示对自家老大的慰问,还有一个终极目的,就是阿弥已经连续五日不来上学,而福福在私塾里除了一个阿弥,再没有别的朋友。

      没人和他踢蹴鞠,他望着窗外,阿弥不在的这些日子,他觉得寂寞如雪。

      和中原的女子不同,阿弥是草原的女儿。不光是草原的女儿,她还是个顶讲义气的少女。

      私塾里都是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自然被惯的很坏,福福比他们年纪都小,自家老子又是从县里一路升上来的刺史,小门小户,职位还容易得罪人,而福福又圆滚滚的像个球,活脱脱一个流着鼻涕的屁孩,总是被这些纨绔们嘲笑取乐。

      只有阿弥像从天而降的神仙,朝他伸出友谊之手。

      其实阿弥也是个被排挤在群体之外的、极边缘的人,只是她素来举止诡异,极不合群,又常常做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

      比如,当堂殴打员外家的三公子啦,在学堂里养鸭子啦,和夫子顶嘴啦……世家子弟们对她很是忌惮,从此也不再招惹福福。

      福福感激涕零,因而更是对她马首是瞻。

      听说阿弥被退了婚,于是足有五日不来上学,福福孤单地在学堂上发呆数蚂蚁,直到夫子拎着他的耳朵让他滚出去,他才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太寂寞了!

      必须借着关爱阿弥的缘由,将她约出来,好好踢一场球。

      福福吸了吸鼻涕,果断总结道:“如果不是姓宁的不给我们老大面子,老大怎么会郁结于心,终日不出门?没错!总之,都是姓宁的错!”

      话锋一转,

      “由此可见,落雪姑娘,你家小姐不是活活憋死,就是足足郁闷死,不如我来将你家小姐约出来,好好散散心,将那个姓宁的臭骂一顿,待她心结解开,自然不会想不开了。”

      落雪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小屁孩一番,福福下意识将塞着蹴鞠的挎包藏在身后,干笑了两声。

      落雪说:“你是来找我们家小姐的吧?但是她还没醒,恐怕你得吃闭门羹了。”

      福福大惊失色:“现在已经日上三竿,是什么样的懒鬼现在还没醒?”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落雪,“你不会是不想让我见老大,随便寻了个托辞吧。”

      落雪再次呵呵一笑,甩下一句:“你去了就知道了。”便翩然而去,留下一个白衣飘飘的背影。

      唉,上官将军家的下人总是这般蛮横,显得十分无法无天的样子。

      怎么能这般污蔑自家主子呢?

      在福福心中,阿弥自然是个优秀自律的女子,断然不是落雪描述的那般混吃混喝之人。

      只是在福福立在阿弥闺房外足足敲了半个时辰窗后,这个想法彻底幻灭。

      福福手的关节盖都要敲出火星子时,阿弥捧着话本子伸出了个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着来人。

      按道理说,和中原的贵女不同,阿弥是草原的女儿。

      她混血,皮肤偏深,更奇异的是,她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像蒙蒙的雾那样令人看不真切。

      金黄的瞳仁被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眼皮下,被绒毛般的睫毛覆盖,眨起眼来,那双眸子仿佛闪闪发亮的宝石。

      只是这般颇具异域风情的女子,此时顶着一双黑眼圈,黑眼圈下泛着一层青色,青色下边再泛着一层哭肿了的酡红色。

      谁能想到,曾经的青葱少女脸色惨白中透露着五彩斑斓,这般相见,阿弥并不像一个天仙般的异族少女,倒宛如一只凄厉的女鬼。

      福福见到阿弥的样子,联想到传言,自然是心痛至极。从前的老大是多么的自信大方,如今却被一个男子轻飘飘的一句退婚伤心成这副模样。

      他不由得破口大骂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接着又对民间故事侃侃而谈,诸如负心汉陈世美如何背信弃义,王宝钗是如何挖了许多年的野菜,宁采臣娶了聂小倩后又是如何找了一个小妾......

      安慰了一大通,核心思想是男人不只骗女人,连女鬼都要骗,老大你远离男人可谓大好事一件,千万不要难过云云。

      阿弥盯着福福发了半天呆,一双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她连续熬了三天的夜,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程度,看着福福的嘴一张一合,可她就是无法理解其中的涵义,就好像福福说的是什么遥远的科萨语,令她感到迷惑不解。

      接着她勉强辨认出了来人,恍然大悟道:

      “是你啊,你是福福。”

      她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福福,今天不是上学吗?正好劳烦你帮我给夫子说一声,延长个三天的假。”

      福福看着阿弥哭肿的眼睛,痛心疾首道:

      “老大,你为了那退婚的宁二公子痛哭,这多么不值得。男人是什么?几行酸诗,轻飘飘的承诺,几句空洞的话语。假设那男子没有退婚,不影响他第二天寻欢作乐,第三天被马车碾死,你为之不甘地痛哭,实在是毫无道理啊!”

      阿弥诧异地瞧着面前的福福,没想到他这样小小的一个流鼻涕屁孩,竟能说出这些莫名其妙大道理来。

      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这番姿态倒令阿弥十分的刮目相看。

      她点一点头,附和道:

      “啊,对。”

      又补了一句,“你说得十分正确。”

      福福接着说:“嗯,所以说宁二公子这般无礼,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正好让老大您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

      话音未落,阿弥困倦中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

      她终于从这番话中提炼出一个关键词,于是脱口而出:

      “宁二公子是?”

      此话一出,福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那一瞬间,阿弥脸上流露出的懵懂不像演的,

      阿弥瞧着福福古怪的神色,登时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妥。

      她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从困顿迷茫中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

      阿弥干咳了一声,以手扶胸,“啊,宁二公子。”

      她作出一副芳心寸断的模样,用手抹泪,哀痛道:

      “宁二公子,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富有才干,唉,这般惊才绝艳的夫君,却身染重病,不能同我成婚,可见我与他二人着实是没有缘分。”

      这番假模假样的表演令福福有些怀疑:“衣冠楚楚是贬义词。”

      阿弥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手顿了一顿:

      “哦。”

      福福怀疑地打量着泪眼婆娑的阿弥,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扫过阿弥手上的书册。

      福福的目光停顿了三秒,瞳仁缩成了一根针。

      透过窗棂,他惊恐地看到了闺房中四处散落的话本子。

      譬如《丞相之子与穷书生》啦,《霸道皇帝爱上太监》啦,《龙阳断袖情未了》云云……

      福福指着阿弥手上的书,看着阿弥哭红的眼圈,以及手中赫然拿着那一本《父子虐恋》——

      福福瞠目结舌;"老大,你、你、你......"

      阿弥后知后觉,干笑两声,急忙把话本子藏到身后。

      “错觉,这些是你的错觉。”阿弥补充道。

      见福福一脸不可置信样,阿弥抽出手绢擦去两滴眼泪:

      “咳,宁二公子,宁二公子是多么举世无双的一位公子。错过了他,我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难过啊呜呜呜。”

      福福问:“…真的?”

      阿弥连连点头:“我正是因为此事,因此这几日日日痛哭,以泪洗面,以致于这么多天没有来上学。”

      顿了顿,她强调,“绝对不是话本子太虐了,活活看哭的。”

      福福:……

      阿弥自顾自地说:“唉,我实在是忧思过度,以致于要再睡一睡来缓解我的哀伤。唉,我太悲伤了。唉,福福,劳烦再帮我给夫子请三天,不,五天假。”

      说着,窗户啪嗒一声关上。

      福福:……

      接着,窗户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阿弥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殷切地叮嘱福福:

      “对了,夫子倘若问起来,你就说我因为退婚一事肝肠寸断,无法继续完成学业,切记万万不可提起今日所见话本子之事,知道了吗?”

      福福:……

      事已至此,福福脱下书包,将蹴鞠抱在怀里。

      那蹴鞠样子长得十分怪异,看起来潦草陈旧,可上面缀着一根鹰羽。

      福福很诚实地摊牌:

      “老大,我不是夫子派来,催你上学堂的,我是准备找你踢球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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