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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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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手上有个很急的文件要去其他部门对接,本来加班到十点多人都溜到大门口了,没办法又只好认命地回去送文件。

      出国前看了很多营销号,总以为外国人都是拿死工资每天摸鱼享乐的混子,到了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忙得像磨盘上的驴,打工人的苦全世界都通用。

      不过就算是这样,今天晚上留下来加班的人也很少了,气温已经一下子跌破了零下十度,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暴风雪,没有几个人愿意这种天气留下来当冤大头。

      我除外。

      法务部在二十七楼,光是坐电梯就坐了好长时间。里面乌漆麻黑的一片,只有很里面很里面的一个办公室还亮着,我毫不犹豫冲了过去,打算顺便把烫手山芋扔掉,然后马上毫不留情地跑路。

      然后我就为自己的莽撞买单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堆着几大摞厚重的资料,戴着眼镜,抿着嘴,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看上去脸色很差。

      我张了张嘴,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里的报告,但喉咙却好像被人卡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到后来我甚至有转身夺门而逃的打算,但最终还是晚了。

      他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的惊讶和惶恐,但那仅仅是很短暂的片刻时间。

      他看上去比我平静得多了,可我们却同时都没有说话。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体会一遍那种感觉了,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我却被盯得胆战心惊,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不理解的慌乱。

      空气很安静,僵硬地横隔在我们面前,等待着有一个人能打破它。

      最终还是我先开的口。

      他接过了我的文件,沉默着低下头,快速翻看着,我们都在不约而同躲避着彼此的视线。

      我很用力地绞着手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但手指已经被我弄得彻底通红了。

      “还有问题吗?”我听到我木木地说,“没有我先走了。”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在我即将夺门而出的时候。

      我回头,我们两个似乎都愣了愣。他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自己的外套,一只手还放在文件上。

      “外面天气太差了,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快要和拍打窗户的风声融为一体。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绝,话到嘴边却又活生生咽了下去,这无关其他,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家确实很困难,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车是很老旧的款式,看上去简直像有几十个年头,外表的漆斑驳着掉落,内里散发着一种竭力被掩盖,却依旧无比明显的霉味。

      我坐了进去,车里实在很空旷,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装饰是挂在后视镜上的一个金色装饰品,用细绳串着,但我没看清那是什么。

      老式车暖气的效果微乎其微,几乎就是一个现成的冰窖,我都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冷气透过衣料在灌进我的皮肤里,零下十度的确可以要人命。

      可他不一样,他好像一点都不怕冷,从我九年前认识他的第一个冬天我就看出来了。

      我里三件外三件裹了一大堆,他只要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就够了,现在也是这样,哪怕是冷的这么厉害的今天,他也只穿了一件衬衫和风衣。

      可我却总会觉得他是在嘴硬,也总会习惯性地会替他操心。我会很条件反射地替他拉上拉链、分他一条围巾,也会顺手拿两个暖宝宝分他一个。

      不过现在看来,我确实是有点操心过度了,他并不是在逞强,也不是在说谎,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冷,明明被我闷得很热,却什么都不说,脸一片通红,只是沉默着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那时忘记了,我和他在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长大,我们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我会因为受了一阵寒风而感冒发烧,他却可以光着身在河里冬泳。我们明明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而我的关心和所谓的照顾,未免有点太理所当然,那可能只会给他带来负担吧。

      可分明不喜欢,他却又不说,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永远都不会说的。

      我扭头看着窗外,外面的风景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来了,肉眼所见都是雾蒙蒙白花花的一片。

      加拿大实在太能下雪了。我都没见过这个城市除了大雪纷飞的另外一种景象,他那时候和我絮叨好久的斯坦利公园的沙滩晚霞,开满樱花的女王公园,福溪和奥运村等等等等,我都没能去看过。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他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瘦了好多,脸颊都要凹进去了,黑眼圈也很重,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严肃,但我从前其实很少见他这种样子。

      那时候他时不时就在笑,那双青葡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你,好像就算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弯的。

      可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在离我只有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他弯着嘴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不说话,笨蛋一样就只是笑。

      现在他也在离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我甚至伸手就能碰到他的手臂,可我们都只是沉默着,让尴尬和寂静充斥着这个寒冷的空间,他眼睛里一点情绪都没有,神色是平静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难过是难过,高兴是高兴的小男生了,他也变成了大多数人会变成的那个样子,沉默,冷静,情绪稳定。

      当初那种透明的感觉恍如隔世,我已经完全看不懂他了。

      车开得很慢,在风雪交迫下缓慢爬行着,车内的温度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升高起来。

      “最近还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近是指什么时候,最近几年,最近几个月,还是最近几天。

      不过无论他指的最近是什么时候,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很好。”我很客气地说。

      他点了点头,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照理说我应该会问过去的,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顺利吗?生活如何?可我什么都不想问。

      问出口又怎样呢,无非又是另一套官方的说辞。曾经我们无话不谈,而现在只能敷衍客套,这样除了让我更心酸以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的风雪依旧很大,他把车停在了楼下,我简短地道了谢,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寒风吹散热气,雪花消融在我脸颊上的那一刻,我似乎后知后觉地转身,透过还未关紧的车门看了一眼他的样子。

      他抿着嘴,车顶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但我只看见了他的眼神,透过满天的风雪落到我的身上,落寞又沉静。

      ……

      同事珍妮弗是个很地道的加拿大人,她很热情,很开朗,自信得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小小地过了头。而我却只是个谨小慎微又容易妄自菲薄的人,于是自然而然的,我和她有了很大的文化差异。

      “Why are you so shy?“珍妮弗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复她说:“I'm not confident enough, Jennifer.”

      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我接受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打压式教育,尽管我从小到大力求在每一件事上都做到最好,但我获得的无不例外都是否定的回复。

      这不够好,那不够好,为什么九十八分不能考到满分,为什么这次作文比赛只得了银奖,为什么只有我会觉得学习压力大,为什么老师不针对别人只针对我。

      我的爸妈很爱我,就像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把我当做比他们还要重要的存在。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也只是普遍的父母,他们把爱埋得很深,深到我似乎只感觉到了压力,深到我好像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周末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总能看见很多和我一样的同龄女生,她们享受着十七八岁最美好的时刻,穿着精致的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江边拍照。可我什么也没有,我身上是一套洗到发白的校服,还有一整个书包的教科书。

      我的学生时代是很压抑的,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成绩一般,性格差强人意,不讨老师喜欢也不让父母宽慰。

      那时我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一天到晚埋头写作业,不说话也不抬头,好像把自己锁在了那方小小的书桌上,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莫名其妙闯进我的生活的,但当我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他经常很认真地看我贴在教室后面的作文,那东西就是形式主义,根本没人会留意,但他却很在乎,会把句子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反复学,那双眼睛真诚又热切地看向我,夸我写得特别好特别好。

      我的头发剪残了,难过得趴在桌子上偷偷哭。他很手足无措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星星发绳,说剪得太短了也没有关系,总有办法可以挽救的,扎这个会很好看。

      我的成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步,始终都屈居第二,我一直都很羡慕第一名的名字可以放在光荣榜最显眼的位置,而当我第二天再去光荣榜看的时候,发现他在我的名字周围画满了小花,还有一顶很小的、却始终在闪闪发光的皇冠。

      那年年末有一个很重要的颁奖仪式,年级主任让我上台做个演讲,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却突然出现打断了我的话,拉着我走到一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对不起,但是我觉得你不该让掉这个机会。

      我说我很怕,他笑着拍拍我让我不要怕,他会帮我的。

      他没有骗我,他是真的用了所有的精力来帮我。寒风凛冽的日子,他每天都早起一个小时陪我去空教室排练,我背稿子背得磕磕巴巴,他就全部抄在小本子上供我随时看,那本本子他一直随身带着,随时随地都能从口袋里摸出来。

      上台前的半个小时,我是真的害怕得腿都站不稳,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开始掉眼泪,他递给我纸巾,看着我说:“害怕吗?那到时候你就看我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我就真的只看了他一个人,他坐在离我最近的位置,舞台的光照不到他,他整个人都黑漆漆的,只是笑得好像浑身上下只有一口白牙。

      他好像一直都很懂我,所以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法让我开心一点,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告诉我,你很好,但是你不知道,所以我想让你自己知道你很好。

      他像一支五零二一样,用无数个日夜把零碎的我修修补补,最后把一个完整的自己还给了我。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感谢他,感谢他让我变得越来越完整,让我可以强大到承受他不合时宜的离开,足以接纳未来多年忙碌的节奏和生活的压力,就像他说的那样,那些没有杀死我的东西,都在反反复复中让我变得更强大。

      可或许我又该埋怨他,埋怨他在我逐渐习惯于他的存在,依赖于他的鼓励和支撑、企图在他的陪伴下慢慢成长,对他的感情前所未有地浓烈时,他却又那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我要独自面对那份对他习以为常的依赖,也要逐渐接受自己又将变成孤身一人的事实,用尽心思,费尽力气才建造起来的、那么脆弱的腹地被赤裸裸地暴露在苦涩下,我几乎没有力气去掩盖我的失态和无措,而就要被迫承受那些接踵而至的挑战。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会陪在我身边了。

      我好像一夜之间就被人打回了原型,可又好像没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慢慢流失,但更多的则是在缓缓建立起来,那些碎片筑成高墙,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在保护我,还是在困住我。

      可能都有吧,不过我不再去考虑这些了,我在那么多年里努力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好到让我甚至有了那么瞬间美好的错觉,可我又很快意识到,促成这一切美好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他。

      哪怕我再怎么痛恨他,再怎么试图抹去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一切痕迹,我也还是得承认,是他促成了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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