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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国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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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灿妹妹,原来是你啊。”
烟柳画桥处闺秀扑蝶作画,不亦乐乎,皇后举办的花朝宴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隔着太液池,红绸绿影映春色,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颜泽只浅浅往对岸瞥了一眼,正待继续巡视,经过池边水杉时却有簌簌叶片飘落,葱茏枝杈间犹如伏卧着一只翠羽大鸟,如此胆大妄为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乍然被惊动,陆璨也毫无心虚之色,仍旧抱着树枝兴致勃勃眺望对岸,一面随意摆手,“你快走开,莫让人发现了我。”
就是发现你又能如何?
颜泽略微讥讽地想,语气中适时带上几分好奇,“皇后娘娘办宴,妹妹为何不参与,反倒在此窥视?”
她身披翠云裘,往那一站便是万众瞩目,什么样的宴会去不得?何况皇后是她亲姑姑。
“你不懂,我在观察未来嫂子呢。”
你兄长不是早成婚了?颜泽险些脱口而出,随后思及皇后办宴的目的,了然道:“竟是为了太子殿下。”
陆璨与太子的感情向来不错,且看她对太子选妃的关注,不得不令人想歪了。
“既是物色太子妃,妹妹参与其中也不奇怪,要论亲上加亲,谁能有妹妹亲近。”
长公主之女,哪里有未来的皇后威风?
陆璨禁不住垂首看向颜泽,半天才憋出一句,“太子表哥都十九了!”我才十二!
她的意思很清楚,颜泽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你嫌太子老。”
“一派胡言!”陆璨第一次觉得他促狭过头,果然像哥哥说的表面笑嘻嘻的人都憋着一肚子坏水,“表哥就是表哥,我才不要做他的妃子,成日呆在宫里,无趣得紧。”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噢,定是你不想娶我,才撺掇我去选妃顺势摆脱我,啧,好歹毒的心思。”
“放眼天下,哪个女子谁会放弃未来国母的位置,去做没落侯府的夫人呢。”颜泽轻笑一声,抱着佩刀倚在云杉树干上。
树杈猛烈晃动一下,落叶纷纷,祥云翻涌翠羽蹁跹,陆璨灵活地从他头顶跳下来,像只骄傲的孔雀神气十足。
“自然是你面前的这个女子了!本郡主在的地方,怎还会没落呢?”
大约是无关风月,年纪尚小并不懂那些嫁娶之事,一派天真骄矜之色。
她确实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陆璨被颜泽推了一把,扑倒在青石板上,挣扎着抬起头,面前是椒房殿的牌匾,以及紧闭的宫门。长乐宫乃中宫居所,城墙修得高不可攀,一如帝王威严,倒是轻易强攻不得。
“皇后召集卫队负隅顽抗,荣灿妹妹,你说,用你的性命逼她交出太子,你的好姑姑会愿意吗?”
“我说……你失心疯了?”
陆璨很难评价,非要评价那就是可以,但没必要。
“要杀就杀,找什么借口。”不就是死?她打赌在场所有人都没她死得多!
不过,换做最初的陆璨,只怕是会哭哭啼啼求救的,她此刻的硬气出乎颜泽的预料。以及,更早之前,不合时宜藏进宣室殿的行为。
她分明不该出现在那里。
颜泽初次从她身上体会了那种未知神秘感,一个草包,他甚至想嗤笑。
但此刻看着陆璨那张精致的小脸,他却觉得很有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直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你想说什么?"
陆璨咬着唇,不敢与他对视。她知道这人早就撕下了素日温文尔雅的面具,心机深沉,想到他对死而复生之事的狂热,她只能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努力镇定自若不露破绽。
"没......我......我没什么......"
颜泽微眯起眼眸,鹰隼般锐利。陆璨被他看的浑身发冷,他的眼睛仿佛黑沉沉的曜石,深不见底让人忍不住想逃避,他问:"你是在装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可能,他不可能猜到,陆璨的声音几乎变调。
还真是藏不住事,颜泽笑了起来,俯身凑近她耳边低语:"荣灿妹妹,是谁让你进宫?"
平王筹划叛乱又不是大肆宣传,怎会传到闺阁女儿耳朵里?她究竟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倘若是他们内部出了岔子,还真要好生梳理一番。
看来唯有谨慎这点颜泽始终如一。
陆璨紧抿着唇,有心瞎编乱造但就怕骗不过他,故意避开问话,“你们把皇帝舅舅怎么了?”
“成王败寇,大丈夫自当杀伐果断,斩草除根。”才觉得有所长进,她的蠢话又推翻了他的改观,颜泽轻描淡写带过了皇帝的结局。
诚然他这人阴狠毒辣,先前的分析倒是合理,都城内既然被五城兵马司掌控,皇帝的羽林卫难道就上下一心吗?颜泽这个昭武校尉不会发展心腹?纵使只少许人,关键时刻亦能颠覆局势。
如此说来,平王竟是个人物,里里外外都让他渗透遍了,岂有落败之理?
陆璨不禁泄气,自己空有个郡主头衔,却无父亲征战沙场之力,也无兄长运筹帷幄之能,上苍为何叫她这无用之人得此机缘?若是父亲或者兄长,整治区区平王必定不在话下。
残阳将逝,颜泽不欲拖延,正要威逼她求助皇后,前方喊话劝降的卒子却传来一阵骚乱。
长乐门上的正楼人影浮动,二重檐下斗拱参差,皇后陆镜身披深青色龙纹祎衣,点翠嵌珠金凤冠口衔璎珞流苏,仪态端庄华贵非常。
颜泽重又将刀架回了陆璨脖子,毕恭毕敬地问安,“娘娘长乐无极。”却丝毫不见谦逊之色,语气颇为咄咄逼人,“不知太子殿下何在,微臣只盼早日迎太子与皇后同陛下团聚。”
尽管暗处可能有无数只利箭瞄准了她,陆镜依旧泰然自若,无愧国母风范,“叛臣贼子,不足与谋。”
蔑视之色转向陆璨时归为平静,虽相隔甚远,几乎叫人直面了她的浓烈情感。
“璨儿,你要知道,陆家的儿女只有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你我也罢,太子也罢,不过是俎上鱼肉,姑姑并非不疼爱你……”似乎不忍将决绝言语加诸荏弱女儿身上,陆镜对嫡亲外甥确实真心爱护,只她更清楚,哪怕她和太子就死,叛军也不会放过陆璨。
再是盛世明珠,凋亡时亦无人相顾。从民女到皇后,她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初主动进取才没让陆锋的征战之能被埋没,当个火头军还是一军统帅对大陈的意义天差地别,拒北狄于玉门关外,收复河西何其壮哉!
陆家满门荣耀也非因她而贵,兄弟争气固然可喜,更可喜的是后继有人。太子陈煦聪敏贤德,武威侯世子陆琛亦如将星在世,如此何愁江山不安?而今叛乱既起,陆镜委实不知这锦绣王朝前路如何,他们一死,边关只怕也要乱了。
所以陆璨其实比想象中更重要,她还未能得知武威侯遭遇不测,唯有勉励支撑,挣扎苟活下去,或许能等到援兵。
“必要之时,务必自尽全节,万万不可叫他们拿你威胁父兄。”
陆镜语调铿锵,似乎恨不得她下一秒就饮剑自刎,但颜泽绽出了然的笑容,“娘娘果真心思机巧,也对武威侯十分信任,可惜,您恐怕指望不上他了。”
这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陆镜眼眶通红,十指紧攥,最后的希望熄灭了,他们还能指望谁呢?叛军人多势众围也围死他们了,卫兵拼死抵抗不过徒增杀业,今日皇城内外死得人还不够多吗?
就让她维持一国之后的尊严,陆家儿女的骄傲,干干净净上路吧!
“璨儿,天不佑我,与人无尤。若能早知平王包藏祸心,便无咱们家如今的下场,总归是他技高一筹。”
陆镜踏上城墙,单薄却又庄重的身影略显萧索,流苏华彩映出眉宇间的坚毅。或许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是这样刚烈以身殉国。
轻如鸿羽,亦能震撼山岳天地为之悲泣,就连寻常士卒都不得不为之静默动容。
骄傲的凤凰坠落了。
陆璨会让她浴火重生的。
“母后!”
太子仁德却不软弱,并非只敢躲在母亲庇护下,皇后独自上了城楼他便心知不好,疾步奔来却终究错过半空飘荡的衣襟。
一向行止稳妥的他在乱局起时尚能调动卫队指挥自如,可骤然失亲的惨烈绝非轻描淡写可带过,左右赶上前死命将太子从墙头拽下来。
青砖之上斑斑血痕。
至亲逝世,多少恸毁皆不为过,哪怕是储君。
颜泽不意外太子的反应,他手中刀锋微撇,冰凉锋刃贴着少女丰盈的脸颊将她转向自己,没有失措,没有哀伤,淡漠得如同套了一层假面的陌生人。
刀尖浅浅划破柔嫩肌肤,对此时的陆璨来说不值一提,却激起了他浓烈的好奇,“荣灿妹妹,我现在有些舍不得你死了。”
这倒是真心话。
一眼望到底的蠢货忽然间满身谜团,任谁都想一探究竟。况且……陆璨已然见识过他对神鬼奇异之事的狂热态度,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被自己掌握着,饶是身处劣势,她也能幼稚地安慰自己压了他一头。
姑姑说的没错,天不佑我,与人无尤!但是,“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
“若你愿从实交代,自然是新朝的功臣。”颜泽蹲身倾向她,言语间充满蛊惑意味,只那刀依旧稳稳架在颈边,大有以命相协之势,“郡主尊荣一如往昔。”
说到底,看在素日情分上他肯留她一命实属宽容,可惜这幅颠来倒去的嘴脸陆璨已经领教过,心知他不过话说得好听,遂舒怀一笑,仿佛被他的承诺打动似的。
“好,那我就告诉你……”
她凑近了像是要吐露真相,颜泽不禁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紧握着刀柄的掌心忽然钝钝地传来一股力道,温热的液体飞溅,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的脸上。
那就赌,上苍是否还会庇佑她!
陆璨是懂气人的,这回仍是一败涂地,但也不能让他赢得太痛快。
颜泽烦躁地压紧豁开的脖颈,不明白娇小玲珑的身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又是这样,她总这样任性妄为,自在的风扰乱一池春水,而后无情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