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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僵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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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哔剥”成花影,倏尔暗至豆大。微光昏黄,晃着满室影深,如鬼影幢幢。
他伸指弹灭烛火,翻了个身。
闭眼是黑,睁眼亦是黑,似一只巨手隔着薄薄眼皮压住双眸,一星缝隙皆无。未有实体,未有尽头,丝丝压迫感无声侵入骨。
“随汐,随汐,随汐,随汐……”
声声泣血,恍若在耳。
他又翻个身,床板“咯吱”声打散了旋荡在脑海中的喊声。
他有一种错觉,也许终有一日自己会在这般昏沉幽暗中熬成灰。
按着薄被的手攥紧又放松,他静静躺着。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有些飘忽,柔软,却空寂。
无光,无音,似乎连呼吸也绝耳。不知是几更,他方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
那人搂着他,轻笑:“未辰,未辰。”清亮的音在尾音处打了个旋,无限悦耳温柔。
他看见自己忽地挣脱怀抱,拼命挥着双手,喊着:“不是,我不是。”
那人只微笑。
一直微笑。
柳未辰醒来时,天光不明不暗,却似蒙着层薄灰。
随手披了件袍子,他出了院子。
地面犹湿着,蒸发了淋漓水光,只剩渗入青石板的深黛色。
隔壁是个药堂。
他敲了两敲门,也不等主人来开便径直推门而入,穿过前堂,就见靳末河撩开细竹帘,朝他迎上来。
“随汐。”靳末河放下挽着的衣袖,讶道:“你今日又起得这样早。”
柳未辰一脚跨进内堂,黄花梨木的赭漆大柜靠墙而立,几只拉开的屉子向外散着药香。他环顾两下,向靳末河轻声道:“给我抓一贴药。”
靳末河拧眉,仔细看了看他脸色,眸色又沉了一沉。
“柏子仁、半夏、神曲各三钱,牡蛎、人参、白术、麻黄根、五味子各两钱,净麸一钱,大枣五枚。”靳末河将几样药材称了,铺上纸,合在一处包好,又提笔写下方子,“这方子治心悸失神失眠,你且每日一服。”
柳未辰专心瞧他伏案侧影,忽然伸手抹上他眉间,抚平那一方微皱。
“你啊……”靳末河叹一声,终是展眉舒颜。
他转至柳未辰身后,双手轻按上对方太阳穴。
靳末河一双手修长雅致,触碰间传着温润暖意,亦染着淡淡药香,清明而微苦。柳未辰阖了眼,闲闲靠着他。
靳末河又放柔力道,犹忍不住责备道:“你还不许我皱眉,这几天你自己却是失眠不宁,忧思过重,有什么是不能对我尽言的?”
柳未辰睁眼,顿了顿,才张口道:“你是不知,你皱起眉有多难看。”说罢转身,伸指去拨弄靳末河的眉。
靳末河打掉作怪的手掌,好笑又好气道:“你也不看看你泛黑的眼圈,显得人十二分憔悴,不知是谁比较难看。”
柳未辰笑了笑,撇开眼,淡淡道:“你也会心疼么。”
“这是自然。”靳末河朗声道,觉察到柳未辰语气蹊跷,正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靳大夫!”一把粗犷浑厚嗓子喊叫着渐近,间或杂着“哼哼”声,“哎哟,靳大夫,救命啊!”
靳末河手下半刻不停,接骨,包扎。
耳边呼痛声愈加拔高,他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中年汉子犹豫片刻,还是瓮声道:“家中婆娘太恶——早晚得休了她,哎呦痛。”
他是个屠户,姓郑,生得膀粗腰肥,家中却偏有个悍妇,虽是畏妻如虎,日子倒也安生。近些日子不知是挑动哪根弦,闹着要纳妾,家中妻子自是不同意,日日鸡飞狗跳,最后连休妻也闹将出来。
只是,做妻子的打断丈夫臂骨,未免也太彪悍了些。
柳未辰瞧着,只冷哼一声:“该。”
郑屠子面上挂不住,又不敢说什么,讪讪的,连呼痛声也弱下去许多。
靳末河心底不住苦笑。
随汐名字清雅,模样清雅,时时却冷厉似箭,初识时便是见识过的。那次是在集市上,一个风尘女子暗地里摸了他一把,虽确是令人恶心不已,大骂一顿也算是出气了,他只冷笑着立即折了对方双臂。过了几日,对方帮手找上门来,照旧被他打了回去。惹上柳未辰的俱没个好结果。
也难怪郑屠子那般忌惮他。
又抓了几贴药,郑屠子托着臂膀离开了。
靳末河埋头理着药材,却忍不住一叹:“当初郑家娘子也是他千求万求才嫁了的,如今就闹着要休妻了。”
柳未辰似笑非笑:“也不止他一个。”
“随汐?”
柳未辰看着靳末河,不经意问道:“我们相识多久了?”
靳末河伸臂揽过他,想了想道:“两年余八月。”
柳未辰挑眉一笑:“你倒记得清楚。”悠远眉目略动间似换了轩眉凤眼,凭添了一分神采跳脱,如凰如枫。
靳末河但笑不语。
“末河。”
“嗯?”
“末河。”
“什么?”
“末河。”
“嗯。”
“末河。”
“在。”
“末河!末河!末河!末河末河末河末河......”
柳未辰一叠声唤着,靳末河听着低声笑起来,温润悦耳,透出一丝清亮。柳未辰眼神闪闪,对着靳末河的唇就咬了上去。
郑屠子与他娘子又和好了。
虽则一度闹得翻天覆地,虽则郑屠子到处扬言要休妻,虽则他娘子气得打骂之外演了几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郑屠子最终还是来了个负荆请罪,郑家娘子也泪眼婆娑。
妾到底是没有纳成。
“这么多年总是有感情的。”靳末河道。
柳未辰咬着他耳朵微笑:“我搬来你这儿住吧。”
靳末河惊喜不定,跳将起来:“当真?”他早早有着办法,奈何随汐一直不置可否,乍听他主动提起自然惊喜交加。
“当真。”
“为什么突然又答应了?”
柳未辰勾起唇角:“自然是要你给我暖床了。”
靳末河莞尔:“还不知是谁为谁暖床。”
“随汐?”
柳未辰含笑看过去,眨眼不语,又兀自笑了两声。
靳末河抢过他手中白瓷酒壶,压下心中一丝怪异不安:“为何你一直笑?”
“因为,”柳未辰歪歪头,拖长了音道,“今日是我们相识三年。”
靳末河点点头,又道:“那为何我们要在这儿?”他指指两人正坐着的粗壮树干,又看看前方的寂静河水。
“因为我们要看日出,这儿视野阔些。”
再抬头望望当空半圆月,靳末河抚着额头:“现在尚未到亥时。”
“所以才要等着。”柳未辰微睨眼,“等多久也无所谓——你也不许睡。”
银辉撒上水面,淡淡波光层叠荡漾,向四周寂暗蔓延。柳未辰双眸扫过靳末河面上,顾盼间兜满天地月光波光,亮如水,稠如蜜。他慢慢半阖了眼,头枕上靳末河的肩。他呼吸极轻极缓,拂过颈窝如初夏日的晨光,是能想象的安宁。
良久,久到靳末河也昏昏欲睡。
“末河。”柳未辰突然轻声道,“末河。”
靳末河含糊应了一声,犹未清醒,模糊中俊秀温润容颜依旧。没有疏离,没有冷漠。
柳未辰怔怔,恍然不知何为梦何为真。
靳末河只道两人是相识三年。
他抛尽前尘往事。
他自念念不忘。
什么醉一场,梦一场,爱恨仇离,皆抵不过一声“末河”。
当初,当初。
天雷滚滚,是为谁劫?
“靳末河,柳未辰,我儿因你们殒命,我定要你俩比我痛千倍百倍!”其声凄凄,其恨殷殷。
绝美妇人骇笑着,红唇似血。
雷声暗涌,渐渐趋于平静,唯留一地残殇。焦黑地,凌乱血。
“我以我空狐族长之名,以我八命为媒,以全魂全魄为引,得咒改你二人命。我要你们十生十世不得善果。”她桀桀一笑,“我要你靳末河每生每世不得长情,无有所爱,孤独终老;我要你柳未辰尝尽被所爱背弃滋味——三年恩爱,一朝忘情,你且等着看靳末河如何负你。”
靳末河是全然不记得,而他未忘。
“我偏要你二人爱不得,恨不能,躲不过,断不了。”
第一世。
第二世。
第三世。
第四世。
第五世。
生别离是苦,死别离是苦,忘情是苦,弃爱是苦,不爱是苦,痴爱是苦,求不得是苦,放不下亦苦。
奈何,原本真心抵不过被篡改的命。
如今正是六世。
三年恩爱,一朝忘情。
东方既白,一日又始。
柳未辰在熟睡的靳末河唇上烙下一吻,不自觉微笑。
“天地日月星辰为证,末河你是我的。”
他一直在等待。
等着靳末河醒来,等着靳末河说……“我不爱你”。
再一次。
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转过身道:“我不爱你。”他记得他微蹙眉,如同生宣纸的纹理。他记得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
那样温和的眉眼流露一丝歉意,轻拂袖的动作似搅动一方细小尘埃,乱了空气,蔽了天日。
“柳未辰,我已不爱你。”
靳末河说过五次,一世一次。
他指腹轻轻擦过靳末河睡熟的脸,无声笑了。
初升之日露出金橙光芒,斜斜打在他右侧面上,轮廓仿佛也融了半边,左半边面容却隐在不明不暗的晨光中。面上挂着轻柔笑意,却模糊成一团,清雅五官间混入如霞红晕,如最绚丽之枫火。
靳末河甫一睁眼便瞧见如斯景象,呆了一呆,伸手抚上他的脸,低声笑道:“早。”
对方却是真的呆愣住。
“随汐?”
柳未辰迅速压抑住心底泛起的一丝狂喜,试探着抱住他。
靳末河万分疑惑,轻轻拍着他后背道:“怎么了?”
柳未辰抬首盯紧了他双眼,倏地凑上去亲了一口。
靳末河被亲得一愣一愣,无奈笑着揉揉柳未辰略显凌乱的发:“你啊……”笑到一半却被柳未辰神情所震。
那是一种极喜,无声而迅猛,铺天盖地。像极他曾见过的凤凰花。似火非火,却有着灼热的暖意,跃动、旋转着,染了他一身绚烂。
如凰如枫。
“那日你为何那般高兴?”靳末河问道,“好似要烧着一般。”
柳未辰懒懒地靠着他,低头瞧着他左手指间绕着自己长发,滑落丝丝如花。“因为,感激。”
感激你竟爱我。
感激命定终不敌人心。
“末河?”
“什么?”
柳未辰斟酌犹疑,终道:“假如,有一日我变了相貌,再不是这样子,是长了一头红发或者……”
靳末河打断他:“随汐,你再如何变还是你。”
是随汐。
不是柳未辰。
靳末河细细打量他一番,才确认似般笑了:“你要是红发就更像火了,带着凉意的火焰——可不就是你这样!”
柳未辰未笑。
“末河,我不会变成红发,我一直都只会是现在这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等到你变为鹤发老翁,我也还是这样。”
“我不会老,不会死,等着你渐渐老去,然后再寻寻觅觅下一世的你,再等着你认识我,爱上我或者不爱我。”他说着又微笑起来,直视靳末河道,“你信吗?”
敛起笑容的靳末河略有些严肃,寂静突然而至。
“我信。”靳末河顿了顿,“你说我便信。”
柳未辰有些不适应般别开眼,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案旁。
铺开纸,执了画笔,衣袖拂动间运笔如飞,片刻而成。
他转脸向靳末河:“我本不是这般相貌,阴错阳差才变成现在这样——也许再回不去了。”
画中男子红发委地,拖了一地艳色,凤眼微睨,似欲高飞的双翅,顷刻便能凤翔九天。
靳末河似被那片丹朱之色惊到。
柳未辰无奈苦笑。
“我知你不喜欢这般相貌——你从未喜欢过。”
靳末河嘴唇微动,未语先笑。
他伸手抹去柳未辰嘴角涩意,提笔于画纸上提了一行字。“吾爱随汐——靳末河。”
“以前我总不知你心里藏有何事,今日我才明白。”靳末河执着画纸递给他,“等你再遇靳末河,你就给他看这个。”
见他始终呆呆,靳末河忍不住笑道:“难怪你瞪起眼来总是那般凌厉,原来生就一双凤眼——你是凤凰吗?”
良久,他捧着画几欲落泪。
“吾爱随汐。”
是随汐,再不是柳未辰。
柳未辰是柳未辰,随汐是随汐,本就是两人。即使变成柳未辰的相貌,占了柳未辰的躯体,用了柳未辰的名,随汐仍旧是随汐。
求不得是苦。
当初,当初。
即使随汐身负近千年道行,仍虏不了凡人一颗心,即便他容貌胜过清雅的柳未辰。那人不爱,一切皆是空,白白痴毁自己。
随汐为救靳末河柳未辰未能躲过历劫天雷,几近魂飞魄散。
随汐的娘痛失爱子,迁怒靳柳二人,以灰飞烟灭为代价诅咒两人十生十世。
柳未辰祖传有一块玉,据说是上古神玉,随汐剩了一小缕魂魄寄予其间才得已保全,却因伤得太重而有神无体。
五生五世。
他看着靳末河负尽柳未辰,也尝尽孤寂。
三年恩爱,一朝忘情。
“我偏要你二人爱不得,恨不能,躲不过,断不了”。字字含血,字字诛心。
第五世最后竟生异变,柳未辰另爱他人。
无人知晓,随汐他娘未说出口的咒言——三年内若移情别爱则神魂俱灭,永生永世无存于六界。
阴差阳错间随汐竟占了柳未辰之体,而柳未辰却永不再存。
随汐便成了柳未辰。
他法力尽失,自此不人不鬼不妖不仙不魔,也变不回原本模样。
谁能道清对错是非。
那时,靳末河道“我不爱你”。
如今,靳末河说“吾爱随汐”。
尽管是柳未辰的貌,柳未辰的身体,内里终究还是随汐。靳末河时时刻刻唤的亦是“随汐”。
命也是人定,人心却活。
代价却沉重如斯。
随汐笑着,伸手抹到一脸泪水。
“怎么了?随汐,你别吓我。”
他擦尽面上潮湿,笑得极美:“末河,我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