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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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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江南说出了声。
他大概也从未将我当过朋友,我又何必呢?但他心底里清楚地明白,那傻子大抵还是将他当朋友的,可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江南盯着桌子上的电话,等它自己安静。
江南心底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拖延不了太久,那些借口,那些账本,账本——账本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对方在意的不是那个,但他也不想将账本拿出,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账本,只是两年多里一笔一笔零零碎碎的开支罢了,他大可以自己润色或请人粉饰一番,找个信得过的人……
铃声一阵一阵地响着,犹如巴赫的平均律没完没了,江南就让它在那里自己响着,伴着夏末的蝉鸣此起彼伏,越来越大,江南转向窗外。
这本来是个普通的下午。有人却执意找他讨个说法。所以这电话,江南已打定主意绝不会接。
他不想跟情绪上头的人说话。那样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钱自然是赚了的,也自然而然花出去了。但花在了哪,是不能被掰扯清楚的。两年间来其他人不管不问,平平静静,现在却突然找我来要个说法,江南甚至怨恨起来。
今何在的面孔在江南眼前浮现,他会突然出现在北京吗?出现在自己面前。可那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大角也许会和我谈谈。江南想。
铃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这意味着他又拒绝了一次和谈的机会,他很清楚地明白。
杨治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得谈谈。你知道的。再拖下去,闹到台面上来,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你不做点什么……
江南知道他的未尽之言,你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今何在将会毫不留情,一把掀翻粉饰的太平,将九州分裂的事实公之于众。他非得心狠手辣不可。
杨治曾在那天照常上班,对周围的同事伙伴笑笑,仍像往常一样。那些关切又复杂的陌生神情和梦中的一样熟悉。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到底还是可笑地锁上门,仰躺在老板椅上。窗外仍是惯常的景色。
这一天始于午夜,是毫无征兆却意料之中的平常一天,简直难以置信。
猴子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杨治想。
但也并没有在劫难逃 ,死到临头之感。杨治理智的用键盘梳理过去的某种事实,他克制住了这一年多来积攒的一些情绪,只用成熟的社会人的语气去回应。也知道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如果不公开发言,那些刀子将永远戳在自己身上。
江南绝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他曾经坚决的放弃博士学位,为另一种人生的选择回国。现在他将要实施另一个计划。
他并不关心有些读者对自己人品的指责。他却难以忍受另一种结局。这结局他已经清楚的看到头了。他曾经铭记教授的劝诫:Richaed,你要过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生是怎样的,他曾经想象过,他也向往过。人可以不过巅峰的人生。人不必在所有事情上做得出类拔萃,不必把对自己的要求提到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
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悟空传》里一些破碎的语句江南脑海里浮现,涌动,一点点清晰,随之而来的是一张让他难以忍受的清秀面庞,江南心里又怕又恨,他已成功地骗过了自己。
那个将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洋洋自得的发帖狂会把所有的事情公之于众。他逐渐酝酿的怒火无从喷发,他非得蹦出来不可。
九州最伟大的屠龙者,江南咂摸着这一句话。
江南把电话话筒翻起,搁置在旁边。这样有人如果继续打来,就只能听到冷酷无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办公室里空寂寂的,只有电脑主机一阵阵嗡嗡的噪音。江南飞快的敲动键盘,他从来没有写得这么快过。
耳畔的声音喋喋不休,你可以回去……
江南在心底冷笑一声。
夜已经深了,江南看着word文档里的字数统计,之前电话铃声带来的惶恐早已消散,现在他心底有种有种自嘲的得意。
可他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顶多还有半年,甚至更少。他比以往更想逃离上海那个琉璃般的城市。他确实已经逃离。他来到了北京。
他还想拒接一切来自上海的消息。
可他必须稳住他们。
做错事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已经过去,无可挽回。江南现在就是这样做的,他把自己当做已经死去的人,冷眼旁观。
外面的天早已黑了,像漆黑矿洞里的矿石反射出幽深的钢蓝色。苍黑遒劲的枝桠攀上天空,企图抓住那高悬的月牙。
月亮在天空的位置兜兜转转,有时江南会恍惚觉得他已抓住什么东西。他把手朝向窗外,低而圆的月亮就卧孵在茂密的枝杈里,一伸,好像就握在掌中。
不过眼前所见只是视网膜中光的影子,月亮仍在宇宙的另一端,高高在上。
有一阵江南总是想,今何在用某种方法已经知道自己所了解的事情。但又立即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他收敛心思,循着记忆往上,用键盘敲下一行行的字。
渐渐的,怒火和一种苍凉在他的心头弥漫。有一个宽广无比的世界在他笔下徐徐展开,而这个世界错综复杂,生生不息,他必须截取最精美的一段,用某种叙事将它包装起来。他很熟悉。却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因而时间愈发紧迫。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江南终于走出办公室,他熟练的关灯关门,做离开前的最后检查。
编辑们早已下班,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
不过编辑xx找他旁敲侧击过几次,劝他不必这么焦虑,杂志的事已经走上正轨,稿子目前不必太过担忧。
又好奇问了几次江南最近在写什么,近两个月来,江南总是加班到最后,那整天敲击键盘的声音勾着编辑的心弦。但供在杂志上原定的短篇小说江南也按时交了出来,倒没有影响旁的计划。编辑xx确信江南在写别的什么东西。不过江南不肯说,他也不好严刑逼供。
只是心里悄悄疑惑这么殚精竭虑的作品何不拿来在《幻想1+1》上连载?
此外,大张旗鼓的商业帝国似乎也没了下文,一切好像在月光下波动不定的影,只是一段编织的美梦。江南只是挤出一切时间写着,继续写着。为此,连那爱反复修改的癖好似乎都消失净尽。
“虽然不正常,但对写书的人来说似是一桩好事。”“可能只是状态来了吧……这状态毕竟不容易。”
但xx编辑心底不太放心,还托人去问在上海的编辑。江南以前写书也这样吗?
这话传着传着,居然被问到今何在头上。今何在有些吃惊,但江南这样,他也有了虚假的慰藉,江南确实太忙了。忙到无法整理出以前的收支状况。他假装忘记以前江南总是准点下班。对江南而言,休息,或者说繁华的生活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总之,做出决断的那天下午,江南第一次在办公室忙碌到月牙高悬。同事们早已全部下班,他最后一个离开。他手忙脚乱,在无人的办公室一通乱试,总算找到了最合适的关灯顺序。
灯被妥帖的关上。
整个大厦都暗了下来,璀璨不息的灯火好像只是明日的梦。
夜很深,路两旁都是树。
江南盯着枝桠,想到时间,想到同时存在的过去和将来,以及现在。
事件支点和分叉支线如同树的枝杈蔓延出去,枝叶纷披,不断增长,错综复杂。
人们在同一枝干上一同生长,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分岔处。在这个分岔口你们做了同样的选择,值得庆幸。可仍有无数的选择在远方出现。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江南正在迷失。持续不间断的工作让他眩晕。他一会觉得那人已经和他形同陌路,一会觉得初次见面的时刻还在明天。他想到可怜的上海,上海。他想到自己曾满怀期待的电影。想到醉酒,想到很多。想到成名时的意气风发,想到白发苍苍被人追着骂。
时代已经变了,当年青葱的少男少女,已然长大成人。有的甚至已经结婚生子。时间如此冷酷无情,即使拼命地迎合新的事物,却已经被抛下,他只能等待老去了。
不过此时,江南还年轻,他已打定主意坚决执行自己的计划。他让自己忘掉这些——这些已经过去,或者还未发生。
路缓缓向上延伸,月亮不紧不慢地默默跟随。
江南回到了家。这个暂时的落脚点。
天气慢慢冷了下去,叶子也慢慢脱落,露出惨白的枝干。江南有些感冒,他不再去办公室了。
一切逐渐重合。
他干脆换了电话号码,几乎不和外界联系。更加努力的码字,昏沉颠倒。累极了就神经质地刷新论坛上的帖子。
其余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场梦。
直到将来已是眼前的事实。
今何在果然不能再忍受下去,他穷图见匕。
江南盯着那些字,微笑起来。
此时是凌晨,月亮高悬在天上,又大又圆。
江南没有回帖。
他该写的字按计划已经写完。不可挽回的决定没有再等待的必要。
现在是黎明,天即将亮了。
还有一星期就是春分,他想起了从未开始的《春天的十八个瞬间》,却没有什么遗憾。
江南从容的上床睡去,他已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是他期待很久的深眠。
他感觉到胃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头脑昏昏沉沉。梦里传来急促的铃声,他不会接。这是他对自己下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