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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 ...

  •   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祂,第一次见到祂,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这段岁月了。

      高三上学的第一天,我因为身体原因中午才到教室。一眼望去教室充斥着碎语,我却觉得这两天恐怕是高中最安静的日子了。因为这所学校的特殊性,每一个孩子都是才招收进来的。
      后排的座位满满当当,第一排靠窗旁边的位置上有一小束光,它亮的刺眼,我站在门口,一眼看见了这个大概是属于我的位置吧,毕竟没有谁愿意坐在最前面显眼的位置。也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祂。
      祂的头发不算特别浓郁的黑,要说的话,黑中透着些灰色吧。这是我后来观察到的了。中午午休教室星星点点有几个人,我们这所高中放的宽,中午随便你是回寝室还是回家,只要下午到课就好。
      一点不意外的是,我的同桌也留下来了。阳光打在祂身上,不能说撒满了光,祂单薄的白衬衫透着祂清瘦的身体,仿佛一件艺术品。我并不喜欢阳光,虽然它能给我带来暂时的愉悦,可享受这段时光之后我没有办法去找回这段时间的功课,浪费的每一秒都太宝贵了。然后就算无限的空洞,无法填补的被阳光晒出洞来的。
      因为早上醒的晚,我其实一点也不困。虽然我是右手惯用,但睡觉时有个老毛病,总是要枕着右手睡,不然肩膀老是疼。我这时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祂的呢?我在被祂发现后仔细想过,可能是好奇、带着埋怨又无趣的。
      祂的头发在阳光下变得像水一样透明,窗外绿叶摇拽,如果有相机,我想我是能拍出一组氛围大片的。
      我试图去抓祂背后的窗帘,拉上准备休息一会。这时候他突然回头,眼睛像带着我从没见过又述说不出的情绪,我承认当时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叫我看得有些难过。
      他扭过头看我,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在看我,但又不像。我喜欢观察人,尤其是第一印象,我喜欢看他们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出很多东西,要用什么来形容祂呢?见过鲸的眼睛吗?那就是。
      祂伸手拉上了窗帘,我也坐回位置上,两个男生相对而视,我不肯脱离我的舒适圈,但祂像是安然的又睡着了。祂的睫毛比一般的男生要长一些,皮肤也很白。有趣的是祂的呼吸,有的人呼吸是很大声的,有的很沉重。祂的呼吸听起来像是在身体里颤抖过无数次,吐出来的时候很绵长又会分成很多段,就像蝴蝶快速煽动翅膀。
      我很少用美来形容一个男生,但他不一样,祂太美了,美得让人不安,就像是隔着玻璃欣赏祂捧着一个残次品的,灵魂。
      不出所料,中午一起吃饭的同学很快打成一片。下午的教室就开始吵闹起来,其中一个小胖子唧唧咋咋吵个没完,上课拌嘴就算了,下课也吵。我烦躁的趴在桌子上,很快祂回来了,对了,祂是被班主任叫走了。
      我很好奇这时候祂会干什么,按照祂的性格,应该是会盯着窗外发呆或者动手写作业吧。然而没有,祂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很土的名字,一看就是风靡一时的恋爱小说。我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爱好。他至始至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就像我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想了又想和他说了“再见。”他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伸出左手指着自己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声音温柔又有力量。
      我点了点头,准备溜走,因为我没想过他会回答我,现在换我站在那里愣神,同学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催促我快走,我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没这么难看:“你好,交个朋友吧。”
      他伸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明明很白,但握起来像是有很多茧子:“你好,我叫年祠。”
      我还在思考这个名字,同学就拉着我跑,边跑边说:“不好意思啦同学,这班车高峰期,不走快点赶不上了。”
      他坐在椅子上笑了,我想,这个名字真好听,就是我文化不好,不知道说了个什么,下次一定问清楚。
      “年祠”是哪两个字呢?“年”我是知道的,可“ci”呢?我写完作业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辞”吧,我笃定的想。
      第二天上学祂就迟到了。但是班主任没有罚祂,只是让祂赶紧回到座位上。我挪了挪板凳,好让祂进去,他低声说了谢谢。
      第一节下课后他主动找我要了数学笔记,我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是凌乱的几个公式。我不好意思的用红笔圈了起来,又主动帮他去借其他同学的,他叫了我的名字,让我不用了。
      第二节课是语文,我听的昏昏沉沉的,突然在左边递过来一张纸。上面规规矩矩写了“谢谢”,正准备把它夹在数学书里,我发现背面也有他的字——年祠。
      我心里一惊,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埋着头写笔记。就像是做对题被表扬的小学生,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记得,即使我没写对他的名字。
      我以为这时一个很好的话题开端,于是在纸上写下“有什么寓意吗?”然后碰了碰他的腿,他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把纸拿过去了。
      会是什么呢?大概率是出自某句诗吧,或者爸爸妈妈的名字加起来的?
      那一节课我都没收到那张纸,应该是不想说吧,我也没好意思伸手去要。中午吃饭我被同学拉着去食堂了,我走的时候祂在写作业,我回来的时候祂还是在写作业,就像祂没有离开过一样。
      但介于早上的草稿纸,我没再主动搭话,毕竟强行去缠着别人的感觉很烦,不论是对我还是对祂。
      直到下晚自习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天真的好快啊。
      之后的几天日子都是如此,有时候他会问我一些数学题或者借点东西,我会在做题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话,但要说深入去讲现在热门的初中话题,我们都默契的没开口。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我妈给我找的出租屋可以住进去了,从此每天下课也不需要坐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小屋在学校后门,走个十几分钟就能到。介于我初中的租房生活过得很好,我妈放心的把手机交给了我。
      我对手机没有特别的依赖,比起手机,我可能更喜欢研究MP3或者相机。房子挺老的了,门口的石台上有一盆水,反正不是我家的。第二天早上开门我才知道这盆水属于谁,一只橘猫。
      说起来附近的老居民楼里住的应该都是学生,虽然我没有打听的爱好,但对门住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也有些好奇。
      军训结束后,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了小团体,听后桌的女生说,有天别班的女生来给祂送过表白信,当天下午祂就把表白信还给那个女生了,听说比起那个女生,祂的表情更难看。后来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毕竟人长得好看,表白墙上也有祂的照片。可是直到一个嚣张跋扈的女生因为好奇来送信开始,祂看了信的内容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很郑重的跑到那个女生班门口大声说出祂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还请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堪又高贵。
      我不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但是那个女生家里挺有钱的,小跟班不少。毕竟一个学校里有好班就会有不学无术的坏班,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保持着“表面不能评判一个人”的想法,即使后来出事。
      很快祂就被孤立了,名声也渐渐臭起来,甚至有些男生说祂是做鸭子的,因为那个女生信里写的是:你和我谈恋爱我就包养你。人们常说,越是没有什么越要歌颂什么,我听完这个解释后只觉得荒唐。
      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怎么和人发生冲突,连交流我也很少说话。那天吃饭的时候我认真的说了一遍:“祂不是这种人。”
      刚刚在拿祂下饭的人筷子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另一个连忙出来热场子:“你就算和他同桌惯了,说不定人家装的呢,不然为什么只和你说话。还不是你长得帅家里有点钱呗。”
      那个时候我处于一种抑郁和阳光交叠的状态,因为开学才换过药,副作用还在体内久久不能消除,我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生气,我没有必要为一个不是很熟的人和别人闹出丑事。
      我起身倒掉了盘子里的菜,没有再在操场上闲逛,而是径直回了教室。
      祂还在,还是一个人安静的坐在那里。
      我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子气,要说在气什么,气祂的不争气。初中老师讲过一句话现在在我脑中不断围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祂或许是感觉到什么,抬头扫了我一眼,又低头算那道破物理题,我和他讲过一次,他大抵又往了。我一面生着羞辱人都羞辱到正主面前的气,一面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靠过去给他讲这道题。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拉着他一起去吃饭,他每次都点一碗小面,吃完了非要喝上几口汤才能作罢,我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喝辣椒汤的行为,但是看着他不是一个人吃饭,心里总归是好受了点儿。
      至此我们才真正熟络起来,什么都聊,除了上课。祂是典型的好学生,成绩一直排在十几名,和祂不一样,我是天生的天赋。除了历史这种已经定格的死板的东西,其他科我都能考个好成绩。所以祂上课时总是要全神贯注的听课,下课的时候如果没听懂祂就会盯着桌子发起呆来,如果听懂了就打开祂那本小说谁便翻几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祂根本没有在看这本书。
      不出所料的,我和祂被归为了一类人,是食堂那件事在学生里传开了,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但总有人添油加醋,传到班主任耳朵里的时候,我和那群人居然打上了。
      站在办公室里我很清楚的称述了一遍当时发生的事情,就是省去了祂被说成鸭子这件事,这让我的理由听起来总是差了点什么。至于那几个胆小鬼,一排靠在墙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年纪主任帮忙查了监控,但同学与我的隔阂越来越大,现在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仗着成绩好就告老师的小人。祂也听说了这件事,几次提出要单独去吃,其实我很怀疑祂到底有没有去吃饭,但就像祂对我一样,我这次保持了沉默。
      吃饭的时候因为没有得到我的肯定答复,祂还是跟着我,只是离我的距离变远了,中间总有个无形的人隔开了我们。但祂不知道,在这个闷死人的食堂里,只要我们出现在一个画框里,就是无数缠在一起的丝线。
      最终我又败下阵来,无声无息的和他重归于好,不过我估计以他的性格,知不知道我们在冷战这件事都不一定。
      说起来,我还没讲过对门那家人的事情。这都快半学期的事情了,我鲜少听到对门有声音,我是一个安全意识比较高的人,说俗气点就是被害妄想症。那天晚上实在是饿的不行了,全副武装的下楼去小卖部买泡面,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那家人。
      是一个叔叔,准确的说,是一名警察。
      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他温和的笑了,脸上的疲惫却遮挡不住:“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出门啊?”
      我回答说:“买点吃的,有点饿。”
      他打开了门,点了点头:“正常,我们家小孩也这样,男孩子嘛,长身体。”
      我故作肯定的点了点头,几乎是窜进家里。

      “你知道你同桌的事情吗?”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这时候正在上课,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窗外的太阳亮得刺眼,明明是秋天了。
      我一脸问号的看着她,心中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可能是因为这节课下了就要吃午饭,很多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空荡荡的房间里我有预感要听到点什么。
      “不知道就好,那你回去上课吧。”她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一头雾水的走出办公室,有一种将要拯救世界结果上课铃打了的错觉。
      他写了张小纸条问我怎么了,祂真的很敏锐。
      我如实告诉了祂,祂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以为能从祂自己这里问到什么,但或许是和祂相处久了,我也学会了什么是距离。
      日子还是过着,距离期末一个星期的时候学校拖欠我们的校服送到了,祂好像比以前更单薄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件校服买大了还是怎么,手伸到袖子里几乎取不出来,本来在胸口的校徽也移到下面去了。看起来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不会灌风进去吗?”我打趣的问。
      祂的头埋在一条白色的围巾下,一双眼睛透亮的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喜欢穿大一点的衣服。”
      “为什么?”我其实也喜欢,但或许是为了多找一点话题,我还是问了。
      祂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我还没组织好语言,等午休告诉你吧。”
      这还需要组织什么??
      午休的时候祂一边收拾出位置睡觉一边回答我:“因为我穿习惯了,而且大一点的衣服有安全感,还能多穿两年,万一我高二长高了呢?”
      我觉得祂说的有道理,点头附和。中午做了一个梦,梦里祂待在一个小屋里,整个人看起来软软的,坐在玻璃橱窗上仔细修理每一个破损的小娃娃。我站在屋外,大雪遮盖了我的视野,让祂变得模糊起来。祂好像春风一样温柔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低声呢喃什么。
      我看得入迷,正巧店门开了,一股暖流带走了梦里的我的寒意,我却担心屋里的祂会不会被这扑面的冷气冻着。正当我想看看我会去关门还是走进去的时候,起床铃响了。
      我下意识看向祂的方向,位置早就空了,凳子没有留下一丝温热,看来已经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复习阶段是真的很累,我没想到我睡得这么熟,祂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上课前祂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嘴里不停喘着气,等祂恢复一点,我才好奇的问他去干嘛了,祂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写的作文得奖了,老师让我去写一下信息。”
      “那很棒啊,好厉害。”我真心的赞美到。

      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我妈她们今年又要回老家去,我因为心理原因选择了一个人留在这座城市,因为我答应过妈妈,只要她们不逼我了,我就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这座城市的冬天冷得像是冬老虎咬了一口我的脸,我心想除了口罩还有什么能完全遮住脸的,想了半天,想到了蒙面的小偷。
      我不禁笑出声来。
      正当我反锁门的时候,对面的门也打开了,门后探出一个脑袋,问我要不要吃饺子。我和李叔说过几次话,也互相交换了微信,有时候我妈过来的时候会特地造访请求关照关照我,李叔都一一答应了。
      我正想说不用了,我要去图书馆。李叔就放低声音问我能不能到我家来一会儿,说实话我这时候还在害怕他会不会是人贩子,甚至已经想起了手机该什么紧急报警。
      我口袋里随时有一把小裁纸刀,用来以备不时之需。再加上周围还没放假的高三学生就在不远处,我心里有了一点底气:“就在楼道说行吗?”
      李叔抱歉的笑了笑,点头,出门,一气呵成。
      他说他家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就是性子闷了一点,寒假又老是溜出去打零工,让他这个执法人员很难办,毕竟是招收童工了。就想请我能不能出门的时候带上那小孩一起去。
      介于他对我修水管之恩的报答,我勉强答应下来。这种孩子我再熟悉不过,我初中也是这个样子,估计跟着我去几天就不想去了,人嘛,总是要学会放弃的。
      于是李叔又得意的钻进去叫人,我在外面等候的时候和异校的竹马道了新年快乐,正好抬头看见祂。
      祂的头发近乎全白了。
      我惊讶的瞪大眼睛,显然祂也被吓了一跳。祂不明所以的望向李叔,李叔看出祂的疑惑,小心翼翼的问:“你们认识吗?”
      何止是认识!这不就是我的好同桌嘛!

      李叔后来给我讲了一些事情,我想,那就是班主任没讲出来的。
      我愣在那里很久,全身冰凉。回到屋里我甚至忘记了开灯,独自坐在床上,感受和祂相比自己不及万分之一的痛苦,这种愧疚让我很难过,难过自己凭什么这么脆弱。
      第二天我带着祂坐上了去远处的公交车,祂很信任我,安静的坐在靠窗的地方。我分走了祂的一只耳机,里面单曲循环着《诀别书》,我看过祂的听歌记录,在很早之前祂就只有这首歌了。我好奇的问:
      “你为什么喜欢《诀别书》?”
      “因为我欠一个人一场盛大的诀别。”
      祂轻声的说,又故意把盛大咬的很重。
      车开了很远,远到周围都没有这么多建筑。几乎快要到站的时候,祂就知道了。
      祂的脸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露出一种无奈又困苦的表情。我碰了碰祂的肩:“别这副表情嘛。”
      “李叔告诉你的?”祂问。
      “就一点点。”我说。
      我们走在一条盲道上,幼稚的玩不能出界的游戏,郊区很快下起雪来,在一片地里,祂苍白的手指着一个脏雪色的建筑说:“那是一个废弃教堂。”
      我向祂说的地方看过去,果真如此。我天生喜欢带有神性的东西,我告诉祂,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祂沉默了一会,说祂知道了。

      我们到孤儿院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院长站在门口等我们,李叔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
      说实话,我不喜欢生命力太过于旺盛的东西,包括一些最纯粹的。这些小孩有的衣服破旧,有的脸上脏脏,没有刻意装扮的老师们穿着不符合年纪的衣服窘迫的站在那里。
      一个小女孩拉着我的衣角要我蹲下,她把手放在我的耳朵边,说话的时候弄得我痒痒的:“大哥哥,那个哥哥是不是得白血病了?”
      我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时哑口无言。
      小朋友们喜欢新奇的东西,看见祂的一头白发很好奇的围上去,祂笑着摸了摸每个孩子的头。我站在一个不算高的游乐设施上,需要弯着腰才能躲避风雪,我看着祂的样子入迷。祂就像是神一样,我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删删改改了很多次。
      我索性蹲下来,悠哉游哉的回答一些小朋友的问题,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祂的方向。李叔发消息问要不要来接我们,我正要回复,就感觉头上被轻轻压了一下。
      祂眼睛发光一样的看着我,那是我从来没在祂身上见过的东西。就像是融化的冬雪一样干净、纯粹。
      “小朋友,吃不吃糖果?”祂问我。
      雪落在祂的头上,祂看起来像个小黄毛。我扑哧笑出了声,回了李叔一句“不用了”。然后抬起的蹲麻的腿手肘靠在祂肩膀上,一瘸一拐的问祂:“我们回去吧?”
      祂点了点头,我帮祂和孩子们拍了一张照片,年轻的女老师也帮我们拍了一张。
      “你好像还是没长高。”我打趣祂。
      祂笑起来闷闷的,这个证明题只能通过祂肩膀的抖动来求证。
      下山的路有昏黄的灯光陪着我们,我一时间忘记了一个人独处的害怕,祂就像是一盏油灯,推开了深林的小屋。
      我们安静的享受这一段时光,就当我以为就如此的时候,祂说:“要不要听完整版的?”
      我知道祂说的是什么,祂是个胆小鬼,这时我应该立刻答应,不然祂就会反悔了。但这次我想了很久,直到确定祂没有反悔后才点了头。

      祂是个孤儿,是被一对夫妇收养的。除了祂,这对夫妇还收养了很多人,他们等待孩子们找到自己喜欢的爸爸妈妈就交给其抚养。直到六岁,祂都是幸福的。这是多公平的交易,让孩子们自己选择。祂那一天遇见了一个阿姨,穿着白大褂,祂记得,这是医生。对祂来说,救死扶伤是祂最初的梦想,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祂选择了她。
      半年后,这对夫妇在屋门口又捡到了祂。这个时候祂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这对夫妇怒不可遏的痛骂了一顿这些搞FF研究的。脑袋一转,皮囊扒开,谁知道你黑还是白。说着就吧祂关进了地下室。这时候祂快七岁了,和祂一起被关起来的还有一个稍微大祂一点的女孩。女孩经常给祂讲一些恐怖故事,把祂吓得不轻。日子就这样过,地上的小孩闹闹咋咋,地下的小孩也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祂和女孩都还在睡梦里,一束强光照在他们身上。因为今天有人会来,所有祂的头发被带走染黑了。无边的黑暗,光从大人们的那边照过来,真是,有够讽刺的,我想。
      下午客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漂亮的孩子。我从没想过我所爱的一副皮囊会灌上这样的结局。夫妇脸都笑开了连忙要抓人,女孩大吼大叫:“他有病不信你们去给他洗头!”
      客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们假惺惺的问女孩:“为什么要洗头呀?”
      “因为他的头发是白色的。”女孩紧紧的握着手说。
      客人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他转头想质问夫妇的时候,女孩又说:“叔叔我没病,我只是之前不小心打翻了菜,不信你问爸爸妈妈。求求你带我走吧,我现在乖了。”
      祂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夫妇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点头。客人抽了一罐女孩的血就离开了。
      夫妇把祂和女孩各自吊起来打了一顿,把冰水浇在他们身上,一整晚。嚎叫,呐喊,血在脖子里打转,愤怒在心里一点点因为黑暗被磨灭,只剩下仅有的一盏枯灯。
      祂说,祂这时候还没明白,甚至......痛恨过她。女孩缩在角落止不住发抖,冰水和泪水混合浇筑了她的身体,太阳啊,早已经没了呼吸。
      第二天客人高高兴兴的回来,祂还在睡觉,梦里发着高烧。无数赤红的人影在梦里昏眩,祂不断下坠,被摆在橱窗上,而外面,是和我一样寄于祂的红色恶魂。
      女孩就这样被带走了。
      祂醒来的时候,夫妇已经把祂放回地面了,雪亮得祂睁不开眼,四天里,祂瘦了17斤。在第五天倒数的两分钟里,祂如愿以偿的被罚进了小黑屋,原因是偷了东西。祂翻出藏在老鼠尸体里的纸条,祂还没识字,女孩只能给祂画了一些图。
      这些都是女孩讲过的东西,虚假的福利院、拐卖小孩子的大灰狼、假爸爸和假妈妈。祂太迟钝了,直到每天看见有新的小孩进来的时候,祂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再后来,偶然的一次夜起,祂得知女孩已经死了,被掏空能用的一切,然后绞成肉喂狗吃了。夫妇拿到了一张存折,十万。一条命,十万。
      十岁生日那一天,祂跑了。祂一直躲在不远处的树上,大雪掩盖了祂的脚印,在树上几乎要弹尽粮绝的时候,祂拼命往下跑,贪婪的呼吸每一口冷气,在肺里疼的要命。
      祂无声的呐喊,几乎要发泄全部力气,流光所有泪水。“你会恨他们吗?”问完这句话,我只觉得我蠢笨。
      祂有意无意的摸着自己左手的位置,那里有一条伤口,祂说是被划伤的。
      “不恨。”祂笑着说。比起我的蠢笨,祂的话才让我更冰冷,是从头到脚的,被霜雪冻住的冰冷,这有祂那一天的万分之一吗?哪怕万分之一也好。
      我第一次如此希望神的存在,我知道人是贪婪的,我知道我是懦弱的,但能不能求求你,放过祂。
      祂带着那张存折,跑到了高速路上,正好遇到了跨省追捕的警察。
      起初被带回去的时候,祂什么都没说,因为姐姐教过祂,这里的人都是一伙的。后来李叔把祂带回家里,慢慢的才有了好转。
      存折里是祂这几年的生活费,其实李叔一直帮祂在省着,但祂什么都知道,每天下课还要去打工,怪不得上学的时候在屋门从没见过他,李叔一直以为祂在学校图书馆自习,直到后来才发现的。
      因为每天打工的时间不多,老板经常欠祂钱,要么就是抹掉几小时工效,但祂又只是低头不说话。我说我可以帮祂去拿回来,祂摇了摇头,说老板肯收留祂就够了。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天祂没再来上课。我很纳闷,于是去问了班主任,班主任这才发现祂没来,因为上半学期天天迟到,她习以为常的以为只是迟到。可是我看得到,看得到祂开始每天准时到校,祂说祂不打工了,祂要好好学,考个大学。
      电话打给李叔,李叔说他也不知道,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不对劲。班主任让我回去好好上课,说这件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就差给她跪下求她了,她终是架不住我,答应让我跟着李叔。
      祂的电话总是无法接通,我们去了祂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从家到图书馆,再到孤儿院。李叔想起一个地方,带着人走了,他让我留下,好好学。
      过了几天,我在医院见到祂了,祂瘦了好多,眼睛被蒙起来,坐在轮椅上摸着一片叶子。我不敢去见他,我甚至只敢,躲在离祂很远的地方偷偷的看祂,祂太敏感了。
      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这样躲着,阳光在祂的方向,我的眼睛好疼啊,被刺得睁不开了。
      我曾经有一次晚上去看过祂,祂缩在窗角落靠窗的位置,我没有进去,直到离开医院才在马路上一边跑一边骂,我痛斥那对夫妇,痛斥领养人们。
      我知道祂一定是经历了更难过的事情,难过到祂足以拒绝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人强求祂了,可是我啊,我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想知道祂的一切。
      你能像画里的神一样,献出你的□□,裹上白色的薄纱,告诉我吗?
      我在李叔门前跪了一天,他终于给我开了门。我妈知道了跑过来骂我,李叔又劝架。我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歇斯底里的述说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叔看了看我,表情扭曲起来,像是极力的忍住才没有哭出来。痛苦和不安充斥着一个人的眼睛,他看起来疲惫极了。
      我把我妈赶走了,这时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以死相逼,我对不起她。

      李叔给我看了一个视频。
      即使现在已经被打了马赛克,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什么。
      惨叫、绞肉机、黑狗、女孩。
      长达三分钟的视频里,我的精神被折磨了上千次。我每次近乎崩溃的时候都在想,祂看到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就凭着这一点点想象,我才不至于被拉进去。我是什么呢?我想象祂样子,我不再希望祂破碎了,我愿意成为信徒。
      祂被按在地上,头被脚踩着,怒吼无力,被压着看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
      我冲回家,反锁上门,真正的歇斯底里起来,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阳光不停往里面灌,可是太阳早已没有了呼吸,可是,太阳不在了。
      祂住院的时候,我每天都去看祂,我不敢去见祂。我写了一本日记,里面是祂以为和我分开的日子里我的每一天。
      祂出院那天,我捧着一把山茶花送给他,他没问为什么,但我已经够勇敢了,我喋喋不休的讲着,他麻木的听。
      他又回到学校了。
      高考前那一天,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是那个破旧的教堂。
      他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述这里他布置的每一个小灯,假的叶片一直蔓延到屋顶,地上都是撕碎的纸页和玫瑰花瓣。我傻笑着捡起一页,上面是那个搞笑的小说。
      祂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在只属于祂的舞台上转圈圈,台下只有我了。
      他站在神的面前说:“我不觉得玫瑰只能代表爱情,也不想用它告别友情。

      我要它们的叠加态。”

      “你是不是问过我恨不恨他们?”祂轻轻的说,像是风中母亲张开的怀抱。
      我点点头,像贪婪的蛇一样在黑暗里注视祂。
      “我不恨他们啊,”祂说“我会杀了他们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笑得整个教堂的杂音都消失不见,祂沉默的坐在台阶上,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很久之后祂看着我还没停下也跟着笑起来,外面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盖过了我们渺小的影子。
      我们都笑得像是如痴如醉,我笑着笑着眼泪不停往下流,祂帮我擦去。

      昏黄的小灯,灌风的破墙壁,橘子太阳,深林屋顶。远处有钟声和孩子们的笑声。
      他什么都没说,拿着手机放了一首《诀别诗》。
      回去的时候,逃课的刺激涌入心腔,我的手机震动个不停,我内心很愧疚,但又觉得不甘心,我还是不甘心,我总觉得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圆满。
      回去的路上,在公交车上,他勾起我的小拇指,我们的手都在颤抖。呼吸里有两声心跳重重的叠加在一起。

      因为户籍不在这边,所以高考他回了原来的城市,说好高考完我和李叔一起去接他。

      考完那天,李叔抽了很多根烟,母亲按照约定让我跟着他走了。在车上,强烈的不安感占据了我考完试冲出教学楼的兴奋。
      “年祠死了。”
      我沉默的看着窗边,想哭出来,却因为刚刚服用了安慰药品什么都哭不出来。

      他泡在仲夏夜晚冷冰冰的河水里,突然一下子变胖了好多啊,这么一看,真的高了。我什么都没说,捡起他那部有些老的手机,密码一直是31415926。

      我记得这条河,祂说祂高考完要带我来这里挖宝藏,祂在枯水期的时候沿着河边把东西埋下去,等汛期随河流飘呀飘,来年枯水期再来看上帝有没有眷顾我们。

      我拼命的挖着这一处石沙,没有,什么都没有。流水偶尔轻浮过我肿胀的手,似乎在劝我离开,我在那附近租了酒店,直到第三天妈妈找过来,我才挖到祂的东西。

      被一个铁盒子装着,套了很多层防水袋的照片。很多都是祂在医院的时候拍的,我慢慢的一张一张的看,眼前走马灯似的回响着祂的声音,祂的样子,和祂盛大的告别。翻到第24张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常待的一个拐角,黑色的卫衣角出现在一边,祂一只手指了指我的方向。我至此大概是真的,死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每天都经历了什么。强撑着的快乐,消失不掉的梦魇。

      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曾经和很多人描述过祂的一生,语无伦次的,精疲力竭的。他们只会感到惋惜,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评价了。
      我连一张祂的照片都没有,对了,有的,只是不是我亲手拍下的。是李叔的,是祂自己拍给我的,是物证袋里,泡烂的。
      我远远觉得烂了的一生比死了更加痛苦。
      我贫瘠的语言无法述说他的一生了。都说拥有一颗怜悯的心是上帝赐给人的礼物。那祂能作为礼物送给我吗?我怜悯的上帝。

      我想,大概是见到祂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祂了。

      致那段无比怀念的过往,
      祂是我的世界的造物主,
      而我是祂的信徒,
      这个世界的每一束月光,
      每一片花瓣都来自祂,
      它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祂呼吸的脉搏,
      我无比真诚的希望祂能得到幸福,
      因为我是信徒,
      所以我无比庆幸它们能得到幸福。

      ———————————正文完——————————

      这时前辈留下的东西,他进大队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过15年前的那个案子。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水吧台边发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哭。同事告诉我,他说他的爱人死在了这个案子里。
      他入队的第三年,因为证据链完备,临省的一家豪门被捕了,全家。
      他在法院宣布判决的时候才匆匆赶来,手里拿了一捧山茶和玫瑰的混花。
      审判落下的时候,他讲述着这些人犯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过错,因为一个男孩的出逃害的这群人其中一个窝点被捣毁,生意上断了一段时间的链子,从此让很多人不满意。
      至于那个小孩,据说是没被杀死的,真好啊,应该长大了吧。
      局长问他想要什么奖励,只要是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我们都明白他有多不容易,都等着他说点什么。
      他只是哑声说,他要一间能在平安夜照到太阳的房间,在局里。
      于是我们给他腾了一间杂物间出来,他往里般了两张桌子,一堆课本,一个小铁盒子,我看见他打开过,里面有很多小纸条。
      而另一张桌子上什么都没有。
      他像个高中生一样青涩的问我们这些晚辈现在的高中生都用什么,然后卖了一堆放在靠窗的座位周围。这本来是不允许的,但除了领导视察会藏起来,我们都没有说。
      他经常坐在里面想东西,想不通就进去,一进去就是一个晚上。
      这样持续一年后,局长还没提离职,他自己离职了。
      听说他修复了一个老教堂,住在里面讲故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们依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听李爷爷说,应该是叫“年祠”,哦,怪不得前辈一到平安夜前后就念叨年糕糍粑,我还真以为他想吃来着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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