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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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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太阳暖融融的,青石板路上的积雪化了些。鹅黄的迎春次第开着,严寒已过,绿意将至,然而今天的云府,按规矩,得再死个人。
白色的灵幡无风自动,浑浊的烟雾团团的裹在棺椁周围。
柏木棺材还未钉棺,两旁聚满了做水陆道场的和尚道士,左一句“悉使解脱,永离诸苦”,右一句“三元神共护,万圣眼同明”
死的人是云府的庶长子云节,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去岁刚成家。自小体弱多病,去年深秋时候受了风,便一病不起,病症拖拖拉拉,到今年开春,就两腿一蹬走了。
他的新妇小云姜氏当了六个月的新妇,就变成了新寡,再刚烈一些,就可以变成新亡人。
到时候上禀知县知州,捞不到一个贞节牌坊,也可以捞一个守礼的名声,小云姜氏的小叔子、云府的嫡子云苍,进百川书院就更容易一些——
“我的儿啊!——”
云节的母亲,云府贵妾云陆氏跌跌撞撞的扑到棺木上,周围的和尚被撞的东倒西歪,嘴里的经文都断了半个音节。在老和尚的瞪视下,小和尚们继续磕磕绊绊念诵起来,不敢去凑这个热闹。
云陆氏恨恨锤了几下棺材盖,实木的棺材纹丝不动:“你不孝啊!你怎么能留为娘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这整个院子的豺狼虎豹啊!”
刺耳的尖叫挠破了周围人的耳朵,猫抓狗啃一样的难受。
云陆氏自顾自的哭诉:“娘膝下只你这一个,你这不是让娘死吗?——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娘俩儿做主啊!我早就知道大娘子看我们娘俩儿不顺眼,一定是大娘子恨我的节儿生在她前头,这才谋死了他,下一个就要谋死了我!到时候偌大的家业都归了云苍——”
话越说越难听,一班丫头婆子忙赶上前,嘴上说着和缓的话儿,手上却不容置疑的把人拉去了后院。
云陆氏犹自谩骂不已,吐了不少难听话,渐渐的远了听不真切。
一众听客悻悻然放下了竖着的耳朵。
整个沂水县的人都知道,云家主事人云炳还在的时候,出了名的宠妾灭妻,庶长子早在正妻入门前就怀上了,比嫡子整整大了八岁。
云炳贪财好赌,偌大的家业输了七七八八,城东那家最红火的茶庄,曾经就是云家的家当。
自从云炳被追债的人砍落悬崖后,云家大娘子云姜氏顶家立户,这几年云家也有了些恢复元气的样子,本家叔伯惦记着这块肥肉,奈何云家家中两个儿子,小儿子云苍又是个会念书的,所以还不敢太过分。今天这一场大闹,倒正好给了他们日后一个抖威风的契机。
说回这边,云姜氏听到前厅的动静,紧赶慢赶,在云陆氏拉走之后赶到了现场。
按例,长辈不必缟素,云姜氏却是一身素色衣服,一双风韵犹存的杏仁美目,微微红着,当着所有来吊唁的亲属开口道:“家门不严,让亲友们看笑话了——”
“老爷生前最爱节儿,我也视他如亲生一般,没成想今日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跟云炳的荒唐一起出名的,还有云姜氏的温柔贤淑。
云姜氏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极有教养的,嫡子云苍在她的教导下,小小年纪就颇有进退得宜的君子风度。内宅情况如何外人不知,但是庶长子云节,对外讲自己的嫡母时却是充满敬意的,只说嫡母是如何如何贤良温柔。
再加上,云炳逝世后,云陆氏逐渐有疯名传出。种种荒唐之下,众人不自觉的偏向了云姜氏,只当云陆氏是一时痰迷心窍,口不择言,要给当家主母泼脏水。心里笑一声云陆氏疯癫,这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白事一直进行到天擦黑,云姜氏安排了一班婆子小厮守夜盯着烛火,就进了自己的屋子歇息。
屋内点着一豆灯,八仙桌旁边凸着一大块黑色阴影,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团起来的人。
“妹妹何必呢。”
云姜氏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你大闹一场,效果如何?——只是平白给自己加了些皮肉之苦。”
轻轻吹去水面的碎茶末,清香的茉莉茶味儿笼罩了云姜氏,云姜氏浅浅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唔——”
云陆氏呜咽两声,嗓子早就沙哑不可闻。她手上被上好的丝绸绑着,舌根底下塞着一颗煮熟的鸡卵,怕她吐出来,还绑着布条。
自从白天那一场闹之后,她就被捆到了云姜氏的屋子,一天水米没沾,现在渴极饿极,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讨好的音调。
“这招对老爷有用,对我没用。”云姜氏放下茶杯,端着灯走到云陆氏旁边,蹲下跟她视线齐平。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烛光昏黄,笼罩着云陆氏姣好的脸蛋。虽然过了四十岁,但是云陆氏的一双潋滟桃花眼还是呈满了情,精致的鼻梁,柔软的脸蛋儿,甚至皱纹都看不到几条。
云姜氏欣赏的看着她的脸“你是个漂亮的吉祥物。只要你不做什么疯癫的事,当个好看的招牌也没什么。结果你偏偏要来惹我。”
“唔,唔唔——”
“老爷生前最爱的就是你,我爱屋及乌。虽然老爷不在了,但是我还养着你,一应吃穿用度跟从前别无二致,甚至节儿都在外对我这个嫡母是满口夸赞。”
那一豆火焰凑到了云陆氏的眼前,云陆氏不敢眨眼,生怕火焰无情,烧到她漂亮的睫毛。
“你自己好生待着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云姜氏说完就起身,不再理睬云陆氏。
云陆氏心里恨极,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只是一个劲儿的唔唔。
一个身形胖大的妇人挤进门来——是随云姜氏嫁进来的元婆婆——凑到云姜氏耳边耳语了几句,云陆氏放缓了唔唔声,想听到点什么,只是声量太低,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
听完元婆婆的汇报,云姜氏脸上神情愈发雍容华贵“那我可要去一趟,”云姜氏不急不缓的说,对着偷听云陆氏淡淡撇了一眼“这样好的热闹,不凑一凑真是可惜了。”
云姜氏嘴上噙着温柔大方的笑,对着元婆婆悄声说了几句。
云陆氏看着云姜氏的笑只觉得胆寒,那几个漏过来的声音被她死死的记住了:“守贞”、“殉节”······
小云姜氏今年刚满十七,脸尚且嫩着,头发就已经早早的梳成了呆板的发髻。五官像是刚刚驯服好的,透着股死寂的生硬。她身量不高,人又纤细柔弱,虽然裹了一身厚棉衣,但还是瘦弱的肋骨能飞出来。
屋里没点灯,鬼鬼祟祟的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撒到地面上,借着这一点点光亮,小云姜氏的眼睛里能沉一艘货船。
没人知道,小云姜氏的躯壳里,换了个芯子。
这个芯子来路不明,两日前就侵占于此,神鬼莫知。只知道,她是原本的小云姜氏付出了大代价请来的。
小云姜氏闺名姜秋,云姜氏是姜秋的表姨母,姜秋未出嫁时是家中长姊,底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弟。家中光景不好,佃户尚且雇不来,偏偏老子爹又是个好面子的,大手笔扔出去好多借款,下辈子也不见得能收的回来。
姜秋跟她的母亲苦哈哈的熬了这么些年,农忙时挽起裤腿,农闲时就捻起绣花针。要不是云姜氏牵线,或许姜秋会许给县里的老地主,当续弦。
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本该借不到力,云姜氏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原本姜秋不打算深究,能过上这样的富裕日子就已经很好。
平日里姜秋话不多,丈夫云节抛过来一句话都只是耳朵接着,嘴唇也不张,默默的“嗯”一声就算听见了。
谁能想到沉默的姜秋背地里竟使得一手好邪法,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魂灵饵之,把她这个没有年岁的“怪物”召唤了出来。
芯子借用着姜秋的皮囊,试着往记忆深处挖了挖。虽然占据了姜秋的躯壳,但是芯子像是人被压麻了的腿,虽然是人自己的,但还没有收回指挥权。
除了身体不好操控外,脑袋里姜秋的原装记忆也部分中断褪色。
姜秋怎么召唤的她,用的什么术法,这些芯子暂未可知。
最近的记忆就是云节断气,之后就是芯子来了。这中间的记忆中断了个干净。
太阳穴传来一阵阵刺痛,芯子眼睛亮了亮,觉得有趣的紧。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当人的一切情绪体会了。包括疼痛也是。
短暂的当一会儿人也不错。
想到这些,芯子暂时没有离开,继续留在了这个躯壳里。
“叩、叩、叩——”
雕花木门被叩了三声,随后被人推开。
屋外云姜氏还是白日那身装扮,盈盈一握的腰身,不饰珠钗的高髻,身后月光给她布了层细腻清冷的光晕。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护着灯苗,几步跨进屋内。
芯子歪了歪头,深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云姜氏的面容。按照人类的标准来说,云姜氏无疑是漂亮的,三十多年的光阴给她仔仔细细的刻了气韵丰华,神秘、敏感、疏离,还有浮于表面的温柔。
有趣,有趣。
芯子欣赏着面前的人,想舔一口。
灯台轻磕桌面,云姜氏抬起头看了眼“姜秋”,微微愣了两秒。
原本有些瑟缩的姜秋,怎么突然有了点··侵略性?
云姜氏一时忘了想说的话。
“婆母——”芯子怪声怪调的喊了声,“找我有什么事吗?”
角色扮演,芯子心底大呼一声:好玩。
“——无事。家仆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一应饮食都没动,所以我来看看你。”
那几日芯子还在适应新身体。她当灵体的时间太久,几乎忘记了怎么当人。
人,大概是需要每天进食的?
芯子恍然大悟。
姜秋是个沉默的性子,以故芯子不开口说话也没有引起云姜氏的怀疑。云姜氏表演一样的絮絮说了些宽慰的话,芯子饶有兴致,跟着心不在焉的附和。
说起来,姜秋为什么要召唤她?
这种邪术阴损至极,姜秋本人不知道要轮回多少次才能洗干净身上的晦暗。能做出这种牺牲的,一定是有所求才对。
大概是没学到家,召唤人一般都会给夺舍者留一个请求完成的执念,姜秋却没留。不过既然把好玩的身体送给了她,她就受累,替她查出来完成了罢。
想到这些,芯子忍不住重新看了眼云姜氏。
云姜氏想让姜秋死。
这一点芯子很早就了悟的。至于为什么安排穷苦出身的姜秋嫁给家中庶子,大抵不过是出于好掌控的目的。云节这一次过世,姜秋跟着做出点什么忠贞的事迹,对云府是大大的有益处。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
云姜氏心思百转千回,能把一团破烂布满窟窿的云府经营成现在的模样,能力心机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白日云陆氏闹腾了那一场,芯子虽没亲临现场,但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云陆氏指控云姜氏残害云节,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或许姜秋是想让她查出云节的死因?
现今芯子是人,也无法回溯过往,不比当灵体时候方便,只得细细探查。
“婆母——”
芯子找准时机打断云姜氏的话,泪眼婆娑,哽咽的咬住手帕,在云姜氏的眼皮子底下挤出来两颗豆大的泪珠。
“夫君平日待我甚是宽厚,只可惜我福薄,没能留下个一男半女——”
这一番惺惺作态让芯子表演欲爆发,碍着姜秋不喜多话的人设,也不好酣畅淋漓的发挥。话说不了太多,芯子决定在行动上找补一下。
芯子掩面痛哭,两扇瘦弱的肩胛骨扑闪的能飞出去,顺势滚进了云姜氏的怀里。
美人想让她死,奈何美人娇艳,芯子提不起来什么厌恶的情绪。反倒是想贴贴。
会咬人的小布偶猫,多可爱呀。
温香软玉扑了满怀,云姜氏躲闪不及,被芯子扑了个正着。
云姜氏心底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强装着慈爱宽慰两句,就不着痕迹的推开对方,自己匆匆离场。
门扇刚刚关好,芯子就收回了眼底的泪珠儿。
身体适应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该调查调查了。
芯子捻过果盘里的糕点送进嘴里。绿豆面凹凸着精致的纹路,被唇齿抿下来。轻软甜绵的口感让芯子舒服的眯了眼睛。久未进食的肚子小心翼翼的抗争了一声,就不敢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