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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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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娘子捡到李彩楼时洪塘镇的戏班子正在唱《王宝钏》。
她盘算这个桑树下捡的女娃娃也能像长安城里彩楼抛绣球的宝钏女一样,给李家招个乘龙快婿,泼天富贵,平步青云,遂给李彩楼起了这么个喜庆名字。
但好景不长,李彩楼长到七岁时扬州闹饥荒,李家没米没钱,连自己儿子都饿得面黄肌瘦活不下去,李娘子索性心一横,就将李彩楼抵给了扬州最大的妓院万花楼,那时骨瘦如柴的一个小丫头,不过眉眼还算周正,尚能换回一袋掺了麸糠的米。
刚进去时李彩楼年纪小,只能帮着给楼里接客的姐姐们浆洗衣物,打打下手,可长开之后总还是要去卖的,所以楼里师傅教的歌舞音律琴棋书画她都学的很刻苦。
既然注定要走那条路,她就得站到最高的台子上去,做第一等的花魁娘子。
李彩楼十三岁那年登楼献舞,彩楼招婿,在煌煌长夜里将自己的绣球抛给了一个清贫落魄的江湖人。
那人衣衫旧,酒囊破,形容落拓,高高兴兴的躲在角落里喝着酒,当头就被李彩楼的绣球砸个正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笑的狡黠的少女,不怒也不恼,大方的拿出自己随身佩戴的唯一值钱的宝剑替她梳拢了。
十日后江湖人带着二十两金子给她赎身,李彩楼心下一动,毫不犹豫的跟他走了。
很久很久以后,李彩楼偶然听人说起,那人从万花楼离开的那十日里九死一生替扬州官府抓获了七个在逃的江洋大盗,十日奔波出生入死,只得了金二十两。
赎她的人叫赵青山。
李彩楼是后来才知道,赵青山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是威名赫赫的江湖第一剑侠了。
而她十三岁那年,刚刚被他从万花楼里赎出来。
繁花不再,青山郁郁,李彩楼想,她是真的很喜欢赵青山。
跟赵青山在江湖上流浪的第五年,她过够了这种以天为盖地为庐的贫苦日子,她们争吵了无数次又妥协了无数次,直到长安的韩大娘子来找她,说她是韩家流落在外的女儿,她就毫不犹豫的跟着走了。
李彩楼不是李彩楼,而是长安内阁首辅韩相公家的女公子韩绮,从扬州到长安,一路上走了三个月,她也做了三个月的韩绮,三个月后韩府祭祖,她认了亲,见了她权倾朝野的祖父,温润端方的父亲,意气风发的长兄,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皇帝圣旨下了大狱。
拿人的官差说,韩相公谋大逆,判午门斩首,韩家满门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
从教坊司离开比从万花楼离开更加不易,不仅要银子,还要权势,要声名,她别无他法,等了两年才等到沈从安蟾宫折桂,等他辞去了皇帝给他和公主的赐婚,赌上余生仕途将她接出来,所以她嫁给了沈从安,嫁给了那年京中风光无两的金榜进士探花郎。
李彩楼想到儿时跟李娘子一起听的戏,眼见她高楼起,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高楼塌。
世事浮沉,荣华富贵,风刀霜剑,人一生应当经历的起伏她都经历过了,所以当史太傅带着沈从安的死讯从边城回来时,她心如死灰,把该死的红尘看破了。
灵堂的棺椁里只殓了一件带血的衣袍,那还是沈从安去边城前她连夜为他缝的,怕边城寒风凛冽,深冬难挨,她外袍缝的很厚,可漫长的寒冬过去了,沈从安却没能活着回来。
折腾了这么久,她又剩下一个人了。
沈从安不在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宫里的内侍大人来宣旨,说皇帝感念沈大人忠君爱民,为国捐躯,特追赠永宁男,谥号文,念他自幼孤苦,别无亲眷,所以圣意垂怜,为他登科当年执意娶的娘子赐了品阶,一介罪臣之后,教坊司出来的身份低微的娘子得天子厚赐,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沈从安死了,但却用命给她换来了往后余生的荣华和安稳。
“从安,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要你带我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沈从安一个前途无限的探花郎怎么会跌落云端处处受人排挤,怎么一介文官被迫到边城的战场上送了命呢。
“夫人。”丫鬟银朱跪到她旁边说:“镇西大将军来祭拜大人了。”
镇西大将军是与铁勒交战的主帅,沈从安生前寄回的家信里亲切的称其为赵兄,言语之间多有赞赏,俨然视其为生死莫逆之交,大将军一战功成,生擒敌首,将铁勒全部逼回燕山之后,那是名垂青史功比卫霍的荣耀,一朝回朝,封侯拜相也指日可待,却仍记得来祭拜为国捐躯的同僚。
这其中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为了场面,李彩楼都不好怠慢,只能命银朱将人引进来。
她低着头听见军靴踏出的强烈的脚步声,不过片刻,就有个束着金甲的将军立到了她身侧。
“沈兄走好。”他接过部下递上的酒壶酹了一杯到地上道:“巍代七万镇西军送沈兄一程,来生你我再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赵巍祭完沈从安后才转身看向站在一边李彩楼,他在西北时曾受过沈从安的嘱托,日后若能活着回京,当尽力庇护他的妻子,军中也有这样的传统,若是有谁没能活着回去,同一行伍的兄弟就会替他照顾遗孀后嗣,奉养双亲。
沈从安是他的兄弟,他们曾并肩作战生死相托,也曾秉烛议事,同帐而眠。他看过他一介柔软文人拿起刀兵救助同袍,也看过他不顾脏污与军医一起照料伤兵,他既博学又睿智,一身清刚风骨,比群山万壑更巍峨。
所以他看向李彩楼时是带着十万分的感激与尊敬的,沈夫人身服斩衰,白麻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透红的手,形容十分单薄脆弱。
“夫人节哀。”
李彩楼听那声音觉得耳熟自然,但一时没有多想,只轻声应了一句,“多谢将军。”
她施施然行礼,憔悴的像是哀伤过度立时就要昏厥过去,赵巍便本能的想去托她的手肘,没有意识的,本能的怕她真的跌倒。
但小银朱快了赵巍一步,小心的扶住李彩楼的手臂撑着她立定问:“夫人,去歇歇吧。”
李彩楼原本没那么娇弱,但这两日水米未进,又一刻不停的守着灵堂,再强的心力只怕也熬尽了,赵巍思及此处连忙宽慰:“沈兄在军中时便时常挂念夫人的饮食安康,如今斯人已去,夫人更当保重自身才是。”
大将军关怀,李彩楼只能又去谢他,道完谢之后不自觉的抬起头,于是一双干涩红肿的眼睛就倏然撞进了赵巍的眼眸里。
“是她!”
“是他?”
这意外的相见突如其来,他俩都有点头皮发麻难以置信。
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的人,当时撕破脸皮闹的那么难看,却还是在他凯旋而归的时候,在她亡夫的灵堂上重逢了。
李彩楼觉得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觉得还是干脆装作不认识的好,沈从安给她写过那么多家信,却没有一封提过镇西大将军的名讳。当然,她已嫁为人妇,自己的夫婿原本也不该对她详说一个外男的名讳。
可镇西大将军怎么会是赵青山呢?
她以为赵青山死也不会从军进朝堂,她甚至觉得他销声匿迹就是真的死了。
可是为什么他会以她亡夫同僚的身份再次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青山将军,你好啊。”她看着赵青山瞪的像要杀人的眼睛,终究没敢装下去,只能硬着头皮问他好。
“夫人,扬州一别之后在下已经改了名讳,在下姓赵,单名一个巍字,群山巍峨的巍。”
原来他改了名字,也是,赵青山如此张扬高调的三个字若是从军,街头巷尾怎会没有议论?可是他说群山巍峨,岂不知群山巍峨的巍也是崛巍巍而特秀的巍。
百年前嵇康曾以此句赞梧桐出岫的山峦,而年少时,她也曾在日出见沧海,日暮摘星辰的山野间,踩着他的疏阔不羁的影子以此句赞他。
他如苍山巍峨,如梧桐郁净,原本就是引凤栖凰独立于世的存在。
但山会崩裂,梧桐会枯,她背叛了他,在他最心爱她,将要娶她的时候,背信弃义,离他而去。
李彩楼有愧于他,更畏惧于再次见他,她心里过意不去,又害怕他怒不可遏,怕他动手一剑杀了自己,她一下想到赵巍杀人的样子,眼神也不自觉的瞥向赵巍腰间挂着的剑。不同于多年前那把张扬跋扈特立独行的竹片剑,现在大将军所系的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军制铁剑,剑鞘上铸着大晋镇西军的符文。
她害怕的想逃,可赵巍没有放行她又能逃到哪里?
赵巍咬牙切齿的死盯着李彩楼,五年不见,她比离开时更长开了一些,眼角上挑,眉梢更俏,肤色还是那样白,一双凤眼却光华内敛,没了少时的张扬狡黠。
李彩楼好看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但畏畏缩缩克己复礼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憋屈,觉得丧气,觉得没精打采,一脸病态,拘束的要命。
赵巍想,这个人离开他之后的日子过得大概也没那么痛快。
背叛他的人不痛快,赵巍自己就觉得很痛快。
“从前听从安说,他的夫人颖慧又病弱,却没想到你也有病弱的时候。”
李彩楼脸色僵白,靠在银朱身上缓缓开口,“从安寄回的家信里也曾多次提及将军的运筹帷幄,英武无双,从安说他在军中时多蒙将军照顾。”
她福了福身道:“如今沈家门庭单薄别无倚仗,未亡人以后也要多多依仗将军了。”
“当然,李彩楼,从安的遗孀我当然会好好关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