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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忘金陵 ...

  •   (一)
      薄衾玉枕,天是夏日少有的凉薄,鸣蝉不叫,梧桐不响,无光亦无风。
      我卧在席间,身上缠上薄纱,枕畔的檀香已经燃尽。张开眼,朦朦胧胧的纱帐外,一双深深的眼。
      玄色襟袍简简单单地抿着,没有繁复的佩环,深青的流苏在腰间绾了个结,窸窸窣窣地擦着脚面,行至帐前,瞬时间驻足停步。
      他就那样看着我,不晓得是一时还是半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走向前也不退后,也不知道累。
      “皇上?”我骤然间抬眼,见那人浓眉深锁,薄唇玫红,重瞳里面两个女子的影。
      怔怔忡忡,一场神伤。
      他如梦初醒,背过身去:“妹子可安好?寡人不知……”嗫嚅了声线,我只看得清楚他的背影,却不知他的表情究竟是羞涩抑或是窃喜。
      一场诉说,语在娥皇,眼目却落在女英身上,一寸也未离。
      在心里撇开了唇,所谓君子,也不过如此。姐姐,这样的人,不值得。
      露水滴更,流沙过隙,彼年的时光飞快地跑着,白衣缟素,姐姐的灵堂里,不敢再想最爱流年。
      五岁那年,大红喜服俊俏郎君,我扯住漂亮姐夫的红衣,等待着他弯下腰,伸手拨弄他头上的黄玉冠。他摘下来,放到我的手里,任我恣意戏耍,弯下金丝当成金钗插在丫髻上,看着面前的男人,自以为眼中是无限的风情。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勾引男人。
      少女垂髫,瞒着父母潜入宫中,看姐姐拨着琵琶同那男人和曲,周遭貌美的宫娥他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他重瞳中的影,是姐姐千千缱绻的容颜。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弹奏的曲子叫做,霓裳羽衣曲。
      豆蔻时分,我遇到了一个人,坐在金陵的街头落魄潦倒,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烂得不成样子,一副乞丐的模样。有人见他可怜,便扔些铜板给他,掉在地上,他像是没看见般,由着其他的乞丐发疯似的将铜板抢得一个也不剩。
      “小姐,你瞧,谁的铜板他都不要。”绿玉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绿玉,我的铜板,他一定会要,你信不信?”
      绿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一会儿你就信了。”我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铜板,走到那人面前,拿起他的手,掰开指节,将两枚铜板放到他手里。
      他果真没有拒绝,江南三月的纸鸢飞过他的头顶,他站起身,朝我低低一笑,将手中就快要揉坏了的珠花簪在我的鬓上。
      此生不忘戴花人。
      眼泪绝了堤地淌,仍填不满周蔷难平的意,红罗小亭的销魂帐是谁都算不清的。是那男人的温存,还是那男人的孟浪,抛开金缕鞋,茵茵草丛间翻开青浪,躯体交缠是邪恶的意欲。
      恨,恨,恨。
      姐姐死了,那男人也就成了我的重光。
      (二)
      秋日渐凉,我蹑手蹑脚地踏进御书房,看见他正在挥笔作着什么。
      “皇上,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他扔下纸笔,笑逐颜开,拉着我便往门外走,顺手将画卷卷起。
      “薇儿,寡人今日好兴致,带你出宫游玩如何?”他敛一敛绣着金丝的宽袖,拨乱我额前的刘海。
      “出宫?”我瞪大眼,自我嫁进宫来,成了他的皇后之后,便未曾踏出宫门半步。
      “不错,出宫,偷偷的只有寡人和你。”他一脸顽皮的笑意,像是孩子一般无邪,思无邪。
      每当我看到他的笑容,眼前总能浮现出姐姐的身影,姐姐病中挣扎的面容,姐姐忍受着痛苦苟延只为能同他多共几个朝夕。可是当姐姐知道他的薄幸,想到那一夜他与我的缱绻,没有怒容只有无尽悲哀的神色,斫断了我的心。
      可不是,一世夫妻,山盟海誓举案齐眉,性命垂危之时,他新欢另觅。
      半辈子的空欢喜。
      银牙咬碎,瞬时间只剩了恨。
      “我不去。”我没来由的强势。
      他愣了一刹,重瞳隐没了情绪,自嘲地呵呵笑着,却没问我为什么。
      他只是说:“那……寡人就一个人出宫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反复地重复,只是当繁花落尽的秋色罩住他微微伛偻的身躯时,我的眼一阵刺痛。
      他老了,比同我初见之时更老。
      初见时的粉莲帐外,他定定地看着我丰腴的躯,眼里是我六年来从未见过的征服。
      那样的,一个男人的野心。
      傍晚黄昏,他来到我的寝宫,在门外东张西望却犹豫着不进去。我仅着罗袜,踏着满院落红,径直地走到他的面前。
      “皇上何故徘徊?”我故意地问。
      “秋景尚好,不赏自是可惜。”他伸开袍袖,迎着秋风闭目,俊美的轮廓是一派祥和。
      “好景莫负,庸人先行退下。”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从后面抱住。
      “好薇儿,别气了。”他用下巴抵住我的肩膀,青丝滑落在我的脸上,秋风一吹,温存一场。
      “周薇不敢。”我意欲挣开他,却被他紧紧地箍在臂里。
      “看寡人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放开我,从怀中掏出一双绣花的小鞋。
      我拿在手中抚摸,布料不是上等的绸缎,刺绣的工夫却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城边地摊上卖的女人玩儿意。
      正思量间,他催促我快快换上。
      “薇儿快穿给寡人看看,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
      我套上绣鞋,有一点点紧,原地转了个圆圈,绿衣翩翩。
      他在一旁怯怯地笑:“我只是比了比,想不到这么正好。”
      瑶华宫的秋夜并不是那般凉,薄衫似蝉蜕般抛在地上,帐内春光旖旎,他的气息吐在我的脸上,蒸干了面上不知何时浮出的泪。
      梦寐中,他低低地哼着曲,琵琶弦上的相思,霓裳羽衣。
      我细细地看着他微笑的睡颜,如流剑一般的眉,卷颤的睫,月弧状的唇角,发现原来自己对这男人根本就是一知半解。
      是谁说的,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宫娥鱼贯列。
      又是谁说的,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山水数更,她没变,我没变,他却变了。
      注定了一生的乱。
      (三)
      宫门内静好的岁月,宫门外离乱的烽火,其中隔不了万重山水,诸红的宫墙,两地的岁月。
      可后宫的日子也是这般难过。
      我恨了六年,恨自己,也恨他。
      可终于有一夕,他不再来瑶华宫,不再日夜轻声细语地哄着我笑,不再在御书房藏好我的画像,却迷上了舞。
      也迷上了舞娘。
      我见过那女子,低眉顺眼,温柔娴淑,明眸皓齿,施然善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若留情。
      更重要的是,她还年轻。
      我也年轻,我今年也不过只是二十二岁,我也会弹琵琶,也会跳舞,也会赋诗谱曲。
      可是他已经看尽了我的青春,应该是厌了。
      谁又会流连一朵残花?
      遗憾的是我尚未找到折磨他的方法,他就对我厌了。
      “皇后娘娘,我叫窅娘。”她抬首,细瘦的颈微弯,很怕生的样子。
      “好,以后皇上你要多照顾了。”我懒懒地离开,一时间忽略了这正是我的宫邸。
      早就被人赶出去了,不是吗?
      我满腔的恨恼欲出,豆蔻的年华,一场相遇由于我满腹的意气,由于我自负自己的容颜。
      我记住那人的脸,记住他的笑纹,浅浅的笑涡,很和气的样子。
      后来呢?后来的红罗小亭,后来的小周后,后来可笑的佳话。
      人生不过一场梦。
      在姐姐的病榻前,我附在她耳边,瞧准了周遭没有人的时候,清楚地对她说,姐姐,他负你,有朝一日我也要负他,替你报了仇。
      这一朝永远都等不到,想到那张永远触摸不到的脸,一秋怅惘。
      转瞬之间,那人便攻入了金陵。
      荒草漫漫,几季的烽火烧过,南唐大势已去,溃不成军。
      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
      高堂之上,他是君主,我是囚徒。暮色阑珊,我和重光跪在大殿,残阳罩在我们身上,像是一层霞帔,也便如霓裳般妩媚。我抬眼看他,熟悉的轮廓,直到近了十年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匡胤。
      威武王君,临于天下,他扶起重光,带着他到殿后去了。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也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自负了自己的容颜,作茧自缚。
      “薇儿,他封我为违命侯,何其的羞辱!”他捏碎了桌上放香的木笼,悲愤不能自已,拿出笺纸,抬笔又放下,再抬起,遂扔掉。
      “薇儿,是我负你,害你同我遭此侮辱。”
      “皇上,是不是不负社稷,不负百姓,独独负了我周薇一个?”家国山河,风华一场,竟然逃不出儿女情长,我的心凉彻。
      “薇儿,可否原谅我的荒唐,原谅我那夜强留你过宿,原谅这些年……”我喝住他的话,他一直都不明白。
      冷笑,笑冷了秋,冷冷的冬日渐起,窅娘的腰肢也渐渐变得臃肿粗糙。他从未替她谱过词,是不是认为这神仙一样的人儿,世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与之匹配?
      情话犹如天籁,是不是相同的内容,变着花样儿地说给不同的人听,逗弄着不同的女人笑?
      李重光啊李重光,早晚一日,你要被你的风流误。
      (四)
      “窅娘,你肯不肯助我?”我垂下珠帘,转身面对窅娘,那女子仍是一如往昔地谦逊,驯顺得失了自己。
      我本以为这样一个女子,就是任人摆布的,对李重光,最爱女子的背叛无疑是一柄利刃,因的只是一个男人的尊严,更甚的是他的自负。
      哪怕注定了将来要冷落的东西,也不愿意在今朝落入别人手。
      皇宫是最大的妓院,他们的纷争,也不过是嫖客之争,说出来,是女人的悲喜男人的话柄。
      谁愿入皇宫?这华华丽丽的销金窟,销的是女人自以为不老的容颜。
      我说,窅娘,从今天起,你便是大宋的女人,你应当觉得与有荣焉。
      天星银汉,我借重光之名邀太宗入瑶华宫,窅娘新月般的足尖轻点,在虚幻的银河中舞起霓裳。她不停地跳舞,他不停地喝酒,推杯换盏之余,他终于开口:“郑国夫人,这曲子美,舞也美,人也美。江南秀景,地灵人杰,果不是虚传。”
      “金陵风月甚胜秦淮,太宗以为呢?”我故意用纱袖挡住窅娘的舞姿,用话语试探他的记忆。
      “甚是甚是……”他拨开我的纱袖,继续以象牙筷敲击着瓷碗,阖眼轻轻摇首,陶醉的样子。
      也罢,也罢,枉我还留着那支珠花,揽镜自照。
      隔着重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既然太宗不嫌弃,就留这女子为伴,也算是她的造化。”
      就这样容易地离去。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我看着重光日渐憔悴的容颜,心中却没了最初的欣喜,说到底,我机关算尽,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窅娘没有回来,他亦没有问过我窅娘去了哪里。他临幸瑶华宫的次数愈来愈少,我不晓得他的行踪,心里面却清清楚楚他定然不会去寻其他的宫娥妃嫔。因为现在的重光已然不是从前的那个野心勃勃的男子,几番梦回,都难再见纱帘隔挡不住的眼光,重瞳里女子朦胧的剪影。
      我厌他,恨他,却又想见到他,报复他,看着他痛苦的神色暗自快乐。我始终知道,那样一个懦弱敏感的男人,一个会摘下山花戴在女子鬓上的男人,一个会将女子拥在怀里轻言软语地哄的男人,看到心爱女子笑的时候,会露出一脸天真一世无忧的男人,他的心底,始终都压抑着隐忍的愧疚。
      这疚,他也许看不见,又或许是不想看见。他最开始爱的人含恨而死的面容,刺在他心上,汩汩流血的地方渐渐结成一颗朱砂,触碰一下,撕裂一回,鲜血便又若泉般争先恐后地涌。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舍不得丢弃她留给他最美好的记忆。他让窅娘夜以继日地为他跳舞,丝绢裂成绸带,纷乱地绑满了屋里面的角角落落,悬珠为星,银汉迢迢,他赐给她霓裳,她为他跳娥皇。
      我相信他,每每见到我的眉目都错愕地以为,是她又活过来了,是她再许他不离不弃,生死不相忘。
      是以他拥紧我,颤抖着声音重复,不要走。
      人人都艳羡这没有纷争的后宫,人人都艳羡相濡以沫的皇上皇后。又有谁知道,后宫没有离乱,只是因为他的心,早就已经随她去了。一个无心人,大家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
      (五)
      春意阑珊,小衾尚薄,江津的渔火燃起,浮浮沉沉地晃着粼光。红罗小亭中我裹着罗裳,看着回忆渐渐打开,一束一束地绽成花,花开奢靡,香彻了微冷的夜。
      想昔日,香车宝马共喧阗;想昔年,闲望远,南国正芳春;想今生,剩下的日子里自己有没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为自己活上一次,长了勇气向那个人坦白,再勇敢地逃出宫闱,远远地逃到大漠去。
      去看长河,去看落日,去看蛮夷胡狄牧马放羊,去找一个人同我对坐,哪怕一语不发,哪怕没有深情款款。
      哪怕那个人根本不会说话,不会诗词歌赋,不会蜜语甜言海誓山盟。只要他能由我去独享一生的自由,却不让我孤独。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夜红罗小亭中,他温润的眼,温热的鼻息,温煦的面容,不记得到底是文人的缱绻,还是文人的酸腐。
      他又写了诗,说什么“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还有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只识得他写下的字,读着读着却已经麻木得看不明白意思。而细想想,也无非就是他一贯的牢骚,无端的后悔和经久的讳莫如深。
      我从春天等到冬天,等着机会实现我的计划我的野心,也在等着终有一天我累了倦了,放弃了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让我勇敢地逃离。
      可不及我等到,他便先我而去。
      那是一个神秘诡异玄奇的夜,没有人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世的人,只知道那一个晚上的烛光斧影,命理玄卦,七七八八猜得纷纭。多数的人,心中始终都有一个不敢说出来的想法,看赵光义的神色中,除了畏惧,竟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鄙薄。
      他就这样死去了,遗憾的是我的心竟然一如往昔地平静。
      窅娘回来了,更出乎我的意料,却激不起我半分的好奇。
      我想,我应该是已经麻木了,行尸走肉一样地打算度过这一生,在一段伦理悖逆的畸恋当中蹉跎。
      “皇后娘娘,窅娘回来了。”她仍是一如既往地驯顺,驯顺得让我几近忘记,曾经是我同她暗地里起了干戈,是我送她入了一个陌生的境地,是我迫使她离开重光。
      她应该恨我才是,又为何隐忍到了如今?
      “窅娘,你是不是恨我,恨不得我生不如死?”就是那样单薄的影,一个瘦弱的女子,肩膀上是我看不清楚的重量。
      那重量都是什么呢?是对重光的爱,是对我的恨,还是对宋人的介怀?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我只是羡慕你。”
      “那皇上呢?”
      “皇上……”她澄净未失的眼中闪过迷惘,“皇上,也只是窅娘一个人的生死相随。”
      “窅娘,你走吧,宋人那里就不要顾及了。”我拔下发髻里的金钗,交到她手里,握紧她的肩,不希望看见她的挣扎。
      却想不到,她只是长长地伏在地上,拉直了音向着我说:“谢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福若东海,万寿无疆。”
      这是我这一生一直以来听到的祝福,也是最最敷衍的祝福。
      (六)
      太平兴国元年的冬天奇寒无比,我在金陵头一次看到如此放肆的落雪,落到身上像是冰针,刺入肌肤,刺入骨髓,不动声色。
      重光裹紧狐裘,执拗地立在风雪之间,呆若木鸡,不动也不吭声。雪片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满头白发的样子,倒显得矍铄而又慈祥。
      宋宫里传出来消息,金陵的大雪,埋死了一个宫娥,好像是太祖生前的妃嫔,奇的是那女子小脚三寸,像是金莲翩翩,又像是新月弯弯。这双脚不知道为太祖点过多少次霓裳,跃过多少回羽衣。
      可重光好像是没听到一样。
      有的时候他会突如其来地对我说:“薇儿,寡人好久都没有见到窅娘了,寡人有些想她了。”
      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
      窅娘去了哪里,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我很想关心,却又不敢去牵挂。因为,我不配去牵挂这个良善的女子,就是每想一次,都当入囹圄。
      剩下漫长的日子,便只有我在每一个清晨用目光牵着太阳升起,反复地咀嚼窅娘踏出宫门的表情。我记得当初我问了她,究竟为什么能如此从容地离开。
      她只是瞪着远远天空含着的纸鸢,告诉我,她一直都对自己说,君若无意我便休。
      终于连命也休矣。
      太平三年,元宵佳节,我入宫庆贺。
      入了宫,便没有出来。
      这一次,没有红罗小亭,没有性命垂危的周蔷,可我照样被强留在宫中,强留着做了那人的花柳,残花败柳。
      我躺在龙床上,看着那个人同赵匡胤酷似七分的容颜,恨意盘旋。我想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好像我生来就只是复仇的工具。
      留在宫中的最后一日,我举起烛台,燃着了罗帐。我听着那人均匀的鼻息,任火势吞噬氤氲。他翻身,正面对着我,敞开的衣襟深处落下两枚铜板。
      铜板落到地上的声音竟然清亮得甚于燥热的噼啪声响,我的全身僵硬得像是一座石碑。想不到,这么多个年头,记忆也不过就是一场梦。梦里奢靡的柳烟,像是点燃了的虚无,袅袅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可怜那粗疏的眉眼,少年宽厚的手掌,两枚生了锈的破烂铜板,都在血雨腥风之中失了它原本的颜色,不留情面地蒙了尘,藏了垢。
      玉冠符节,青衫骏马,漠北驰骋,塞上弄弦,昔日倾下三百城的英雄,这么快就变成了枭,变成了鸩,用自己的血去换登临绝顶,望断天涯。
      烛台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我转脸趁夜奔出宫中,没有也不想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的样子,究竟是错愕,抑或是愤怒,抑或是忧伤,恐怕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知道了。
      人生如戏,我兜兜转转几十年,唱的究竟是谁的悲喜?
      年少时可笑的红鸾梦,至此皆休。
      很久很久以后,我便连哭的力气都不再。
      (七)
      接下来的事情,都已经模糊,唯一清晰的,却是重光垂死的容颜。
      我看着他饮下牵机毒酒,我想他也一定知道那酒里面是有毒的,可是他别无选择。
      为什么要饮?是不是因为生无可恋?
      “那周……周蔷呢?活着,可以一直都想着她;死了,也许就连想她的权利也没有了。”我握住他抽搐的手,由着他的指甲嵌到我的肉里。
      “痛不痛?”他颤抖着声调,“薇儿,痛不痛?”
      我摇头,口中却说道:“痛,心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我想我是恨他的,恨他流连花间,恨他倜傥万年,恨他不知轻重的玩笑和痛彻心扉的悲凉。我会厌恶他身上的气息,厌恶他陶醉的神情,厌恶他看我的眼神,厌恶他拂过的每一寸所在,所以我肆无忌惮地恶声恶气待他,所以我赶走他宠幸的妃子,所以……
      人世间没有多少因果不纠葛。
      我知道,他忘不了姐姐,忘不了的诗,忘不了的词,忘不了的舞,忘不了的霓裳羽衣,忘不了的年少糟糠下堂妻。
      可他还是会其他女人好,每一次都是发自真心,每一次都是真的爱你。
      只是这爱,广博到我承受不起。
      或许是半年,又或许是一年,又或许时光已经流逝了半生,我突然间问自己,是不是曾经也深深地爱过他?
      没有爱,就没有纠缠不休的恨,执拗得可惜,执拗得可笑。
      或者我心中报不完的仇,也只是为了要他偿还欠了我的情债。
      这爱,竟然隐瞒我到了最后。便像是金陵雨季背后的阳光,那么淡,梅雨若不死,此生都难再见。
      他说,他叫煜。他的一生都是梅雨的季节,皇冠上的明黄不明,他多想阳光能穿透雾霭,穿透雨帘,让他看上一眼,哪怕这光剑也会穿透了他的胸膛。
      当年我要是再走近一步,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不对不对,情这个东西,差半步就是差一辈子。
      你我已经差了一辈子了,早就知道的事,却始终都执拗,直到亲眼看清楚已经料到的结局。
      剩了半辈子去留恋。
      凄恻一场。
      人生一局豪赌,你是买大还是买小,是买悲还是买喜?
      哪样都不,我,只买醉!
      醉了,就忘了离别。
      (八)
      你知道窒息的感觉吗?
      我知道。
      一根绳子绕在颈上,不经意间猛地扯紧,再无暇去顾及天地间的颜色。手足挥舞却抓不到任何东西,绝望了今生来世,可一旦想到那个人,立即没了力气挣扎。头脑就像是爆炸了一样,眼前是我一生的金陵。
      金陵的恨,金陵的爱。
      你恨过吗?
      我恨过。
      恨一个人的荒唐,恨一个人的怯懦,恨一个人的多情,恨不得他修罗鬼蜮万劫不复,却不小心爱上了那个人的情深。
      爱上了那份独独对我的情深。
      所以想说,一切的惩罚我愿替他承受,义无反顾。
      你爱过吗?
      我爱过。
      爱很痛的,锥心裂髓的痛,荡气回肠的忆,每一次都好似轮回一场。从错误的相见到他时时刻刻都忘不掉的霓裳羽衣,心里面半是安慰半是惆怅。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既无相依,不如两相忘。
      白发苍苍也便成了一种奢侈。
      我看到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他一身简单的装束,深青的流苏在腰间绾了个结,窸窸窣窣地擦着脚面,重瞳里是两个女子的影。
      一个是娥皇,一个是女英。
      那,是我们成年后的初见,是戏一开始的锣鼓喧天。
      我还记得的,他说过,让我陪他出宫,就我们两个,偷偷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可我拒绝了。
      秦淮的春天是很美的,风骚的胭脂地和灵川秀水,我喜欢在那里嬉戏,忘不掉在那里度过的童年。不若金陵,冷硬得全是伤。
      欲相惜,却相忘。
      怀念旧时,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忘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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