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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名为天下安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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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药的小炉咕噜噜冒着泡,老妇人揭开顶盖舀了一碗汤药出来,待吹凉后才端上榻前。
“可以喝药了。”
卧榻上的女人双目被剜,白绫上层层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脸上遍布伤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容貌。
胡人乱华,难民何其多,状若女人这般的倒也不奇怪。但违和的是,她同时穿着蜀锦缝制的宫装,衣上着金线绣着凤凰和北辽皇室的象征太阳,虽然衣裳已凌乱脏污,却仍可见主人贵不可言的身份。
“我听你口音似是中原人,你不知道我是谁?”女人沙哑着嗓音开口。
老妇人不答,反而用汤匙将药递至女人嘴边。
女人面色狠戾,她费力扬手打翻了汤药,陶碗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我便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姜澜!南梁的和亲公主,北辽被废的皇后,祸国妖女,人人得而诛之!你拾一块碎陶片,便可割断我的脖子!”
姜澜喊得声嘶力竭,双目涌出血来,再次浸湿了已成褐色的白绫。
“你还不知道这是何地吧?”老妇人话锋一转,“上双郡荫县,曾经年年水患最严重的地方。”
姜澜一愣,老妇人接着说:“自上双渠修筑后,此地再无水患,小麦年年丰收。”
姜澜自嘲般一笑:“……这与我何干。”
“修筑上双渠好大功绩,天下人皆以为是辽帝爱民勤政,但是我知道,实为殿下您的功劳。”老妇人笑了笑,“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明白那许多,都是我的乌骓儿说与我的。”
姜澜沉默良久,老妇人也不再多言,转过身继续煮药。
“您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么?”姜澜声音缥缈,“是我母后给我起的,意为天下安澜,比屋可封,是太平盛世的意思……”
“我却没能做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没了气息。
鹰隼自辽阔的草原一路向南,仿佛穿过百年的时光,看尽陵谷沧桑东海扬尘,留下声声鹰唳惊空遏云。
好像做了一个极痛苦漫长的梦。
“身为公主之尊享天下供养,却不思国之屈辱民之艰苦,遍身绮罗。”
尖利的呵斥声唤醒了混沌中的姜澜,她费力睁开眼,却看见熟悉的南梁宣明殿,满殿的金陵权贵和皇室宗亲们议论纷纷。
这是……
又一位脑满肠肥的亲王跳出来怒气冲冲道:“二公主该担帝女之责和亲北辽,舍己身而全大义!”
姜澜呼吸一窒,她竟回到了被送去和亲北辽的那年!
建章九年,北辽铁骑越过陇宣关,直指中原九郡,南梁军备废弛丢城失地,后方又正逢大旱粮草不足,便想着割地嫁公主求和。
长幼有序,和亲原该落到大公主姜思嘉头上,但翟贵妃怎舍得她的爱女去那苦寒之地?
适龄公主中唯有姜澜无所依靠,虽为中宫嫡出,母家沈氏却在七年前获谋逆大罪灭族,沈皇后绝望自缢,自己也被赶去行宫过活。
无人庇佑的姜澜若失了建章帝的宠爱,还落得一个坏名声,便可被众人厌弃,成为替嫁异国的可怜虫。
于是,翟贵妃在众人素服拜谒先祖时召她回宫,并送去一条极尽奢华的重瓣牡丹绛红衣裙令她换上。
姜澜虽少时聪慧,但养在行宫多年哪里晓得宫中诡谲,以为父皇想起了自己,便换上彩衣喜滋滋入了宫。
谁想,面对的竟是铺天盖地的鄙夷和谩骂。
“二公主竟如此荒唐!陛下携我等素服拜谒祖宗,偏她一人穿着绛红衣裙闯进殿中。”
“可不是,北辽蛮子压境,京畿大旱无雨,民生多艰啊。”
“翟贵妃心善,召二公主回宫,却不想国家危难当头她一身彩衣喜气洋洋,毫无悲天悯人之心!”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
金陵权贵鄙薄的话语,建章帝冷酷厌恶的神情,以及后来祸国凶星的污蔑,都将她死死按在鸾车上,送向北方。
多可笑,平日里任她在行宫自生自灭,危难时接她回来替姐和亲。
踩着她的血泪尸骨成全翟氏的荣光,成全南梁权贵们的一息安稳。
姜澜眼眸凉如冰雪,眼神滑过面露鄙夷的众人,最后直直望向立于皇帝身侧正得意洋洋的翟贵妃。
别来无恙啊,姜澜盯着她,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笑。
翟贵妃心头一跳,姜澜名声已然完了,还笑什么?
她发觉姜澜好像出现了不为人知的变化,原先泪水涟涟不知所措的柔弱少女消失无踪,这具躯体仿佛灌进去一个强悍的灵魂,面容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纤细高挑,脊背笔直似雪松,自有风华万千贵气天成。她生得极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黑曜石般的眸子扫过殿内,如同山峰万年不化的冰雪。
这怎么可能呢?
“逆女!”帘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呵斥声。
姜澜缓步上前,经过建章帝宠信的道士们身边时,顺手取了件东西揣进兜里。
她站定后跪拜行礼:“姜澜见过父皇,唯愿父皇万岁,运隆祚永。”
“万岁?”帘里的建章帝更生气了,“不孝不悌的东西,朕如何万岁!”
翟贵妃安慰道:“陛下息怒,二公主才十四,年岁尚小一时贪爱华服珠宝也是有的。”
建章帝哼了一声:“不过一年便及笄,嫁出去也使得,何来年岁尚小一说。”
日光西斜,余晖照着南梁皇宫的琉璃屋檐,反射出耀目的金光。
时机到了。
姜澜恭敬答道:“回禀父皇,姜澜并非贪爱华服,而是特向父皇道喜,道祖赐福,百事顺遂。”
建章帝怒极,他反手抽出一柄宝剑,撩开帘子走下台阶。
众人心头一突,建章帝宠信道士辅服食金丹,极为喜怒无常。而今龙颜震怒,难道才回宫的二公主便要血溅当场不成?
姜澜却恍若未觉,她将先前顺的东西往头上一戴,白皙漂亮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慌乱。
待焚烧草料丹药的烟雾散去后,建章帝才看见姜澜跪伏的身影,只一眼目光便集中在她头上那顶帽冠上。
那是一顶由绿纱制成,绣太极图的道教香叶冠。
“哈哈哈哈哈哈——”建章帝满面怒容消失,笑声突兀地响起。
翟贵妃咬着牙暗道:“谄媚!”
这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虽然皇帝沉迷炼丹修道,但权贵宗亲们大多以为道士方士都是些欺名盗世之辈。为讨圣上欢心修建道观,献上灵芝也就罢了,将修道之物穿在身上戴在头上可不行!
而少数几家的家主则仔细打量姜澜一番,眼中露出几分欣赏。
“朕便给你一次机会,我儿说说,何喜之有?”
建章帝虽收了怒色,但眼神阴恻恻的,显然并不好糊弄。
姜澜神色自若,微笑道:“父皇,儿臣清早拈香告天地,火花柔和明亮主吉,祀后呈小莲花香状。今日必有吉事相告,父皇心头大患已解。”
“大患已解?”
话音刚落,门外内侍一溜小跑进殿,面带喜色跪在门口禀报:“禀陛下!北辽同意休战,两月后拟派遣使者前来我朝议和!”
众人哗然,北辽势如破竹,如今怎会忽然同意休战?
“这是为何,北辽可有异动?”建章帝问。
内侍激动道:“天佑我南梁!北辽汗王突发恶疾暴毙,北辽军心大乱,不可再南下!”
“好!”建章帝大喜,对姜澜也不吝夸赞,“南梁得玉清元始天尊庇佑,今日果真有吉事,此乃我儿功劳!”
竟被姜澜说中了!
翟贵妃手心沁出冷汗,原本胸有成竹也变得心头发虚,一瞬间,翟贵妃感觉自己召回的不是软弱的羔羊,而是一只猛禽或者冢虎。
姜澜满脸的敬服与孺慕,她向建章帝磕一磕头:“哪里是儿臣的功劳?父皇为国求道,斋醮祈祷,挈清政本,殚精极虑,不负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之道号,此乃父皇功绩,儿臣拜服!”
建章帝给自己加封的道号冗长拗口,姜澜却像念顺口溜一般一字不落一气呵成,这吹溜拍马的本事唬得宗亲权贵们一愣一愣。
建章帝自然更是喜上眉梢,不仅赐姜澜“三天金阕妙化元君”的道号,还特封其为永宁公主。
姜澜跪拜受赏,心思澄明。她的这位父皇,信奉道教又敏感多忌,要讨好他,投其所好才是上选。
上行下效,此刻殿中再无人斥骂姜澜,反而交口称赞她道缘深厚。
大公主姜思嘉面色僵硬,声音有些颤抖:“姜澜如此讨父皇喜欢,父皇真的会令她替我去和亲吗?”
翟贵妃声音有一瞬间的狠戾:“嘉儿别怕,母妃还有法子,定叫她不得不去!”
建章帝回到帘内服食金丹,随后一边踩着罡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听着帘外臣子宗室们商议两个月后的接待事宜。
姜澜缓步走向翟思嘉的上首,默默立于她身旁。虽然暂且躲过这次危机,但她并不如何开心。
和亲公主哪怕不是她,也总有旁人,不论是谁,和亲异国都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南梁国力日衰,如前世一般,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灾祸频出党争不断,国破难以避免。
她要找到一条路,避开前世悲惨的结局,也将整个中原大地从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的炼狱中拉回来。
姜澜的目光在翟贵妃、姜思嘉、金陵权贵们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遥遥北望。
往事了了,今世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