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敛》饮水者

1、上

　　01
　　世人说我灵识残缺。故无悲无喜，无怖无怒，冷心亦冷情。
　　大概是了。
　　这传言起于一场战乱。彼时我满身血污，抱着长刀茫然看着父母倒在跟前。鼻腔满是血腥的味道，偏我呆愣在原地。若非一道金光护住我，灵溪大概要在天上继续孤寡。
　　此刻她摆了盘瓜子，又斟了些茶水，大刀阔斧讲着新得的话本子。我向来义字当头，是以，在听到第一百零八个类似情节时，也只是耐心听完，照例夸上一句：“哦，真感人。”
　　灵溪果然带了份知己难求的兴奋：“是吧，我初读这故事哭了一个时辰。”
　　哭了一个时辰？
　　我忆起前几日人界灶王爷来述职时湿漉漉的样子，皱了皱眉。灵溪是司雨之神，她的情绪对人界天气有直接影响。
　　“灵溪，我觉得做神还是要成熟一点，不能太情绪化。”我语重心长地劝。
　　“唉，谁让本神心肠软。”灵溪说着又要抹泪，我忙拉住她。灵溪眨眨眼睛，计谋得逞地笑了：“小沐，我要是如你一般就好了。大刀耍的多威风。”
　　如我一般什么？寡情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撇开密密麻麻的茶叶抿了口茶，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我并非灵识残缺，毕竟谁也不晓得灵识残缺是什么样子。”
　　灵溪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若非如此的话，我就要怀疑你……”
　　“如何？”终于有人肯信我了。
　　“是不是倾慕神尊。”
　　啪嗒一声，掉的不是我的杯子。是灵溪。
　　她颤着手，话都说不利索：“尊，尊……”
　　我回过神来，硬着头皮接上一句：“尊上。”
　　云珏神色淡淡，示意我跟过来。不知方才一番话被听去多少，我出门时不太放心，屡屡回头。灵溪没事人儿似的正以茶杯做掩往这边瞟。
　　好吧，我该放心的。
　　路过小仙纷纷行礼。云珏高大的身影笼在霞光里，衬得周遭一切都自惭形秽起来。我垂着头，如往常般隔着距离跟在后面。
　　天帝将我托付给云珏。只因我是族中第一个举起斩魔刀的人，而他是世间最后一个会御刀的神。我记得初相见，凌霄殿上蓝衣仙人回眸的刹那天地万物都失了神采。于是，我握着刀，局促到指尖泛白。
　　许久未来凌霄宝殿，我又局促起来。云珏大约是瞧出来了，放慢步子说：“天帝寻到处地方，益于你的修行。”
　　我松开紧握的手，垂着的头动了动。
　　天帝与云珏寒暄一番，又问候过我，才切入正题：“魔界近来蠢蠢欲动，斩魔刀……”
　　我惭愧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也罢，你体质特殊，总归不是朝夕能炼成的。”天帝叹了口气，又看向云珏：“上次的提议师兄意下如何？”
　　云珏看向我。
　　我恭敬道：“谨遵陛下与神尊安排。”
　　走出大殿，方觉轻松。我回头，恰对上正在合拢的双门里那双深邃的眸子，我一惊，快速垂下头。思绪飘忽着，竟想起灵溪的胡言乱语。
　　“小沐，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她坐在花树下，百无聊赖地看我练刀。
　　“嗯？”我停下手中的刀。
　　“尊上待你好吗？”灵溪问。
　　不知为何，我有些慌乱：“神尊与陛下皆是我的恩人。”
　　“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虽说神尊重返天界不久，可总是独来独往，你不知道外面那群小神仙，啧啧啧，虎视眈眈。陛下乃神尊后辈，孩子都成群了……”
　　“慎言！”我一个闪身，捂住灵溪。
　　灵溪惊恐地将我的刀向外移，试图保持个安全距离：“你你你，当心。”
　　我见四处无人经过，放下手来。
　　“不过也是，神尊这般，六界无人可及。”灵溪不怕死地继续与我咬耳朵。
　　我对她的大胆颇为无奈，但认同这个说法。公正严明的秩序之神，自然只可远观。正如此时的我，只敢静静地瞧他。云珏偏过头来，我仓皇移开视线。
　　灵溪得知我要离去分外不舍。
　　“小沐，我们姐妹难得交了心，你怎能抛妻……抛弃我？”
　　其实我也不舍。灵溪是我漫长仙途中唯一的朋友，但，我强忍着推开她的冲动：“不是还有司命陪你吗？”
　　“别别别，饶了我。”司命笔下一顿，神情难辨。
　　司命在星运阁书人界命簿，灵溪常跑到那借话本子，一来二去也算臭气相投。她闻言瞟了一眼，注意力转到司命新写的命簿上：“唉，你写的不行啊。怎地这女的死了男的依然快活。”
　　“情深必寿。既然结局已定，故事里总得有你来我往。”司命解释。命簿随星运而生，他的工作不过是丰满一下过程。
　　“那你下次得来个皆大欢喜的那种。”毕竟是公务，灵溪退了一步，依旧强势。
　　“遵命。”
　　我赶时间，趁着间隙正往外走，冷不丁被身后声音激得发毛：“小沐，你要不告而别吗？”
　　“诶！小祖宗，别哭。”司命拼命冲我使眼色。“上回被骂的还不够惨吗？”
　　“我就是来告别的呀。”我认真承诺，“我练好刀很快就回来。”
　　灵溪闷声道：“那你好好练，早点回来。”
　　“就算沐芷不在天界，我们也可以悄悄去看她的嘛。”司命加了把力。
　　“对哦。”灵溪抽抽鼻子，继而觉得刚才那一出极没面子，“那你快走吧，早去早回。”

　　02
　　有些日子未出门了，不同于万年不变的天界，人界繁荣了许多。我惊异于人族的创造力，又在心底牵出几分暖意，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族虽为神仙一脉，却世代居于人界，是六界的守护神。是以族人虽灵力不济，却极善武，曾凭着一把斩魔刀在千年前的天魔大战中立了大功。若非此次魔族偷袭……
　　想到逝去的父母，惨死的族人，我眼眶发酸，却依旧落不下泪来。那一战族里只剩我一个，天帝体恤，带我至天界。但有一个要求——练好斩魔刀。
　　那刀在先祖之后尘封于祠堂，每百年才供后人拜祭。神刀认主，机缘巧合下，我举起斩魔刀曾是件轰动的大事。
　　云珏带着我绕过几个山头，来到处云烟缭绕的地方。
　　“这是哪？”重回地面的感觉令我有些发晕。
　　“蔼蔼谷。”他挥手散了谷中的雾气。
　　一栋小木屋映入眼帘。我瞧了瞧四周陈设，问：“这里有人住？”
　　云珏敛眸：“闲置许久了。”
　　可看着像是有人常打扫的样子。山中尘埃多，若非勤于打扫，不会这样干净。我抚上栏杆。
　　云珏近来愈发忙碌，叮嘱我一番便离开了。说来可笑，我族中未存刀谱，斩魔刀于族人更像是个缥缈的荣耀。
　　天帝说的对，我并不是个练刀的料子。几招下来，我再次气血上涌，一个支撑不住半跪下来。百年前满是血污的我也是这样执刀跪倒在云珏跟前。
　　我记得那天阴沉得如同今日，云珏问：“你可愿学？”
　　想到族中遍地的鲜血，我咬牙握紧手中的刀：“愿的。”
　　云珏眼底映入云烟：“好。”
　　他将我带到大千殿。那里成了我待过最久的地方。
　　我灵力低微，学到第二式时几乎已站不稳。云珏按住我颤抖的手：“够了。”
　　“尊上莫恼，我虽愚笨，但勤能补拙。”我努力调整姿势。
　　一道金光闪过，手中大刀咣当落地。
　　“够了。”
　　我小心地问：“您生气了？”
　　云珏愣了下：“没有。”他转身进了殿内：“你需要休息。”
　　我用云珏教的办法将刀收入识海。即使没再背着柄大刀，天界神仙见了我也如遇蛇蝎。我心不在焉地走在小道上，没留意远处一朵云骤然下落。我反应还是快的，后退一步将将躲开。
　　老实讲，我头一次见到御云术比我还烂的神仙。尽管事后灵溪解释是司命在后面追得太紧，她一个不小心才马失前蹄，我无法苟同。
　　从云上栽下来的灵溪揉揉脑袋，很自来熟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呦，这不是大千殿新来的沐芷吗？”
　　说到灵溪的肆无忌惮，其实也是有底气的，她是天生的神祇。所谓神祇，担着上古以来守天护地的职责，与我们这等小神仙，自然有差距。最有说服力的例子，便是云珏和天帝。
　　我对他们素来敬重。是以每当这位小神祗搂着我脖子说小话时，我再不习惯，惴惴焉还是忍下了。
　　日子如流水般划过。灵溪真的寻来了蔼蔼谷，还不忘初心地带来几个天界八卦。
　　“你猜我碰见谁了？”灵溪咕咚咕咚喝了好几杯水，“万疆！他带着伤，我俩在谷外险些打了个照面。”
　　万疆擅变换，是天帝心腹。此地临着魔界，莫不是那边又出了动静？
　　我正凛然想着，灵溪又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神尊布的结界不是防备魔族吗？怎地连我都防。幸亏本神聪慧，想办法绕过了过去。”
　　我撇撇嘴，不忍告诉她云珏的结界确实不针对神族，她说的大概是我前些日子无事，练手布的结界。
　　“小沐，神尊收徒了。”
　　思绪彻底被打断。虽知云珏不过是受天帝之托教我用刀，我万万没资格做他的徒弟。但，心底的涩意让我忍不住问：“谁？”
　　“甹霄小太子。”
　　我记起初登天界时，受尽各类打量。众说纷纭间，只有个小肉团子施以和善的笑。
　　“殿下应当长大不少。”
　　“可不是。”灵溪比了比，“比你我都高啦，而且颇有陛下当年的风采。”灵溪说的自然是“天界第一美男子”的风采，对此，我不予评价。
　　“话说回来，小沐，你五百岁生辰要到了吧？”
　　突然被提起，我掐着指头算了算：“大概还有十年。”
　　“十年啊。”灵溪喃喃，“应该来得及。”
　　司命来接灵溪回去。她坐在云头上，忍不住嚷嚷：“你跑来做什么？”
　　“此处不比天界，翻下去很麻烦。”司命不怕死地说。
　　“嘿！”灵溪撸起袖子，满是不服，“想当年我兴云布雨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写话本子呢。上次若非你使诈……本神非得振一振雄威。”
　　话音未落，已然冲了出去。司命连忙跟上。两人你追我赶，我以手作篷，目送两个小黑点越飞越远。
　　灵溪怀疑我瞧上了云珏，我则怀疑司命赖上了灵溪。
　　大概在意一个人总是藏不住的。我确实在意云珏。如果灵识残缺也能有情的话。

　　03
　　云珏收徒的消息不假，起码我有相当一段时间未见过他了。其实他已完成天帝嘱托，但我总怀着几分期待。
　　手起刀落，我已经能极为熟练地使用斩魔刀。算算日子，离开家也过了三百余年。我是个害怕孤独的人，在过往的岁月里，陪伴我最多的除了一把冰冷的刀，便是高高在上的云珏。
　　我想出去。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疯长起来。
　　司命说的对，从这御云翻下去确实比较危险。我绕着小木屋转了几圈，此处三面挨山，唯一的出口被蔷薇花丛层层遮挡。那花也不同寻常，瞧着是木灵阵法，不仅变化多端，还能吞噬外力。
　　我徘徊几日想找出些漏洞，无果。最终还是咬牙祭出了我卑微的灵力。虽然卑微，但我族好歹修的也是木灵，或许……
　　层层迷雾散去，我有些发愣地盯着双手。阳光透过枝蔓洒落，我逆着光，猝不及防落入花丛尽头那双清冷的眸子。
　　我愣了下，隔着蔷薇花分开的小道恭敬行礼。
　　云珏转身向外走：“随我来。”
　　我快步跟过去。花丛在身后慢慢合上，蔼蔼谷又变回雾气缭绕的模样。
　　“神尊。”看着云珏沉默的背影，我决心先服个软，“我非有意破坏阵法，不过是有些，有些无聊罢了。”
　　云珏立在云端，答非所问：“沐芷，你并非灵识残缺。”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世人皆说我灵识残缺。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快信了。可云珏说，并非如此。
　　对于他的话，我向来深信不疑：“那为何……”
　　云珏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天界尘封千年的战鼓敲响，我看见一团黑雾直冲云端。
　　魔界攻来了。
　　印象里云珏少有情绪波动。他抓住我，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脚已经落到实处。
　　“待在这里。”话音未落，人又消失不见。
　　我稳住心神，四下打量了番。此地芳草茵茵，翠林如海。不远处长瀑落下汇成一处天池，池边群峰竞秀，萦绕在层层雾气之中。仙气缭绕间，偶有一两只白鹤划破长空，留下点点痕迹。看着眼前的楼宇，我莫名有几分熟悉。这大概就是无妄山，云珏修炼的地方。
　　尚不知为何云珏留我于此，我祭出斩魔刀，但当是它出世的时候了。
　　云珏回来时，我敛了刀负手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我竟有些看不清他。
　　他问：“你愿上战场？”
　　我答：“练刀许久，为的就是今日。”
　　长袖下颤抖的双手暴露了我的情绪。其实我，不喜欢用刀。甚至，十分厌恶打打杀杀。可我要为父母族人讨个公道，也要报答天帝和他的收留之恩。
　　他神色复杂：“好。”
　　这场战争并未持续多久，待斩魔刀出场的时候，魔族皆熙熙攘攘地退去。首战告捷，天帝并未露出欢喜之色，衬得凌霄大殿上一派肃穆。
　　“陛下，魔界已挑衅到天上来，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天界当肃严，随时备战。”
　　“陛下，此前战争消耗过多，难得有了今日太平，不如先探探虚实再从长计议。”
　　群仙齐聚，为两方看法吵得不可开交。
　　此处热闹，独独缺了灵溪的身影。我也是从司命处得知，灵溪不久前下凡历劫。难怪她那时吞吞吐吐。我不禁有些担心，人界虽不参战，但这个档口难免受到波及。
　　魔界偃旗息鼓，没了声响。我被委以重任，随云珏重回蔼蔼谷精进刀法。有他在，我不再盼着出谷。细细想来，之前大概是嫉妒心理作祟。
　　甹霄奉命来寻云珏。
　　“沐芷。”他露出和善的笑容，一如初见。
　　“殿下。”我看着眼前挺拔的身影。小太子身材容貌长开，但一双眼睛还是清澈透亮。他礼貌地立在院子里，颇有几分云珏的风采。
　　蔼蔼谷又余了我一人。

　　04
　　我素来觉得人界夏日难熬，尤其是灵溪历劫后，兴云布雨的小仙压力倍增，连雨水都少了许多。暮色西沉时，天气难得的舒爽。我在蔷薇花下发现一只黑毛小兽。
　　没有人能够抵抗毛茸茸，小小只的家伙瞪着一双圆眼望向你。尤其是那双眼睛还带了几分可怜巴巴。
　　我将它带回去，象征性地唤其小黑。
　　小黑伤得很重，一条腿血肉模糊，我小心翼翼替它清理伤口。云珏走之前加固了结界，也不知它是如何闯进来的。
　　有了小黑的陪伴，谷中日子不再单调。我常在练完刀后抱着它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小黑厌恶被我抱着，又碍于腿脚不利索躲不掉，后来也就习惯了。
　　我跟它说我练刀是为了打架的，可是我不喜欢打架啊，日子如现在般平平淡淡多好。
　　我说魔界固然可恶，可如今六界日趋繁荣，为何一定要破坏这片祥和呢。
　　我说魔君暴戾，此战必殃及颇多。我虽想替父母族人报仇，但不想伤及无辜。
　　小黑叫了两声，不知在抗议些什么。
　　我不健谈，但在处理伤口上颇有经验。小黑体质也好，短短月余便能下地走路。
　　某天夜里我突然惊醒，一双猩红的眸子正在上方盯着我。我们相视片刻，那眸子逐渐变回熟悉的湛蓝，小黑漫不经心收回爪子，跳回垫子上不一会儿便睡得香甜。
　　我有些后怕地抹抹脖子。想来小黑是个食肉动物，对这些日子寡淡的饮食颇为不满。翌日我特意寻了些肉喂它，它恹恹翻身，留给我个决绝的背影。
　　它对聊天不感兴趣，对食物不感兴趣，却极爱看我练刀，每日雷打不动地守在院子里。这样也好，省去花心思来照顾它。
　　冬季到来，连下了好几场雪。雪花穿不过结界，一片片落在顶上，整个蔼蔼谷犹如美丽的琉璃球。我兴冲冲地跟小黑分享，它给面子地抬了抬眼。
　　云珏携风雪而来。小黑瞧见他，雪白的獠牙露在外面，全然进入戒备状态。
　　我下意识看向云珏，他眼底深藏的汹涌压抑不住了般。这是我第一次见云珏生气，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思忖小黑是害怕了，毕竟它只是只小兽，承受不起神尊的威压。遂壮着胆子将它揽入怀中，想开口解释几句。小黑狠狠咬向我，三两下在蔷薇丛中没了身影。
　　我恍然立在原地。我不知为何惹怒了云珏，小黑竟然也生气了。
　　云珏牵起我，鲜血淋漓的手臂在一团柔光中慢慢复原。我不敢直视他的眉眼，唯唯诺诺地说：“我错了。”
　　我这辈子道歉的机会不多，全给了云珏。
　　云珏恢复了往日的素淡：“可是又觉得无聊了？”
　　不曾想云珏竟带我来到集市，自孩童时期我便无数次向往这般富有烟火气的地方。正值年节，云珏掩去气息，极有耐心地任我东跑西跑。路过处茶楼，我被绊住步子。
　　想来我的好奇过于明显，云珏问：“进去吗？”
　　我扬起头：“可以吗？”
　　云珏颔首。
　　茶楼乌乌泱泱挤满了人，小二颇有眼色地领我们到楼顶雅间。云珏掏出绽银子：“一壶茶，一盘点心。”他动作娴熟，我为此诧异许久。
　　楼下抚尺一拍。一堂恩怨故事已落下尾声，四下呼声络绎不绝。不得不说，人界说书先生讲故事比灵溪强多了，连我都听得津津有味。
　　起哄声后，先生来了出“上古传说”。我偷瞧云珏的神色，毕竟谈到当年的天魔大战，自然少不了云珏。
　　他轻抿口茶，神色自若。
　　故事讲到精彩部分，大堂安静得可怕。我也跟着揪起心。先祖虽得了斩魔刀，可未能发挥其真正的力量。双方战力胶着，那场战争的关键在于——不问世事的云珏出山了。
　　“那小妖只身闯入无妄山，见得云珏神尊。神尊问她如何寻得此处。小妖答是与神尊的机缘。”
　　“那妖借机缘一说妄想蛊惑神尊，被逐出无妄山。天魔战场上，小妖竟也在。那场战争当真惨烈啊，神仙魔死伤半数，天帝正派人去请云珏神尊。神尊却出现在两军阵前。”
　　“没人知道神尊与小妖说了什么，只知她死在了斩魔刀下。天界胜利，魔族被迫退回魔域。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魔军的细作。”
　　“小妖是神尊杀的吗？”有人高声问。
　　说书人笑着摇头：“能使斩魔刀的，只有神尊。”
　　台下一片唏嘘。
　　我听得手脚冰凉，侧过头去问：“当真如此？”那只胆大妄为的小妖……
　　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云珏递给我杯热茶：“并非如此。”
　　指尖相触，我这才发觉，他也满身寒意。我握着茶杯一饮而尽，层层暖流渗透五脏六腑，方觉得再一次活了过来。
　　“为何要打仗呢？”我又问。
　　“因为欲望是无限的，万物皆不可免俗。”云珏挑眉望向窗外。
　　我没了心思，云珏便带我回去。瞧见我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缓缓开口：“斩魔刀曾藏于无妄山，可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
　　“当年的事情。”他眯起眼睛，“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他这么安慰我。
　　其实和我也无甚关系，我只是有些心疼那小妖。死在斩魔刀下，大抵已魂飞魄散了。能登得上无妄山，怎会是心怀叵测之人。
　　“沐芷。”他叫住欲进屋的我，“生辰快乐。”
　　原来他特意为我生辰而来。我转身奔回院子里，云珏已没了踪影。

　　05
　　云珏是个极负责任的神。不仅不厌其烦地教我练刀，还记得我的生辰。我顶着个灵识残缺的名头初登天界，实在受不住非议，无意间躲进大千殿的后山。
　　云珏寻来时我正抱成一团。我告诉他我想家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我百年前举起斩魔刀成为了全族的骄傲，百年后却孑然一身沦为他人口中的冷血怪物。云珏给了我一个极轻的拥抱。
　　我喜欢云珏，是个连灵溪都看得出来的秘密。而我在后山发现了云珏的秘密。
　　我那日跑的太急，一不留神滚落山洞。结魂灯中的一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气息阴柔醇和。据说云珏重回天界时，亲自向天帝要了木灵充沛的大千殿休养生息。我魂不守舍地跑出去。明明那么难受了，却还是哭不出来。
　　灵溪没能赶上我的生辰。她历劫归来，我等不到她来看我，遂央求云珏带我回去。
　　灵溪坐在殿外，见我过来挤出一丝笑意：“小沐，好久不见。”
　　她笑得勉强，连我都看出来了。
　　好在茶还是那么苦，灵溪还是喜欢讲故事。我唏嘘：“真感人。”
　　灵溪没往常那般开心：“你觉得很感人吗？”
　　“当然。”我肯定，“男主重伤在身，女主以命换命，多么伟大的爱情故事。”
　　灵溪却道：“他们明明可以各自安好，为何定要死来死去的呢。”
　　我觉得灵溪变了，此刻的她就像话本子里堪破红尘的出家人，平静得可怕。她主动送我回大千殿，临别前紧紧抱住我：“小沐，我要是如你一般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在心底苦笑。
　　后来，我才知道，灵溪当时讲的是自己的故事。
　　“我掌握不了神的命格，可那人的命格是我写的。”司命眼底一片灰败，“你看，我写了这么多故事，却敌不过一个说书人。”
　　他想给故事拉回应有的结尾，可落笔的时候笔尖生生卡在纸上。按理来说司命执掌命格，可人界的运势却是早已确定。他改得了过程，却定不了大势。
　　司命惊了，我也惊了。
　　未等我们找到解决办法。灵溪的说书人夫君殉了情，鬼魂被捉回阴司时判官犯了难。按理说此人还有数十年阳寿，且其后人是个贵不可言的命格，若此时进入轮回，怕会对后世命数造成影响。这比以往的案子都棘手了些，阴司不得已报了天帝。
　　正值交战之际，天帝本就焦头烂额，闻言大发雷霆。偏偏灵溪三缄其口，不肯透露缘由，被天帝一怒之下罚去冰域思过。
　　灵溪修水灵，冰天雪地对她而言格外难捱。
　　司命来看她，灵溪望着布满白霜的手指问：“为何一定要殉情呢？”
　　司命说：“自然是两情相悦，你可以为他而死，他也绝不独活。”
　　“既是两情相悦，怎么不听我的话？”灵溪转过头来，死死盯住他，“我弥留之时说了什么？”
　　“今日一别……”司命猛然惊醒，诧异地看向灵溪。
　　灵溪说，今日一别，必会再见。
　　我听闻司命主动担下所有罪责，自剃仙骨换了说书人的阳寿。他在奈河边苦等许久，孤身踏入了轮回。
　　甹霄安慰我司命本就是飞升成仙，待轮回后勤于修炼定能重回天界。我很想去安慰灵溪，可此刻的我已在战场上，脱身不得。
　　领兵的是甹霄，我手中的斩魔刀更是天兵眼中的定海神针。看得出来甹霄和我一样并不是很喜欢打仗，他排兵布阵很是保守。
　　魔界步步紧逼，天界负隅抵挡。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魔君的到来令魔军士气大涨。那双蓝眼睛落在我身上，唇角牵起一丝弧度：“不是不喜欢打仗吗？”
　　我握紧手中浸了血的刀。
　　甹霄将我挡在身后，隔绝苍无肆无忌惮的打量：“魔君倒是说说，这战事因何而起？”
　　苍无笑得肆意：“本君其实也不喜欢打仗，但有人挑唆我族伤了人界神族。本君费了大功夫才清理完门户，自然要向始作俑者讨个公道。”
　　不知为何，甹霄徒然变了脸色。
　　这一战打了许久。战事正酣，灵溪突然出现。
　　“你疯了！”我在人掩护下将灵溪拉至后方营地。
　　“小沐，能不能不打仗？”灵溪眼中满是惶恐，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泪水了。“能不能不打啊，司命，司命他落到了魔界。”
　　我脑中一个惊雷劈过：“你说什么？”
　　“司命他……”灵溪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在一片暴雨中，没能握住手中的刀。
　　雨下得很大，双方进入短暂的休憩中。灵溪小声抽搐着，其实她算是个负责任的神，平日里爱装哭不过是仗着我和司命会哄她罢了。
　　雨势渐小，她执着泪眼望向我。
　　“我去见天帝陛下。”我决绝地说。司命投胎时仙根尚在，可魔界缺了天地灵气，再怎么修炼也只能入魔。
　　天帝正在凌霄大殿上跺来跺去，他凌冽的目光扫过来：“此事比之六界，孰轻孰重？”
　　虽然不愿承认，但我知道答案。可是当真没有皆大欢喜的法子吗？这场战争，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发生的。
　　我心神不宁地回去，甹霄递给我样东西。“神尊交予我的。”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本不该现在给你。”
　　云珏不宜参与战事，在两军交战前回了无妄山。那里仙气缭绕，草木葳蕤，原来我真的去过那里，就和徂徕镜中一样。

　　06
　　最后的战场上，我执刀立在中央。斩魔刀感受到血气，不断嘶鸣着。两方碍于它的威力，不敢轻举妄动。
　　“沐芷。”苍无和甹霄各上前一步。
　　“殿下与魔君当真要这么打下去吗？”我苦笑一声，“忘了当年的教训吗？”
　　千年之前，六界因战事都处于崩塌阶段。若非云珏出手挽回，哪能有如今模样。
　　“魔君莫被这妖女迷了心智。”见苍无犹豫，魔界那边叫嚣开。
　　而我军上方，沉默已久的天帝终于现身：“你这是何意？”
　　我一字一句：“趁着业障尚浅，不要再打了。”
　　电光火石间“砰砰”两声。一道金光罩住我，这力量当年护我于族中战乱，千余年前也救六界于水火。
　　苍无踢开那被神光弹开的将领，又冷眼看向同样被反噬的天帝。那魔军将领容貌变化，竟是许久未见的万疆。苍无很适时地毁了他的脸，深沉的目光望向我。
　　云珏出现在我身侧，衣袂翩然：“都住手。”
　　在场的神魔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
　　云珏望向我，在眉间轻轻一点。熟悉的力量化作点点荧光融入身体。他终于露出笑意，这一笑，耀眼过蔼蔼谷的蔷薇花。
　　“我不欠你了。”他如是说。
　　他慢慢升至空中。地动山摇间，战场中央出现一道天堑，不断绵延至六界各地。这是秩序之神的指令，心思不轨者不可踏过天堑半步。违者，永坠阿鼻。
　　“云珏！”
　　我反应过来叫得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天地之间。金色光晕落下，血污尽褪，万物复苏，狼藉的大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原来他当年竟做了这样的打算。
　　滴滴泪珠滚落到地上，似要把过往的泪水都补上一般，我伸手试图揽住四散的光，心底苍茫一片。
　　天堑那头，甹霄先撤了兵。我理好情绪，回身对上魔界千军万马，沙哑道：“魔君可愿退兵？”
　　“杀了她！她的斩魔刀不知染了多少弟兄的血。”不知谁喊了一句。
　　“杀了她！杀了她！”众兵无不应和。
　　苍无扬手止住躁动的魔军，饶有兴致地瞧我：“云珏将你扔这是何意？莫不是要你归顺于我？”
　　我举起手中的刀：“魔族尚武，凭本事说话吧。”
　　“好。”苍无挑起长枪。
　　其实也没几个回合。苍无看了眼满是伤口的自己，又看了看毫发无伤的我，无奈地笑了：“你说错了，我可一点都不暴戾。”
　　他在我耳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扛枪往回走：“撤兵。”
　　“魔君，凭！”
　　苍无一枪过去，冷眼环视一周：“还有异议？”
　　四下寂然。大家都很清楚，即使魔君受了伤，他们也难是对手。
　　“本君输了，便许诺只要无人挑事，魔军不会跨越天堑半步。”
　　一切尘埃落定，所有污垢褪去，天界也翻开了新篇章。甹霄承了天帝之位，清澈的目光望向我：“当真要走？”
　　“是。”我颔首。
　　“徂徕镜知来去往复。不知那镜中藏了什么？”他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孩子。
　　“已经过去了。”我垂下眸子。
　　甹霄见状不再多问，转而望向殿中的斩魔刀：“此刀不会再出世。我定见刀如见人。”
　　我知这是他对云珏的承诺，也是对六界的承诺。
　　灵溪肉眼可见地稳重许多，拉着我的袖子不舍道：“小沐，改日见到神尊记得帮我问问有何通过天堑的良策，飞起来太费劲了。”
　　一旁的司命换了副容貌，依然妇唱夫随。
　　我独自一人离开天界。
　　千年前云珏用了大力气重塑六界，又在每一处布下神力庇佑。这些年他将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天地间，是以才会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早已想好如何永绝后患，只是那时的我不懂。
　　世人又说，云珏掌六界秩序，乃永世之神。
　　我笃定了这句话，行过闹市，跨过江海，翻过雪山。这里千年前小花妖走过，数百年前云珏也走过。当年我魂飞魄散，云珏便自己助我进了轮回。我承受不住神的力量，他又寻遍六界为我重塑魂魄。
　　我魂魄完整后，结魂灯便灭了。说来可笑，过去吃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我在六界走了一遭，重回蔼蔼谷。谷中依旧雾气萦绕，殷红的蔷薇花在迷茫中看不真切。其实这迷瘴还是我布的，毕竟尚是小花妖的我独居天魔边境总要想些法子自保。
　　我用了灵力。
　　蔷薇花丛分开的瞬间，我看见一截蓝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