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洛水镇(二) ...
-
时重想,做神仙的,估计多多少少懂点卜算之术。
东来看好戏似的作壁上观,重景瞥他一眼,暗含警告,而后曲了修长的手指掐算几下,便隐了身形率先走去。一行人隐匿在黑夜里,向着花溪巷深处摸索着。
巷子的青砖墙掩住照过来的月光,周围黑得压抑,偶尔有猫跳上墙头,对着空无人烟的某处呲着牙低吼。那正是时重两仙一妖,外加两头仙兽所在之处。东来肩上的狻猊恰好与其对上眼神,低叱一声将它吓走,可猫又穿梭在街巷,甩也甩不掉。
这猫开了天眼么?连隐着身的神仙都能看到。时重回头望一眼,看某个墙角探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猫头,两只眼珠子发着莹莹的绿光,有些瘆人。一阵凉风拂来,时重不禁战栗了几下。青衣的仙君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天眼,只是被它察觉了动静而已。”
时重立时有些窘迫。嗯,猫没开天眼,但他或许开了。
左转右转,花溪巷看着破败,却幽深得很。一处破败的茅草院仿佛与花溪巷割裂开来,逐渐在时重等人面前现了形。这便是高生家了。
时重停了脚步,在外头打量着,忽听东来问道:“你要如何查探?探查什么?”
一路走来,花溪巷是何等衰败景象,时重心里是有数的。家境好些的人家那木门便大些,厚重些,院落也很规整。即便差些的,两三间小屋的格局也还是有的。总归日子过得还不算难熬。
可他们再差,也没有高生家朽败。
时重沉默地看着飘零的门扇。这用条条木板搭起来的门扇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破洞,破洞旁是横来竖去的木刺。旁边用来固定门扇的木头桩子,底部也已磨损,看着经久未修。时重不用踮着脚尖,就能轻易望到里面。
里面更是凄惨。空出来的地方都称不上是个院落。那里只放了个半新不旧的扫帚,扫帚旁摆了个竹笼,竹笼边沿上耷拉下来一两株绿草。时重仔细辨认了下,是某种草药么?
除去院落,便只有那用来遮风挡雨的小屋了。小屋的顶用茅草盖着,屋身是泥土砌成,经年累月的风雨,墙皮哗哗掉落,已是十分斑驳。但时重看屋墙底部,却是干干净净,未见泥土碎片。想来高生也是个勤快人。
时重想,高生过的应当是穷苦日子。
但又想到手中那羊皮卷,时重觉得这不合常理。
一般的穷人怕惹麻烦,因为麻烦上身,便要流逝白花花的银两。同样地,要谋财害命的,更是看不上穷苦人,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可捞的油水。那么谁会大费周章地去风雨楼投高生的状子?时重不解。
重景看出她的疑惑,却只是说道:“不若去里面看看。”目光划过门扇上的裂痕,重景不露声色,心下已了然。
他们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大门,来到高生的寝屋前。屋内无烛火,可月光从窗户穿进去,恰恰照出屋内一个晃晃人影。只他一人,不声不响地捆扎着草药。时重想,这必然是高生了。
说不讶异那必然是假的。时重沉默地看着屋内。
这高生实在算不上年轻了,估摸得有六七十的年龄。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木墩子上,皱巴巴的脸就朝着月光照进来那面。借着月光,枯槁的手一下一下将粗麻卷成细绳,然后仔细地缠绕住桌上整齐排列好的草药。
高生手上的皮肤如同树皮一样粗糙,寿斑星星点点。不仅如此,时重看他,看不到一处骨肉均匀的地方。他干瘦如柴,骨节突兀。
再看他整理着草药。可即便有月光,他缠着草药也算不上妥善。高生颤颤巍巍地伸手,从草药根部摸上去,摸到差不多就开始一圈一圈的绕。
想来他的眼睛也不大利落,原本应绑在草药腰部的绳子,最终错开,要么绑在头部,要么绑在尾部,少有能对上的。
时重疑惑的心更重了,更萌生了一丝不忍。这样一个孤苦的老者,谁要杀他?
东来虽常来洛水镇,可也只是被镇子上稀奇玩意儿吸引,从未有意观察过凡人。此时他声音有些干涩,艰难吞吐几下,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洛水镇的人们,大多都献稻谷,稻谷才是他们赖以维生的东西。这高生......应是连块地也没有,是以只能把草药献上去。”
这时候,重景轻声开口:“时重,你要杀他么?”敛在睫毛下的,是他无声无息的探究。
时重不知道。她本能的觉得,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尽管这高生看着不善结私仇,有些可怜,可谁又能保证他的清白?他们掩了身形,而高生仍在埋头苦干,对他们的到来无所察觉。
他看似兢兢业业,可就是这不点烛火却仍要劳作的身影,让时重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他捆扎草药时有多么虔诚,他的躯干又是多么瘦弱。他孤身一人,如何才能没有对生活失去期待?
或许,是和自己有些相似的......
自己身如浮萍,不过是想找一处倚靠之地,可养父母却将自己转手卖去。她不过是这世道中艰难求生的一者,她自然而然满腔怨恨。可高生呢?是如此吗?该如此吗?
她没有妄下决断,但也没有一个好的方法。就在时重想说“要不再观察一日时”,重景忽的一笑,引得时重与东来皆望向他。
“时重,难以抉择才是对的。”清冷的目光投向时重,带有莫名使人平静的力量。
重景袖子里虚拢着的手此时朝空中轻飘飘一划,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一片虚影。虚影中正是高生。只不过不是此时的高生,而是上山采草药的高生。
高生身披蓑衣,手中持杖,背后背着的正是搁在空处那个竹笼。空中飘着雨,在风的呼号下不断向他打去。
可高生手中不停,仍自顾自弯腰挖着。手中小铲精准地落至草药根部,然后使力向上一别,根部连带着泥土就被翻了出来。而后他如获至宝般清除泥土,放至身后竹笼里......
他像是对周围之景毫不在意。可雨势渐大,蓑衣很快湿透,他终于抬起了头,欲意换个地方。
重景道:“我知你的犹疑。”
“有人一生行善,自不会平白与人结仇,但麻烦自会找上门来。与其去问是谁要杀他,不如去想,高生该不该死。”
时重愣愣听他讲话,心中揣摩着话的深意。重景微微一笑,弹指一挥,光阴转瞬变换。时重眼睛一花,再一睁眼,月色不再,茅草房不再。她发觉自己已入了画。
而这画不是别的,正是高生采药的那个山头。不待她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光影变幻,重景不轻不重抛出问题:“时重,你觉得,风雨楼该存在么?”
雨停了,时重想,应当时间是推移了。
她看着这座绿油油的山。刚下过雨的土地还很是泥泞,斜坡又长又陡。可高生就只穿了蓑衣,以木作拐,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时重本以为他是要回去了,可高生却仍往山上走。但这湿滑的山路,一不小心便会踩空,时重不能去想这老者一路上会摔多少跤,才能采够他所需的草药。
鬼使神差般,时重有了一个答案,她缓缓道:“不该。”
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只想着要脱离风雨楼,在自身安危难保之际,谁会想着蚍蜉撼大树?可当她听闻重景一问,终于肯正式这个被她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当她循规蹈矩时,又会错杀芸芸众生中的哪一无辜之人?
重景微微一笑,没有答复。手指微动,身旁景象便再一次变幻。这次时重看到的,是中年时候的高生。依旧是那个茅草房,高生穿着洗到发白的粗布衣,站在门外和人争执着。
他气息不匀,面色涨红,指着对面那人粗喘几下,断断续续道:“你......你这逆子!”
“你要求学,要进京,要结交贵人,哪一样我没依你?我卖了鸡鸭撑持你犹嫌不够......”
高生咬牙切齿:“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对面一个粉面小生着一身崭新的布蓝长袍,抱着胳膊对高生的痛心疾首满不在意。时重看他长吁一口气,悠悠道:“爹,做父亲的供养子女不是理所应当么?我若某天发达了,你可不跟着享福了?”
说罢他推开半人高的门,慢腾腾踱步进去,左右看了看,捡起竹笼,回身朝高生笑:“总之,我现在还缺些银两,爹你就辛苦辛苦,多跑几趟山也就凑出来了......”
高生像是流失了气力,缓缓倚靠在墙上,出的气还没吐出,吸的气就已经进去了,看着是被气得不轻。
他的声音低若呢喃:“你要我如何是好啊......你娘都还在里头躺着,你都不知道进去看一眼。高安,你是要我的命啊......”
时重一言不发,眸子逐渐冷淡。她知道这重景仙君是何用意了。可这场闹剧,真就没进她的心么?时重怆然想:弑父这种事,竟也有人能做得出来么?
青衣仙君在她耳边淡淡开口,平静地宣布着高生的坎坷命运:“高生拿不出来银两给高安,且沉疴难愈的妻子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气闷病发,不久后便离世......”
时重心下了然,缓缓开口,接上他的话:“高安得不到钱财,在皇城内步履维艰。恼恨之下,便有了弑父的念头。可世人最重名声,这事他不能亲自去做,是以去风雨楼投了状子......”
时重看向重景,问:“重景仙君,我说的可对?”
重景便道:“对。”
“这样的事不该存在,这便是我查风雨楼的缘由。”
重景手一挥,满目疮痍皆不见,众人又回到了高生破落的小院。重景语带诱哄,低声道:“时重,这是你愿看到的么?”
时重移开视线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利落干脆地转身离开小院。身后东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重景,良久叹口气摇摇头,也跟着出去了。
狭小的院落里,只余重景一人。他抚了抚肩上黎霜虎的下巴,自言自语道:“不逼她一把,怎么探她虚实?”
*
天际渐渐泛白,花溪巷内已有人家开始劳作了。天亮后,便是洛神节了,想必是在为洛神节筹备。东来有些踌躇。
自与重景成为好友来,东来从未见过重景如此。起先他以为重景是看不过高生命途多舛,发了善心劝时重收手,他想,这样也不错,他早已对时重改观。她是风雨楼培养的刺客无错,可时重看着心思单纯,手上还是少沾些鲜血好。
但后来的走向愈发让他心惊。重景下界的目的是要探查风雨楼,可要反水风雨楼中人又是怎么回事?时重心思是单纯,可也不是傻,她还是名杀手好吧?
只是尽管东来再如何惊讶,看着时重越来越松动的神情,他还是明智的保持了沉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没什么好说的。
这时候的东来,又显得极有眼色。但对时重再如何改观,他仍旧记得她的身份。他只希望重景别忘了,他们除了风雨楼外,还要查探时重的清白......
东来勉强镇定心神,追上愈走愈快的时重,笑道:“你作何打算?”
时重张了张嘴,忽地泄了气,道:“还有几日,先不急......”
尽管高安多缺银两,可挂在榜上的却足有十块雀石。要知道一块雀石可是十两银钱。这一个云墨令就足有百两银,他既不缺钱,又何必相逼高生?
时重本以为这个任务也需费一些功夫,担心独自一人或许无法完成,可现下看来,对她而言要除去高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即便她将此任务当作考绩的敲门砖,也没了除去高生的念头。
她该这样么?时重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