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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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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卷土重来。虽说按照去年的时间,大家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些预感或者准备,但疫情又一次爆发还是让大家措手不及。夕语跟着爸妈去超市采购,把冰箱都塞满了才稍稍安心。去年屯的口罩、消毒液都还很多,也能派上用场。
过年的几天疫情恶化到了顶点,原本团聚的年夜饭被迫取消,夕语想到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只能自己过年就有些难过。年夜饭之前跟他们视频的时候虽然脸上都是笑容,但按下挂断键的时候眼泪还是有点忍不住。春晚照旧,但接近零点时候的烟花爆竹都消声匿迹了。
夕语突然想到江梢,在上个学期他们偶尔聊天,但因为江梢计划保研夕语准备出国,聊得也多是这些不算兴奋的事情。偶尔两个人会说起快节奏生活中一些琐碎的幸福,看着那些镜头下的落日或是美食,就好像逐渐迈入对方的生活。但夕语不愿意多想,但她不能否认,自从一起跟江梢坐高铁返校,他甚至比白阳朔更加频繁地被想起。心里的弦终究是一点点被波动出了声响。
爸爸妈妈已经有些犯困,夕语看着他们,意识到虽然窗外是恼人的疫情,但自己所爱的人还都在身边。而江梢,又会怎么度过这个年?一旦想到曾经的完整和幸福,会难以抑制地悲伤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高中的时候学《水调歌头》,只跟着全班同学大声地读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心里虽然感触,却并不悲戚。现在却不可控制地伤感。
夕语点开江梢的头像,敲下一段祝福语,却又觉得有些冗余,最后只换成了:“江梢,除夕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意,平安健康!”
很快就有了回音:“除夕快乐,一直快乐!顺利拿到dream offer,登上人生巅峰!”
夕语嘴角咧起来,若说下一年落到实处的愿望,这便是唯一了。“你在看春晚吗?”
“在呢。年前去看望一个亲戚,顺便旅游,结果因为疫情被困在这里了。所幸电视够大。”江梢发过来几张照片。“给你看。我在这边拍的。”
夕语一一点开,是两三张风景照,想看到的身影并没有出现。“拍得好美啊。我还没去过这里呢。”
两个人一句一句地聊着,夕语开始害怕自己的某句话会成为话题的终结。要是能一直这样聊下去,该多好。
“对了,下个学期我能去参观一下你们学校吗?一直都听说复大的学校很美,还没机会亲眼看看呢。”江梢配上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包。
“当然,随时欢迎。但可能就是得到疫情好转,门禁放松了才行。你来了我请你吃饭!”夕语开心起来,又转而愤懑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疫情,但很快又是期待和希望占了上风。
“好,我太期待了。”
年后疫情情况逐渐好转,学生们的返校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不过一个一个都戴上了最厚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双难以分辨的眼睛。江梢因为从外地返程的原因没办法同行,告知夕语的时候,夕语心里的遗憾有点灼烧心脏,但也只能如此。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夕语买了飞机票返程。回到宿舍的时候,夕语摘下口罩,内壁已经湿润,脸上也留下了被口罩紧紧勒过的痕迹。
已经是大三下半学期,陈钰枫知道韩嵘学长保研本校,已经跟着导师开始做项目。她不是没想过继续考本校的研究生,但最终确定了将S市的侨大作为考研目标。定了目标,便进入到几乎是闭关的状态。
五月份,夕语拿到了英语等级考试的成绩,第一时间就分享给了季清。
“这个成绩很不错欸,但是学妹,你如果想要拿到名校offer,还需要更高的分数。建议你下个学期初再考一次,刷刷分。”
季清很喜欢叫夕语学妹,虽然她们并没有什么重叠的读书轨迹。可能只是觉得叫名字太客气太有距离感了吧,夕语想。
“除了英语成绩之外,关键还是科研项目和论文发表,这个学期还得再努努力。暑假的时候开始找机构和准备文书吧。我比较推荐的几个机构已经发给你了,你可以提前看看,比对一下。有问题随时问我哦。”季清又发了一段话。
夕语跟季清在申请之外的交流并不多。夕语总是担心会打扰到她,每次询问完申请相关的事情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对话,但季清好像并不匆忙,时而还要跟夕语闲谈两句,给她希望,给她打气。
夕语喜欢通过季清的朋友圈了解她的国外读研生活。季清偶尔会分享她参与的项目、写下的物理计算草稿,但展示更多的还是自己的日常——在出太阳后约朋友们去草坪上野餐,不小心搞砸的黑暗料理,在地铁站遇到的流浪艺人......有趣又浪漫。夕语注意到江梢总是会在这些朋友圈下留下一两句俏皮话,季清也会一条不落地回复,多是宠溺的关心。夕语有时会出现一个错觉,似乎她已经融入到这种自然又温暖的亲情关系中。
四月底,S市已经是明媚夏日。周末下午,夕语跟沈知晚坐在校园的湖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飞鸟在亮晶晶的湖面拂过。因为温度升高,S市的疫情已有所消弭,夕语们都已经摘掉了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夕语看着眼前之景,想到对江梢的承诺,计划着这几天问问他有没有空来找她。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夕语看到屏幕上的“爸爸”二字,后背有一丝发凉。大学期间她似乎是第一次接到来自爸爸的电话,平常的他们总会担心夕语正在上课或是自习而打扰到她,所以从来都只是发消息。因此这一通电话的到来,在夕语这里就成为了不幸的预备铃。
“喂,爸爸。”
“语儿,在上课吗?”
“没有的,今天不上课,在校园里呢。”
“哦好的。”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你的姥姥......住院了。情况不太好。”
夕语的手指瞬间冰凉,声音也颤抖起来:“怎么回事?严重吗?是因为疫情吗?”一旁的沈知晚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也一脸紧张地看向她。
“是,发烧了好几天,你妈妈现在正陪着呢。”电话那边重重地叹了口气,夕语的心也跟着扭成一团。
“我要回去。”
“哎,也好。”爸爸没有说太多,夕语也刚好沉默在此刻。
放下手机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天旋地转,太阳似乎一下子掉了下去,换成了黝黑的夜空。她匆忙地点亮手机屏幕,开始查看回家的机票,却好几次都看不清楚机票上的日期和时间,花了好长时间才按下了确定。
沈知晚已经听到了电话那边夕语爸爸的讲述,她扶着夕语站起来:“我们直接去找辅导员吧,先把假请了。这几天的课程你不用担心。”
接下来的一周,生活如同在洗衣机里被转成了一团糟。夕语知道姥姥之前就有些肺气肿,但因为很少发作,只是在农活之后会有些气喘。检查出来之后妈妈就坚决不让她再劳累了,跟家里亲戚商量着将她和姥爷都接到了城里。可耐不住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姥姥总也闲不下来。而猝不及防的新冠感染,直接雪上加霜。
夕语听着爸爸的诉说,得知姥姥因为发烧和呼吸困难被送到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感染严重,“已经在ICU病房两天了,什么时候能到普通病房还不一定”。夕语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坐到妈妈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两双手冰凉的,颤抖着。
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很恍惚,夕语想到这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场景,竟然真实地再现了。妈妈开始低声地啜泣,爸爸坐到她的身边,慢慢地抚她的背。
“医生,医生!”夕语的妈妈突然站起来,冲到刚刚走出来的主任大夫身边。
“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妈妈的腿软下去,夕语本能地扶上,但眼前大夫的影子在医院的墙上飞快地晃动,“不太好”三个字也如同钟声余响一般在脑海里震动。夕语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姥姥的脸,想不起她的笑容和眼神。
大夫顿了一会,试图放慢声音:“如果家属都在,请到我办公室谈一下。”
“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夕语猜到了这句台词,接下来的话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试图去理解大夫所说的病因和抢救经过,但那一字字都成为了字典里的单独的文字,无法被缀连起来。夕语现在只能理解耳边妈妈的哭泣声和爸爸沉重的叹气,但就连这些声音都开始无端地扩散。
“如果你们没有意见,我们会撤掉抢救设备。”
夕语的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她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张开口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扯住了大夫的衣袖,尝试了几次,终于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能不能去看最后一眼?”
这是夕语第一次走进ICU病房,但她无暇去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天堂或是地狱。矮小的姥姥就躺在手术台上,所有的生命体征都是医学维持着。距离还很远,但夕语被拦住,她就只好遥遥地看。整个病房似乎就剩下了她和她。夕语眼睛停止了眨动,一点一点地看着姥姥,看到了她那血管凸起的粗糙的手背。那双手总喜欢在夕语的手臂上摸索,夕语总会觉得痒。而这双手很快就将没有温度,进而化成尘土彻底消失。
夕语一瞬间泪流满面,止不住地流过口罩表面。鼻涕流出来,堵在鼻腔里,自己的呼吸也困难起来。现在关于姥姥的记忆都鲜活起来,她扫地、种菜、铺床、生火、做饭的一幕幕快速闪过。夕语站不住了,她眼前一黑,倒在了爸爸身上。
紧挨着的事情夕语没有参与,她发现自己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在悲伤笼罩之下,思考和行动都迟缓了,甚至是停滞了。反而是妈妈,执着地要去操办最后的告别,眼睛红肿地、时而哽咽地跟其他亲人交谈,一边安抚着头发似乎更白、皱纹似乎更深的姥爷。夕语看着妈妈的样子,强打起精神,陪在妈妈身边。她知道,即便自己不能做什么,陪在旁边也是好的。
因为姥姥去世,一家三口的生活节奏几乎完全被打乱。即便爸爸还是努力做好饭菜,可夕语和妈妈都没有胃口。
在医院之后的第二天晚上,爸爸执拗地给夕语的手里塞上一张家门口摊位上买到的煎饼,热滚滚的好大一块,因为担心她之前的胃病再犯,所以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夕语盯着煎饼,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夕语很喜欢吃姥姥做的煎饼,她矮小的身子站在灶台前,把裹上了葱花的面糊在顶大的锅底摊开,待面糊成型、边缘褶皱发黄,再快递地拿小铲子分割成几块,盛到印着大红花朵的瓷盘里,第一个便叫唤着夕语来吃。那种煎饼跟门口摊位上卖的决然不同,没有杂七杂八的佐料,但夕语觉得那才是最好吃的东西。妈妈也会做,但做出的味道总有些许不同,她说不出来,但总能察觉到。夕语的眼泪滴落到裹着煎饼的牛皮包装纸上,留下一个颜色更深的印记。
沈知晚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她再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夕语只是默默地听着,她想要冷静下来思考这些话的含义,却发现理性在悲伤面前如残兵般早已节节败退了。沈知晚也感受到她的安静,轻轻地说了一句“等你回来”,便结束了对话。
这件事她没跟陈钰枫和顾玖然讲。陈钰枫要考研,顾玖然下个学期也要实习,这个学期一定忙得厉害。她不想让朋友们担心。她又关掉了手机,打起全部的精神帮着操持,忙碌起来也是好的,似乎身体疲惫了,情绪也能不那么汹涌地沸腾。
三四天的时间,姥姥去世的事情就走向了尾声。耳边也安静下来,连带着整个身体也彻底地松散了。关上门,夕语躺在床上。她意识到姥姥离开之后带给她的辽阔空旷的安静感,就像是一直在付出和给予的姥姥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
虽然之前尝试设身处地地体悟江梢经历过的悲伤和绝望,虽然之前听顾玖然在医院所看到的生离死别总是深深触动,但都远远比不上这短短几天所感受和思考的东西。夕语开始重新审视身边的那些寻常,所爱亲人的容貌和声音,他们始终的包容和付出,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她突然觉得,这些已经被她习惯的东西,才是最重要最值得珍惜的。
近一周后,夕语准备返校。这次离开之前,她深深地拥抱了爸爸和妈妈。
坐在返校的高铁上,夕语看似已经治愈的情绪又泛起。大家安静地坐着,一个个面庞上都裹着口罩。她已经有些记不清楚疫情之前到底是怎样的情境。一转眼,疫情已经占据破坏了一年半的大学生涯,且没人知道它还要摧毁什么,摧毁多少。
夕语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如此难熬苦涩,就好像原本轨道上顺利前行的列车突然脱了轨,一路乱撞,不到化成碎片都停不下来。疫情、争吵、分手、网暴、失去重要的亲人,谁知道将来自己的身上还有什么样的灾难。她看窗外移动的风景,从山脉到田野再到水乡,曾经觉得看不腻的美景都有点褪色。回到学校,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迎来期末考试,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若是考得不理想,申请势必也会受到影响。她的脑袋突然有些疼痛,只好慢慢地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试图把杂乱的想法清除出去。
回到学校,身边要好的同学和老师都主动找她,或是拥抱或是谈心,给予她作为旁人所能给的最大安慰。夕语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一一道谢,发现即便前进的路坎坷,但依旧有太多的温暖值得被感恩。来自某个人一丁点的善意,就会让某个悲伤到支撑不下去的晚上铺满繁星的点点温柔。正是因为爱与被爱,才让人觉得生命如此美妙,世界如此值得吧。
慢慢的,情绪被收束,日子转为平常。
“夕语,我这周周末能去参观你们学校吗?”
夕语看着这个消息愣了神,她的手指在对话框里徘徊着。自己并不是最好的状态,她的情绪始终都像是被发绳收紧,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崩断的瞬间。
但如果婉拒,害怕自己婉拒之后这一约定就没办法兑现。而之前的她,确确实实地幻想过他和她走在阳光里的场景。
况且,她必须承认,她想要跟江梢诉说这几周发生的事情,因为他的心上有着跟她相同的印记。
“好,周六怎么样?”夕语尽可能用轻松的语气,不让江梢看到背后的稍许为难。
“我没问题。但会不会太麻烦你呀?”
“不会的,你上午来,我带你吃午饭。”夕语看着江梢发来的表情包,期盼着周六的天气一定要阳光明媚。最好是明媚到她根本想不到心里灰暗的角落,那些“煤球精灵”也不会兀自跑出来。
之前她就设想过具体的场景,具体到他们要吃什么样的饭菜,参观校园的那些景点。这些设想再次涌上心头,期待和恐慌也同时蔓散开来。
周六如约而至。夕语拉开窗帘的一角,感激着窗外充沛的阳光。宿舍里的其他人还在睡觉,床帘都密密地拉着。夕语悄悄地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那吱呀作响的门,只留了一条供她出入的门缝。洗脸刷牙后回到座位上,开了台灯,又把它调到最暗的光线,凑在镜子前开始化妆。
夕语极少化妆,一时兴起也只是补补自己的眉毛,再涂个不张扬的口红。有时候也羡慕校园里如花似玉的、画着精致全妆的女孩子们,回到宿舍“大动干戈”之后,再看着镜子里自己仿佛要去上台唱戏的样子,趁没人注意快速卸了妆。这样几次之后便索性回归了最简单的打底、描眉和口红。
今天她也这样想,江梢与她太过熟悉,似乎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每个阶段的自己。既然这样就无需伪装,她松了口气。开衣柜的时候,她也很小心,生怕她那掉了一角螺丝的衣柜门哐当掉下来。从中选了一件昨晚已经想好的白色亚麻长裙,穿上正准备踩进自己的帆布鞋里面,才发现帆布鞋的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泥土,突兀明显。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可以搭配的鞋子,所以只好把白色亚麻裙子抱在怀里,蹲着一件一件看,久到双腿都有点发酸,才决定了还是穿浅粉色的短袖和蓝色牛仔裤,这样穿运动鞋也说得过去。
江梢的学校在另一个区,到夕语这边需要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快到夕语学校地铁站的时候,他给她发了消息。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江梢抵达,夕语看着手机上江梢发来的“我已经到了”的消息,踮着脚在人群里分辨。这一站下来的人好像格外多,像潮水一样堵在地铁的闸机口,又一波一波地涌出来。、
看到了他的身影,夕语这才意识到根本无需分辨。或许是太熟悉,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夕语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江梢。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江梢招手,夕语不自觉地嘴角扬起来,看着他走到自己的旁边。他的眼睛亮亮的,扭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夕语手里。
“这是送给你的。”
“哇谢谢。”夕语惊喜地接过,声音都高了许多。
“是一个护手霜。想到你总是要做实验,接触一些化学物质,就想到送这个了。选了栀子花味道的。”江梢有些不好意思。
夕语心领神会,心上又像是风拂过般泛起了波澜,但她还是克制住了无边际联想的冲动。再次道谢之后将它放回自己的背包。“我们走吧。”
两个人走出地铁站,夕语的学校距离地铁站并不远,且刚好有着一条林荫路。因为道路不宽,夕语稍稍走在前面,江梢在她后面小半步的距离。夕语想要扭头对着江梢说话,却又觉得这样的交流有些别扭,便只是尽可能将身体向后靠,让江梢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我先带你逛逛校园,图书馆挺值得一去的,我们可以爬到最顶层看整个复大;文学院那边的湖也很漂亮,最近荷花也开了;我们有两个食堂,今天我们去大一些的那个;要不还是先吃饭吧,你坐了那么久的地铁肯定累了......”
夕语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江梢安静地听。他喜欢看她走在前面,脚步轻盈,发丝在肩膀上跳动。他喜欢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认真地回答问题或是严肃地讨论辩题,或者就是像现在这样简单平淡地说,都让他开心。
夕语突然停下来回头,扬起脸看他:“下午要不要去坐江边缆车?”
这一幕后来在江梢的脑海里又重演了好多好多遍。那个时候的他们就像是恋人,计划着两个人的旅程。而夕语突然停下来的回头,就像是在确认江梢还在他的身后。似乎下一秒,江梢就能牵起夕语的手,一起奔向远方了。
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一点,夕语带着江梢径直走向食堂。夕语坚持要江梢一层一层将所有的美食品类都看过一遍之后,再决定吃点什么。
“菠萝饭看起来很好吃。”江梢停在了三楼的一个窗口,炒饭和菠萝块一起放在半个挖空的菠萝壳里,看起来很诱人。
“好。两份菠萝饭。”夕语快速地刷了卡,“我们把包放在那个座位吧。你等等菠萝饭,我去买两份双皮奶,你一定要尝尝这个。”
江梢微笑地点头,放下书包后就站在窗口安静地等。夕语如同一阵风一样轻快地下楼,去双皮奶的窗口排队。
夕语手里端着两个双皮奶走向江梢的时候,头发因为向前的脚步而向后飘。江梢手里刚好端上两个菠萝饭,两个人便迎面相视笑着。周围嘈杂,可他们却安静美好。
“好不好吃?”夕语问。
“真好吃。羡慕你可以每天都吃到了。”江梢笑着说,他本想吐口而出的计划还是刹了车。他已经将复大确定为了自己保研的目标院校,但万事还未敲定,他不愿给夕语留下期待或是失望等可能发生的情绪。
“之后你来,我都给你买。”夕语也挖了一小勺双皮奶含进嘴里,奶香浓郁却不甜不腻,刚刚好。
“你要是来我们学校,我也带你吃,虽然食堂没这么大,但菜品也是五湖四海的,供你挑。”
“那我一定要去了,只是想等出国的事情确定下来,才能无事一身轻。”
江梢点头,他察觉到了什么,看向夕语的眼睛:“最近一切都好吗?”
夕语沉默了,她的情绪低落下去,但对江梢,她想要诚实:“其实…前段时间我回了家,我姥姥去世了。”眼圈已经红了。
江梢的动作顿在了半空:“抱歉。”
“没关系,我会慢慢调整好的。”
“我也经历过,我理解你的感受。”
夕语抬起头看向他,却又很快把目光收回。
“高中的那段时间真的很难过,就在高考完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他病情突然恶化,很快就离开了。我当时完全慌了,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在已经快三年过去了,我也好像已经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了。只是时不时还想起,想起之前是多么幸福。”
这是江梢第一次讲述他细节的感受,不只是为了安慰夕语,也是借此怀念和感恩。
夕语点头,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江梢的手背。她的手指很凉,江梢的手背也是。
“谢谢你,江梢。”夕语感激地一笑,眼睛弯起来的时候掉出了一滴眼泪。
“你看,时间既是很可怕的东西,但又好像是最好的东西。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之后跟你聊天可都有时差呢。”
夕语有些不自信:“还远远没有确定呢。我也很担心,如果没办法拿到自己想要的Offer,或者是更坏的结果。”
“相信我,不会的。你可是闪闪发光的,我一直觉得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人。”江梢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写人物作文,我写你多么优秀,还被老师拿去给全班读了。”
“我记得,那可太夸张了。”夕语想起了那篇作文,夸张地简直就是现在的“彩虹屁”,她继续说,“我刚刚考了一次英语,季清姐说最好再刷一下分。”
“已经很棒了,她跟我说你首考分数就已经很高了,只是觉得为了稳妥最好多考一次。申请的事情你尽管问她,她整天就是草坪上晒太阳,可都闲坏了。”江梢的眼睛亮起来,“你要是去她的学校,还能陪陪她。”
夕语知道江梢在开玩笑,季清所在的伦大理工科要求极高,课程压力也不容小觑。但她还是笑着附和:“我去了,就跟她一起去草坪上晒太阳!然后发照片让你羡慕。”
“那我就给你发火锅,发中餐,也让你们馋馋。”
夕语笑了一阵,转而问起江梢的近况:“那你的保研呢?有没有什么目标学校?话说你要不来我们学校吧,反正你也喜欢吃这里的饭。”
“是啊,到时候我天天吃双皮奶。”
两个人相视笑起来,笑声像波澜一样向周围散开,连空气都开始颤动。
一顿简单的午饭两个人却吃了很久,回忆过去、展望未来。聊到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换了好几波,聊到连食堂里的歌曲似乎都开始重复播放,他们才起身。夕语带着江梢从食堂走出,在绿荫下走过教学楼、操场、图书馆、校史馆、湖和草坪。颤动的阳光让人眩晕,让现实也不太真实。夕语看着两个人都影子在地面上以同样的频率移动。现在他们,在前进的路上,有着相同的速度。
逛完校园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夕语和江梢坐到湖边的长椅上休息。夕语想到了什么,扭头向江梢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着便又像小兔一样跑开,夕语发现见到江梢之后自己的脚步都像踩了浮云一样。她跑到旁边体育中心的一楼,买了两只学校的文创雪糕,分别有着图书馆和校史馆的形状。她举着雪糕又飞快地返回,生怕六月下午的高温会让其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江梢将其攥在手里的时候,忍不住拍了照片。今天的多少个瞬间他都希望拿手机记录下来,却只有这个瞬间自然而然。夕语将自己的那支举到江梢的镜头里,也靠近得自然而然。雪糕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两人安静下来之后周围传来略嘈杂的蝉鸣。但夕语却惬意舒展到了极点,她倚靠在椅背上,双脚向前伸展,就像一个大大的懒腰。透过树叶缝隙向上看,白云也伸懒腰似的在蓝色的床单上张开手脚。
这一瞬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即便有些东西失去,但还有好多幸福环绕身旁。
休息好了,两人起身走出校门。叮当作响的电车刚好就在夕语校门前停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迈进。相比地铁,夕语更喜欢坐电车,车厢内更明亮也更安静。
“每次坐电车,都好像自己在动漫里。虽然没办法跟《千与千寻》一样,但总会幻想着自己就在海上。”夕语说。
“那你可以想象我就是无脸男。”江梢做了一个脖子向前伸出的动作,后背弓起,再把眼睛眯起,嘴巴微张,两只手放到膝上。
夕语看着他笑起来:“还真是。抓住他的精髓了。”
电车开得平稳,两个人聊起了宫崎骏,再聊到电影,又不约而同地聊到《泰坦尼克号》,聊到那次高铁的旅程。
“你还记得咱们在等高铁的时候听到的那首歌吗?”江梢问。
夕语当然记得,她点头,期待着江梢说些什么。
“我当时看你听得入迷,后来才知道这是《爱在黎明破晓前》中的插曲。也顺便看了这个电影。”
“怎么样?”夕语忙问。
“他们的相遇太美好和神奇了。”江梢说。
“是啊,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从唱片商店,到教堂和酒吧,遇到算命的神婆、路边的诗人、迎接新生儿的舞娘......这样的一夜太特别太极致了,所以最后的分别就显得好仓促好痛苦。所幸最后重逢,终于是在一起了。否则是多大的遗憾。”夕语说着,江梢在一边温柔地看她。
“对啊,幸好两个人重逢的时候,都勇敢地选择了对方。”
夕语感觉到江梢说的每个字都格外清晰有力,她没有接话,但每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叮铃叮铃——
“我们到了。”夕语站起身,跟着江梢一起从动漫的电车中走出,沿着马路步行。江梢自然地走到夕语的外侧。大概十分钟,两人便到了绿地和江边。
天气正好,帐篷和野餐垫随处可见。平坦的道路上,有骑着滑板飞驰而过的少年,有遛狗散步的情侣,有奔跑着嬉闹的孩童。对S市来说,疫情留下的影响几乎已经退散,夕语甚至有一瞬间怀疑疫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姥姥也许不会离开。
她微微地吐了口气,将想法清出去。突然,一条可能刚刚解开了套绳的泰迪犬向她这边冲过来,一边发出连声喊叫。夕语被生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江梢已经挡在她的面前,手臂微微伸出,向后将她护住。
泰迪犬的主人连忙跑来,不住道歉。夕语摆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夕语不知道江梢如何知道她的害怕,她似乎也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对狗的恐惧。小时候的她曾经被一条野狗追赶,奔跑的时候手臂擦上砖墙,蹭破了好大一块。自此,虽然在努力克服,可终究看到未被栓绳的狗,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慌。
但这不是她的第一反应。当江梢站在身前,这个小学时候也同样挡在她前面的男生,给了她时光交错的迷离感。
吹着江风散步,去缆车上排队,坐进缆车俯瞰江面,水面清澈,江水不如秋冬时所见的那么深沉。但这些都不是夕语感触最深的。她始终回味江梢挡在她面前的那个瞬间,坚定执着。
分别的时候已经五点,夕语坚持要送江梢到他的地铁线路。往常总要等好几分钟的地铁,今天来得比往常都快。虽不像工作日的高峰期那样挤到把人都吞没,但地铁里依旧人头攒动,江梢迈上去再转过头的那个瞬间,目光就只能捕捉到夕语身体的片段。他身子向前探着挥手,希望夕语能看得到。车门关上,离开地飞速仓促。
站在地铁上,靠在车门的窗边,江梢眯起眼睛。太阳西沉,偶尔在路面上的时刻,整个地铁车厢被照得金灿灿的。夕语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像风铃一样作响。他想要快点到学校,趴到桌子旁画下印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夕语身上斑驳的光影、跳动的长发、手里的双皮奶、阳光下闪亮的瞳孔……画画他并不擅长,但画下这些的冲动已经占据了他的心。而另一件事,他也下定了决心。
等地铁已经走远,夕语才扭头寻找自己返校的线路。一步一步,她很安静,脑海里却一点都不平静。自从这次见了面,夕语的感觉不一样了。江梢,好像一直都在夕语的生命里。每个阶段,每段记忆,都躲不开。他们也在时间里成长着,变化着。就因为这样的出现和变化,对他的情感成了浪潮,一遍一遍涌上沙滩,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但这一次,之前所有对江梢的复杂感情都转化成了一个明确的念头——我喜欢他,甚至这种喜欢已经快要上升到爱的程度了。江梢所坐的地铁已经走了好久,但他似乎还在自己的身旁,夕语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像阳光投下的斑点一样温暖。
明确了情感,心里却快速地滋生出了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除了直接询问没有办法缓解,而夕语也知道,若真的冲动地跑去询问,当下极其美好又朦胧的关系可能直接导向尴尬的无声以及刻意的疏离。她绝对不想要这样。
夕语这样想着,从挎包里拿出江梢送的护手霜,涂到手背上,栀子花香丝丝入鼻。如果要夕语描述恋爱的味道,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