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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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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瑾知到底没能去王婶家蹭上她心心念念的那顿饭,齐芷会来就足以说明她这次摊上的麻烦有多大,为了不牵扯到小平村里的其他人谢瑾知只能越快离开越好。
她走的悄无声息,除了一把剑和一些随身物件,她村西头小屋里的东西一样不少,以至于几天之后村里的人才意识到小谢丫头怎么一直没出现。王婶去她屋子里查看,在吃饭的小桌上发现了一个木盒子和一封信,她不识字,于是去找了村里唯一识字的孙婆婆,请她帮忙念一下。
“谢丫头说啊,她在这住了五年,劳烦村里人照顾,于是留了点银钱下来,说快过年了,让村里人拿着家家户户买点肉、添点炭火,村里光脚的娃娃也一人添身新衣服,剩下的就大家商量着用,买地买黄牛买猪仔都行,好好把日子过好就成。”
孙婆婆读信时不大房间里挤满了人,在听完她说的话之后王婶打开了那个木盒子,众人一齐凑上去看。那约莫两巴掌大的盒子底铺了一层碎银子,上面则是一层又一层的银票,塞满了整个盒子。
于是大家都知道小谢丫头走了,并且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
山间小路上,一辆马车正在慢悠悠的行驶着,下过雨后的泥泞小路不好走,因此连带着马车也走的磕磕绊绊的,时不时的就会压上从山上被冲下来的石块,颠簸的很。
好在这马车足够大,三个人坐里面都能躺着,不然这么坐着被颠上一路,再厉害的高手骨头都要散架了。
刻着“齐”字的小铃铛挂在马车前头,风一吹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这山林之间,倒也合适。
「你武功很好。」罗无声伸手比划道。
“谢谢。”谢瑾知嘴里咬着颗糖葫芦球,一点不谦虚的接下了他的赞美。
可罗无声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有些惊讶的冲着谢瑾知又比划了一句话:
「你能看懂我的手势?」
这回谢瑾知没说话,而是学着罗无声的样子也比划着回了一句:
「能看懂,我学过一点。」
罗无声行走江湖多年,因为聋哑与人沟通常有困难,也难得到应有的尊重,如今陡然间遇到能和他通过手势交流的谢瑾知,难免感到有些高兴,连带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色都罕见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会手语。”齐芷托着下巴看着眼前正在交流的两人,“怎么没跟我提起过。”
“干嘛什么事情都要跟你说。”谢瑾知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道,她咽下最后一颗糖葫芦球,冲着罗无声扬了扬下巴,“你不也没跟我说她其实是个女的吗。”
是了,罗无声,这个有着一身好本事的聋哑剑客,其实是个女子。
谢瑾知刚听齐芷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转过头去打量着正襟危坐在一旁的罗无声,高挑但又清瘦的跟个小竹竿一样的身形,头发利落的用缎带竖起,大概是有些过于瘦消瘦的缘故,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两侧脸颊微微凹陷,一双圆眼睛倒是黑黝黝的看起来颇有压迫感,怎么看怎么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但这种事情齐芷没必要骗她,而且罗无声自己也没有反驳,谢瑾知盯着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半晌,最终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也难怪她会认错,罗无声从来没说过话,身形又是男子的身形,面部线条也硬朗,因为常年干着杀人的勾当身上还带着股阴郁气质,江湖上下都把她当作是个男儿,她自己也没否认过。
“我这也是前两天来的时候才意外得知的,”齐芷笑着冲谢瑾知解释道,“这不是一来就把事情告诉你了。”
谢瑾知摆弄着手里的竹签,她轻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好友对自己的隐瞒。
“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会的手语了吗?”齐芷问。
谢瑾知眨眨眼睛,思绪陡然被拉回到小平村。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村子里的陈小虎也是个天生聋哑的,他从小不会说话,家里又没钱送他去读书识字,因而有什么事情只能咿咿呀呀的拿手比划,十次有九次人家看不懂。
谢瑾知发现这件事情后,想着自己反正也闲着无事,便每周抽出一天时间去镇子里找人学些可以基本沟通的手语,然后回来再交给陈小虎,等到两人之间交流没什么障碍之后,她又把这手语交给了村里其他的小朋友,这样陈小虎便也能和他们玩在一起了。
再提起小平村,谢瑾知说着说着突然情绪变得有些低落,那毕竟是她住了五年的地方,人非草木,何况村子里的人都待她极好,只可惜她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告别,难免留下遗憾。
“也不知道王婶他们会不会用那笔钱。”她把头靠在齐芷身上望着马车外的不断后退的景色小声嘀咕道。
“放心吧,那只是感谢他们这五年来收留照顾你的钱,用不用都随他们。”齐芷低头翻看着手里最近各家递上来的账本,任由谢瑾知又是靠又是倚的她自巍然不动,“小平镇地方不错,我来之前派人去查探过了,准备在那也开家万福楼,酒楼缺人,到时候你那些王婶陈妈孙婆婆刚好可以去里面干点杂役活,小地方人不多自然活也不会多,而且一个月还能拿上点固定的银钱,日子也能过的安稳点。”
“至于那些个棉衣炭火什么的,我都差人去准备了,约莫过两天就能给她们送过去,送钱不敢花,送物件总可以收下的。”
齐芷话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些听起来就劳心劳力的安排对她不过举手之劳,无需夸耀。
不过这也不奇怪。
众所周知,行走江湖都是得有自己的代号的,比如当年谢瑾知的不见明月,或是罗无声的无声客,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样的代号齐芷也有,只不过相比那些晦涩难言的代号,齐芷的代号就非常简洁明了——
江湖第一富豪。
无需过多前缀,也不需强调性别,齐芷就是实打实江湖第一富豪,天下第一有钱人。
这位年纪同谢瑾知差不多大的齐家小姐十八岁从她父亲手中接过齐家产业,十年之间不知道在她的经营下翻了多少翻,说上一句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正如私底下流传的那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概括:天下皆齐,万福大通,说的便是齐家的产业万福酒楼和大通钱庄,传闻只要你身在江湖,就不可能不给齐家送钱,毕竟出门在外,吃饭用钱总归是不能避免的,既如此,就免不了要去齐家的酒楼钱庄转上一转。那钱,自然也是要流进齐家的口袋的。
而这样一位天下闻名奇女子,为人处世却并不像一般千金贵女那样傲气,相反的,齐芷待人接物一向大方有礼,温婉的就好像小时候会抱着你给你念故事的姐姐,见之只觉如见春风。
知道凡经她手之事桩桩件件必然会安排妥当,谢瑾知攀着齐芷的肩膀同人道谢,笑着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这钱可没法还,卖给你家抵债成不成?
“我家里最近不缺人手,”齐芷头也不抬的回道,“你要是真想,来我这当个护卫也行。”
“那我可不敢。”听她这么说,谢瑾知赶忙摆摆手,她伸手指向坐在一旁的罗无声,“你刚找的护卫,怎么也不好抢别人的活计。”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谢瑾知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离开小平村前罗无声还是要来取她命的杀手,离开小平村时她便已然成了她和齐芷这趟旅途的护卫,没什么原因,只是齐芷给她开了三倍的价格而已,罗无声缺钱,自然是立刻便点头答应了,毕竟谢瑾知身手如何她是见识过了,而从小平村到齐家也要不了几天路程,这样活少时间短报酬又丰厚的任务,傻子才不会接。
关于罗无声缺钱这件事情,谢瑾知后来有偷偷问过齐芷是怎么知道的,而对方只是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罗无声在江湖追杀令下面三年接了将近五百个任务,上到刺杀朝廷某四品大官,下到给谁家的公子小姐找跑丢的猫狗,凡是找上门的任务,只要给钱她都接,这种情况,如果不是缺钱,难道是她热爱这份工作吗?
谢瑾知无话反驳,只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当下,三人都还不是很熟,谢瑾知也就没多问,马车里本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她不说话之后,偌大的马车便一下子安静下来,氛围陡然间变得有些许的尴尬。
齐芷见状放下手里的东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道,“再走一小段路就要到落枫山了,天也快黑了,我们在落枫山底下的落枫镇先休息一晚上,然后明天再继续赶路。”
“那之后再走上一两天差不多就可以到齐家,等到了齐家便可以安心休息了。”说着,齐芷看向抵谢瑾知,“到齐家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之后啊,”谢瑾知想了想,“去一趟烟雨山庄吧。”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可闻言后车上两人都转头看了过来,齐芷听了更是一下子乐了,她挑了挑眉,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下不把烟家那些老不死的给吓死了。”
“不是你跟我说这次麻烦是烟家人给我招来的吗?”谢瑾知斜倚在一旁懒洋洋的说道,“既然有那个胆子把姑奶奶招出来,怎么还没胆子见了。”
是了,这烟家就是最近这场风波的源头,亦是谢瑾知麻烦的开端。
江湖之上一共有三十六家底蕴深厚的门派,统称为三十六堂,这三十六堂的名号由来已久,因每家派出代表这三十六堂的皆是德高望重之辈,一直深得江湖中人信任,所以凡是遇到影响较大争议颇多的江湖事件,在理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最后都会由三十六堂来进行公正的判决。
不过虽说是三十六堂,却并不是每一桩案子都由三十六堂一同裁决的,一桩案子递到三十六堂,会由三十六堂内部讨论,决议选出几位堂主来对此案进行调查,因而每次判决,有只有一堂参与的,有其中十几堂参与的,也有三十六堂全部参与的,具体数量会依据案件大小来定。
就比如谢瑾知,当年对她进行审判之时,三十六堂就全部在列,除去主动退出的四堂,那次总共有三十二堂参与了判决裁定。
而这烟家,既在这三十六堂里,也在那三十二堂里。
不仅如此,烟家还是当年指控谢瑾知罪行的证人之一,那时候尚还是代理家主的烟外月指控谢瑾知因一时之争竟残忍杀了烟家的前家主烟外渡一家,虽无具体凭证,但那时候谢瑾知已然是声名狼藉烟,早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谢家妖女,再加上烟家同谢家一向交好,不太有挟私报复之嫌,因此当时大家都对其的指控深信不疑。
可谁知道,这桩当年被烟外月说的信誓旦旦,甚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在十一年后,再次掀起了波澜——
就在五天前,烟雨山庄现任庄主烟外月被发现自尽于自己卧房内,房中桌上放着他的绝笔信和烟雨山庄的烟雨令牌。
烟外月在绝笔信中写明当年事件其实是他一手捏造,真正杀死烟外渡一家的凶手不是谢瑾知,而是他烟外月自己,当年因为一时鬼迷心窍才将这罪名嫁祸给与他交好的谢瑾知,虽成功瞒天过海,可这么多年他到底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痛苦之下最终选择了自杀。
而在信的末尾,烟外月则表示当年事情桩桩件件细细想来仍有诸多疑点,因此希望能找到谢瑾知,重启十年前的调查,还其一个清白。不仅如此,烟外月还附上了烟家的烟雨令牌,此令一出,便代表着烟家全体上下都必须不顾一切的去完成家主布下的命令,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遗愿。
此事一出,当即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仅是因为烟外月留下的信,更重要的一点——众所周知,谢瑾知十年前就死在了十五峰,既然如此,那烟外月为什么要下令让烟家的人找到谢瑾知?
莫非这谢瑾知没死?
可是当年,十五峰上百丈高,三十二堂各路高手都是眼睁睁的看着谢瑾知从十五峰峰顶一跃而下,大理寺少卿亲自带人在十五峰底找了一天一夜,就只发现了一小片布料,半块尸骨都没找到。
这种情况多半是没有活路的,找不到尸体也恐怕是因为早就被峰底的急流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大家都笃定谢瑾知已经死了,更有甚者,甚至还感叹了一番人在做天在看。
瞧瞧,恶人自有天收。
但如今烟外月的绝笔信无疑是让众人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动摇,于是一时间各家探子频出,大家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思,试图找出这十年里谢瑾知还活着的证据。而就在烟外月去世两天后,摘星楼便放出了谢瑾知如今的消息,于是不仅她没死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就连所住之地——小平镇小平村,也被曝光了个一清二楚。
这,便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真真是没意思极了。”谢瑾知小声嘟囔着。她素来是怕麻烦的,可谁能想到都躲到千里之外的小村子里去了,这麻烦居然还能找到她头上来。
可着她一个人折腾呢!
谢瑾知这几天被这一茬又一茬找上门的人折腾的觉都没能好好睡,如今换到一个相对安全些的环境里,整个人陡然间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间困意也跟着涌了上来,她又跟齐芷插科打诨了几句话,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很快就歪在一旁睡了过去。
天色渐晚,外面也隐隐约约起了风,感觉到温度又有些降低了,齐芷从马车里的包裹里翻出条薄绒毯给人披上,又给她换了个舒服些的睡姿。
谢瑾知并没有被齐芷的动作吵醒,她睡得很沉,笑面桃花的皮相隐下去,又露出底子下那份清隽骨相来,说起来其实齐芷也快十年没见过谢瑾知了,当年离开时还没到二十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开了,眉眼还是曾经那个眉眼,只是人却到底不一样了。
就像当年她卧床时还会把那些无知又愚蠢的三十二堂大骂一通,如今对着烟外月的自述却是一片平静,诬陷也好,清白也好,她仿佛只是在听一个旁人的故事,甚至没有多问两句的兴趣。
就好像在那笑意盈盈的表面下,是不可测的一潭深水,任你投什么东西下去,都只会幽幽沉底,那水面甚至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罗无声盯着齐芷的动作看,直到人整理好一切又重新直起身子,她才比划着问了齐芷一句话。齐芷不懂手语,只能根据她的嘴型和手势做个大概的猜测。
“你是问我,她知道烟外月承认了当年是自己诬陷她,为什么看起来并不高兴吗?”
罗无声点点头。
齐芷目光落到正熟睡的谢瑾知身上,这回她的那永远不变的笑容里罕见的带上了点苦涩。
“我也不知道。”她说。
齐芷说话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一阵没有重量的风。良久之后,她又说了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罗无声的还是说给她自己的,那声音低低的,好像一声叹息。
“十年前,我其实去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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