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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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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含元殿外的白玉阶被月光映得发亮。
陆桐生俯身跪地,在冰凉的地砖上连叩三个响头。
“陛下厚爱,臣铭感于心。”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只是脊背依旧挺直,“只是,漠北之地军报频传,军需粮草还未运抵北境,臣虽微末小吏,仍愿为朝廷效微薄之力,实无心儿女家事。”
立在他身后的相宜,无意识的攥紧了掌心。若是圣上赐婚,那侯府将来的世子夫人必是荣光无限,恩宠备至。
如此这般的话,她和乐棠在侯府是否还有容身之地?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清净惬意的生活?
她不知道,只能悬着一颗心,瞧着近在咫尺的陆桐生。
高座之上,庆帝轻笑一声,目光越过陆桐生落在相宜身上。视线灼灼,戳的相宜后颈汗毛直立。
“陆卿如此推拒,莫非……”庆帝拖长的声调意味深长,“你已心有所属?”
殿内霎时死一般的寂静,殿外清亮的虫鸣声声入殿,听得人心中直发慌。
殿内所有人顺着庆帝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相宜身上。
相宜心头突突直跳,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在微微颤动,腿脚发软,手心后背全是汗。
她垂头敛目,仍能察觉到圣上针刺一样的锐利目光,还有三皇子那如影随形、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直直凝视。
陆桐生察觉到众人的凝视之处,浑身一僵,俯身再叩三头,希望将她解脱出来,“陛下,万石粮草急需发往……”
“陛下明鉴!”未等他说完,一道绛紫色身影疾步出列,跪在了陆桐生身侧,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的目光终于从相宜身上撤走,转而投向了俯跪在殿中央的父子二人。
忠义侯陆盼山重重跪地,在白玉砖上磕出脆响,“犬子年轻识浅,蒙圣上垂爱已是惶恐。如今我朝北境未稳,正是我陆家报效之时,岂敢因儿女私情误了国事?”
老侯爷说着,突然侧身瞥了相宜一眼,那目光似在看一件摆设,“至于殿上的这个丫头,不过是犬子身边一名侍妾,今日机缘巧合,蒙了圣恩才有幸面见圣上,这已是对她天大的恩赐,一小小商贾庶女,还不至于影响到犬子。”
庆帝唇角含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杯沿,迟迟没有说话。
陆盼山俯跪着身子,没敢抬头,更没敢起身。
陆桐生侧目瞧了一眼父亲俯跪的背影,喉头哽咽。
他知道,父亲此番话,是为他的仕途着想。若此时承认他心属相宜,无异说明自己罢官之后,无心朝廷,耽与儿女情事,实难为朝廷重用。
再者,若他当庭反驳父亲,便证实自己为了相宜,可以与自己的父亲在圣上面前理论争辩,那将来,只怕陷害自己的幕后之人更会将所有苗头指向相宜,岂不是白白给了对方拿捏自己的把柄?
于是,陆桐生将头垂的更低,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只是撑在白玉砖上的一双手,指节已然发白。
高座之上,忽地一声嗤笑,“本王怎么记得,当初陆世子为了这个小娘子,可是曾将箭头对准了本王啊!”
此话一出,殿内更加安静,连殿外的虫鸣声竟也忽地没了声响。
相宜本已落下的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浑身冰冷,抖着身子准备自己开口解释。
可陆桐生先她一步,开了口,“陛下,当日实非微臣……”
陆桐生再也压抑不住,抬头反驳,却看到一侧的季见山面色凝重,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开口解释。
可他怎能容下这三皇子几次三番的挑衅撩拨,硬是打算继续说下去,不想话说到一半,又被人打断。
“父皇,当日情形,儿臣曾与您详禀。”高座之上,一直安坐的太子竟在此时开了口,“那日游湖射箭,众人兴头甚高,三弟许是吃了酒,箭头一时偏颇对准了陆卿身边人,陆卿一时情急,以箭回之,当日无人受伤,倒是在场诸人瞧了好一番热闹。”
听到此处,三皇子面色未变,只是松了手中酒杯,落在桌案上,咣叽一声脆响,“大哥,此话有失偏颇。”
“是吗?”太子依旧面容温和,询问般看向自己的弟弟,“那日后来,祈福台处出了谋逆大事,弟弟曾言及因游湖前吃多了酒睡下,才没能及时为父皇审明分忧,难道当日之言,有所遗忘?”
三皇子终于变了面色,面容慌张,急匆匆离了席,色彩华丽的衣衫因为他飞速跪下的身影,夺目的更像一只翩然落下的花蝴蝶。
“父皇,是儿臣记错……”
“退下吧。”庆帝没让他继续解释下去,只是面色未变的淡然开口,似是毫不介意儿子前后话语的不一致。
三皇子飞速抬眼,看到父亲平静的脸色,他却瞬间面色灰青,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略带踉跄的退出了宫宴。
庆帝面色和煦,嘴角依旧挂着几丝笑意,忽道,“朕好像记得,陆卿与姜太傅家的孙女曾有婚约?”
姜太傅颤巍巍的起了身,下巴上的一簇山羊胡抖得厉害。
“老臣正欲启奏。当初吾家亿慈忽生顽疾,久治不愈,恐耽误陆世子前程,拖累与他,这才无奈退了婚约。”
说到此处,他眼角挤出一滴浊泪,好似无奈至极,又好似悔不当初。
他朝庆帝俯身一拜,接着竟又朝陆盼山俯身拜了一拜,“我知因此一事,朝中同僚多有人暗骂老夫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可老夫当时并未出言解释,实是老夫焦灼与孙女病体,恐忧吾一白发老人送那黑发人啊!”
姜太傅老泪纵横,若是当那说书人,只怕能感动悠悠万千人。
可这宫殿之人,大多是引颈而立、默然看热闹的人居多,大家纷纷竖直耳朵,急于知晓大殿中央的几人,准备如何将这场戏唱下去。
而当初的苦主陆桐生,显然并不打算做这出戏的主角,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一动不动,垂头默然。
忠义侯陆盼山也像是没有看到姜太傅的致歉俯拜,垂头敛目,一言不发。
高座之上的庆帝,倒像是听了进去,转着金杯,瞧着姜太傅,似是且等着他的下文。
姜太傅抬眼看了一眼庆帝,像是忽地找到依靠,翘着银白的胡须,再次开了口。
“如今承蒙御医调理,亿慈的顽疾已然大好。两个孩子自幼青梅竹马,若能再续前缘,老臣死也瞑目,还望圣上成全...”
他这位历经三朝的垂暮老臣知晓,此言一出,只会惹来更多的讥讽和不屑。
可他得给日趋衰落的姜家一族找到一个强有力的依靠,一个在朝中无人可撼动的依靠。
如今来看,陆盼山父子两个,便是整个庆朝找不出第二个的不二人选。
这陆桐生不过刚被免职罢官半年时间,便能重新得到圣上眷顾,重新启用,甚至要亲自赐婚,可见这陆家,确实根基深厚,将来也必将前途无量。
反观自己儿子,不堪重用,入仕数十载,至今仍是个微末小吏,倒是自己这个孙女生得如花似玉,惹来望京城里不少世家子弟惦记。
他希望自己这个孙女争气,能把他拼了老脸不要挣回来的陆桐生这个孙婿给牢牢拴住,依靠陆家一族,将姜家撑下去,继续荣光千载。
女眷席上,身着淡粉衣裙的姜忆慈捏着帕子低头,脖颈处泛起一层红晕,在亮如白昼的大殿之上,倒是瞧得人不由得心怀怜惜。
陆书黎好巧不巧的坐在她身侧,看着她一脸娇羞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心底暗自恼怒,若姜忆慈进了侯府,看她到时如何整治这个不仁不义之人。
相宜依旧没有搞懂,那日姜忆慈让她代为送帕子给陆桐生到底何意,只是想着姜家小姐温婉和善,虽陷害过自己一次,但总体而言是个好相与的,若她能进侯府,自己倒是有几分心安。
可她却没瞧见,旁边陆桐生的那张脸,已经冷得似是淬了冰。
“姜太傅言重了。”陆桐生努力压制着自己犀利的声音,“去岁金秋,双方已然签过退婚文书,且两家嫁妆聘礼俱已归还。如今旧事重提,恐对姜家小姐清誉有损。还望圣上体恤太傅拳拳之心,为姜家小姐另择良婿。”
在圣上和重臣面前,被人当众驳了面子的姜太傅难掩愤怒,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他紧紧咬紧牙关,硬声声压制住了即将迸发的怒气。
女眷桌上,姜忆慈手中的锦帕飘然落了地……
本是一桩赐婚的美事,到了此时,竟变成两厢各执一词,不愿俯就、甚是尴尬的难堪局面。
正在此时,太子季元川又一次站出来缓和局面。
“父皇,依儿臣之见,陆世子颇善军需粮草之事,父皇已为他恢复官身。如今,父皇忧心如何将这些粮草全数及时运抵漠北,不若仍交由陆世子负责此事,若他能办好此差,父皇再行赐婚,到了那时,相信这陆世子才没有后顾之忧,感念父皇恩宠,继续为父皇忠心效力。”
太子这一番说辞,既没有不得罪任何一方,还全了在场所有人的脸面,于是陆盼山父子和姜太傅纷纷叩头,希望圣上暂时摁下此事,莫再重提。
庆帝微眯着眼,在殿上扫了一圈,这才施施然的开了口,“也可,陆卿婚事,改日再议。至于这军需粮草如何运送之事,容朕再想一想。”
众朝臣竖起的耳朵纷纷缩了起来。圣上没有立刻对这个陆世子重新委以重任,而是要再‘想一想’,看来圣上并非全然信任了陆家,陆家此时也被没有恢复之前的荣光。
这朝中风向,当真是变幻莫测。目前来看,仍需再细观一观呀!
宫宴之后,众朝臣并未散去,而是随着庆帝来到御花园的摇光亭,纷纷落座,品茗赏月。
相宜终于找到机会,躲去了女眷云集的地方,和陆书黎聚在了一处。
书黎塞给她一块芙蓉糕,示意她赶紧吃几口垫垫肚子,然后在她身边悄悄低语,“梁相宜,你可要好好看住哥哥,万不可让他再与那姜忆慈重续旧缘。”
相宜不解,几口咽下口中糕点,“为何?”
“若她进了我家,必不容你,你信吗?”书黎逼着自己扮出一脸恶相,似是想以此让相宜明白,那姜忆慈并非善类。
相宜心底虽不信,可知晓书黎此言是为自己好,于是点头答应。
忽地,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你哥哥怎会由着我的心意操控,莫再说此胡话。”
陆书黎登时哑口无言,半天后,她才挤出一句话,“梁相宜。”
“嗯?”
“你当真是笨得离奇。”
相宜努力咽下口中芙蓉糕,然后回瞪了陆家千金好几眼。
不过很快,书黎的话便得到了验证。
这边两人刚说几句话,书黎便被面色不虞的陆夫人叫走了。
临走前,陆夫人还寒着张脸叮嘱相宜,让她好生待在原地,千万不要惹麻烦。
相宜再迟钝,也瞧出了朝堂的波诡云谲,以及陆家的艰难局面,自是点头答应。
她落了单,有心之人便趁机凑了上来。
当相宜被一群贵女挤到了人群后面,姜忆慈便找了上来。
她面色阴沉,眼底掩饰不住的满是嫉恨,上前拉了相宜,不容她辩驳的朝亭后走去。
直到看不见任何人,姜忆慈才一把松开相宜的手,语气不善,“你不过是个商贾家不受待见的庶女,今日却在一众朝臣面前出尽风头,是不是得意得很?”
相宜望着瞬间变脸的姜忆慈,一时惊愕得呆立原地。
不过转瞬便回过神来,毫不示弱的张口反击,“没错,确实得意!”
相宜嘴角甚至挂起了一丝笑意,“只可惜,我没有一个能为我出头的祖父,若是如姜姑娘一样,有祖父帮我出头争取圣上赐婚,我的风光必定更胜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