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游》冯林簿

1、乡亭

　　江南是个好地方。那年我是第一次去江南，就倚在望江楼窄窄的栏杆上（提起这个，望江楼很是小气。分明是镇上最大的一处酒楼，也算是人来人往罢，然而不舒展，人拘在里面，仿佛岁数也被一并捆走了），打量着迷离的秋色。斜斜的日弘大地投下来，一不小心就黏在了对面的白墙上、叠叠的黑瓦上，窝在檐角里的稠稠枝叶上，一股脑地流淌着，依我看来，是极糊糊的，与混着甜汁浆满的粉霜没有什么两样，泛着一点儿不清透的水光，咂摸完之后必然粘手沾牙。我马上掉头跟朋友说：“此处的风不如大漠轻快，憋着透不过劲儿。”（然而当年我还没去过大漠）。我和朋友在那儿，就看见一条长桥贯过水，一列列的乌篷船，一点儿都不着急慌忙地荡过去，倒在贴近的石面上的粼粼水光呢，倒是叽叽喳喳的，让我总疑心它前头掩饰着什么夜幕里粉墨登场的木偶戏，争着渺小地作什么白马长枪英雄好汉的戏码，这才簌簌地抖上了尖细的唱词。然而问过乡亲了，这小小的乡亭，无非就是嘬点小茶，喝点小酒，并没有诸如此类娱乐的盛状。

　　野草你就尽管长罢，长进我的腿裤子里作祟，反正你还有几年好快活的呢？待我结识了北境的大侠，叫她亲自来收拾你，她使一把虎虎生风的镰刀。马上你就枯萎了，从蓊蓊郁郁的水草，到随风摇曳的芦苇，最后到大漠商道边随波逐流的野草。休想你的春风吹又生！你看那老树藤又结实又长，小猴儿管是一搭一搭跳上去，小鸟儿则一嗒一嗒蹦上去。河上的飘花，像薄薄的血管，多么想一躺就躺进清澈的水里，任它们在我的脸上凌乱地浮沉，看着它们在我的舌根生根发芽，再从我的鼻腔跃跃欲试地长出来，河面的每一个气泡都来源于我的吐息。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算真正地与它们融为一体，不入籍贯，是个土生土长的外地人。但那样万一不慎溺死了怎么办，我可不会水呀。于是掂量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只与朋友说，我死了之后，记得撬开我的脑袋，种进点儿好看的什么，让它们能在我的鼻孔里姹紫嫣红。朋友哈哈大笑，说她也要。那么不日便可多出两碗美艳至极的盆景（倘若处理第二人后事的第三人，也能如我二人般胆大心细的话）。

　　人活着，难免落落俗。现在，我便要俗套一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当我挽着花的时候才知道，乡亭，着实是个绚烂的场所；她的吐息能化身蝶翼，她的眼睫被怀里拢着打闹的孩童给剪了参差的一刀，是蓓蕾凹凸不平的边沿；广袤的大地呀，就是她最柔美细嫩的脸庞。唉唉，什么时候江南才能不是个姑娘呢？

　　这个姑娘，畏缩在大地上，远望去含羞带怯，近身一打量原是信步从容，我提也提不起来，更别说与她叙叙旧了。不叙又怎么样，我们可很久没有见过面了，那是她的幸运，却是我之所大不幸。那之后的很多个日夜，我常常想，如若我能使一把雷霆千钧的剑，在这枯窘大地上，裂井开泉断水，簒那百万正统河山，就能杀死江南，便好了……

　　哦哦，废话少说。我可拿不动重剑。

　　我看见朋友腕子上的琉璃串儿，反射出淡雅的光斑，在墙上飞跃着，像只伶仃的雀儿。再怎么富贵逼人的物什，来到乡亭，也只能被逼落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