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我想变成琴酒》疾风过岭

93、93

　　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吵嚷声，倾盆而下的暴雨声……全部糅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世界低低嗡鸣的背景音，而世界的主旋律是某个人的呼吸声和稳健的心跳声。

　　潮湿的香灰气息中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木质香气，像是雪地里被折断的冷杉枯枝。
　　很陌生。

　　意识沉在深海里，身体却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林沐挣扎着，挣扎着从海底打捞起意识去追赶海面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住了那根浮木。
　　林沐右手食指的指尖微微颤了颤，而这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栗立即就被那阵稳健的心跳捕捉到了。

　　“林沐！”
　　一个急切而压抑的声音穿透世界嗡鸣的背景声。
　　“能听到吗？”

　　接着，其它的嗡鸣碎片化地出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先联系医院……”一个女人说。
　　“她平时吃什么药，带了吗？”有人提醒。
　　……

　　身体的浮木忽然被一股大力带起。

　　“黑泽阵，你要带她去哪？”

　　暴雨打在浮萍之上。全身的骨头左摇右摆，像是快要彻底散架了。

　　“你想让她死在这儿吗？”
　　“她的病例在千代田医院，要联系她的主治医生！”

　　“没人想让她死。”一道沉稳的声音压了下来，“黑泽阵，你联系千代田医院。来宾里有医生，先让他照看林沐，在确定病因前，让她安静平躺着是最好的选择。”

　　医生……
　　林沐又挣扎着动了动指尖。
　　终于，她微微张开唇，杉木冷冽的气息慢慢涌入肺腑。

　　“……咳……咳咳……”
　　溺水一般，每一次呼吸带来的不是氧气，而更深沉的窒息。

　　“……咳咳咳……”

　　“她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额头上，拇指指腹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颤动的眼睑。
　　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一条缝。

　　“林沐，看着我。你怎么了？”黑泽阵凑到林沐眼前，双肩沾上的雨水滴落在林沐脖颈上，顿了一下，他皱着眉，隐晦地问道，“你带‘药’了吗？在哪？”

　　不是药。
　　不是悲叹魔方。
　　和这些没关系。

　　视线渐渐聚焦。
　　林沐看着黑泽阵焦急的神色——他是在场唯一知道她魔法少女身份、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她必须告诉他一些信息。

　　模糊的光影下，林沐的目光扫过围在身侧众人，浮世绘一般，色彩绮丽，神色各异。

　　她张了张唇。
　　吐出一个字都艰难。

　　她没有力气，也不能避开众人悄悄告诉黑泽阵，甚至，连她也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现在唯一明确的是，不论是为了隐藏身份还是为了躲开未知的危险，她要逃离这里。

　　所以，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黑泽阵在众目睽睽下带着她——这个乌丸家准儿媳——离开的理由。

　　林沐沉了沉气息，最后望向站在外围的乌丸莲耶，气若游丝：“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这一句，抽走了林沐最后一丝气息，在意识再次沉溺前，她颤动的指尖攥住了黑泽阵衣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一句落下，周围先是陷入一片死寂，接着数道目光投向乌丸莲耶。

　　黑泽阵不用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了，他抱起林沐大步往殿外走。

　　“站住，黑泽阵！”乌丸志间快步拦在他身前，声音因急切而绷紧，“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是中毒，必须让医生马上处理，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你家的医生，能信吗？”黑泽阵质问。
　　“黑泽阵，我拿我的性命担保，我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就算是为了林沐，先让医生看看吧，别耽误时间了！”

　　性命。
　　你的性命有什么用。

　　黑泽阵垂眸看了一眼林沐。
　　气息微弱。
　　可是，医生没用。救护车没用。他也没用。

　　很难想象林沐是因为喝了那杯酒就变成了这样，毒药怎么会对她有用。可是林沐却这么讲，那只能说明她觉得乌丸莲耶做了什么。
　　难道乌丸莲耶已经知道了林沐的身份吗？
　　如果是，那他又是用什么方法让林沐变成了这样？
　　如果是，那他是不是有办法让林沐恢复？
　　……
　　先离开人群，再询问可能会知道缘由的安藤莉子。
　　最后……乌丸莲耶……如果是他，他害林沐是为了什么？他想要什么？如果达到他的要求，是不是也可以寄希望于他能救林沐？

　　一瞬间，脑中的思绪百转千回。
　　最后，黑泽阵看向拦在面前的乌丸志间，道：“先去她房间，她肯定带了急救药！医生跟过来。”

　　人群中立即有一个人跟在了黑泽阵身后。

　　乌丸志间深深看了一眼乌丸莲耶：“哥，你……”

　　“我没那么蠢。”乌丸莲耶打断乌丸志间，他俯身捡起摔落在地的御神酒杯，食指指尖轻点在杯沿被磕出的豁口上，然后抬眸看向乌丸志间，“不过，救人要紧。按你办事的规矩，在场所有人今天留在老宅，神社保持现状。等林沐缓过来，你再来追究吧。”

　　乌丸志间近乎粗暴地翻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可是林沐暂住的客房里，空无一物——即没有任何药瓶，也没有任何急救包的踪迹。

　　乌丸志间扭头，将所有希望投向那位正在检查的年长亲族。

　　笔式手电筒的光束划过林沐失去神采的瞳孔。医生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他摘下听诊器，又拿起血压计，最后按压在林沐冰凉的甲床上。
　　一系列检查下来，他的神色越发沉重。

　　“叔叔，怎么样？”

　　医生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志间，情况很罕见。不像急性中毒或突发性休克，更不是低血糖。她的心跳和血压……都远远低于维持生命的最低标准，却又诡异地维持在一个恒定的频率上。瞳孔对光的反应几乎消失了……实在抱歉，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我得结合她的既往病史，才能做进一步判断。”

　　“对光反应……消失……”乌丸志间低声呢喃着这句话，心口一阵抽痛。
　　这句话，无异于在宣判林沐的死亡。
　　怎么会这样？
　　乌丸志间下意识撑住身侧的矮桌才勉强稳住身形。

　　“唰——”
　　纸拉门被猛地拉开。

　　带着檐廊上的湿冷气息，黑泽阵走了进来。他无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径直走到林沐身侧，俯身跪坐。

　　“主治医生怎么说？”乌丸志间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我们要怎么急救？需要什么药？”

　　黑泽阵没有回答。
　　他垂着眼，视线久久落在林沐点了腮红的脸颊上。此时的她竟然看起来比平时更有血色，更有活力，更健康。
　　真是荒唐而讽刺。

　　手机被黑泽阵紧紧攥在手心，指骨硌得生疼。

　　安藤莉子一问三不知。她对魔法少女的了解，浅薄得可怜。
　　这条路，断了……

　　黑泽阵缓缓抬手，食指搭在林沐的鼻尖下去探鼻息。
　　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

　　她还活着……
　　不，不能这么说。

　　他似乎总是在用这种普通的方式去确认她的存活。
　　她是否存在，何曾倚靠过这些生理体征？
　　或者说，她早已死亡，活着的，只是寄居在这具躯壳里的、一抹暗夜里泛着微光的幽魂而已。

　　而现在，这抹幽魂……原本就虚无缥缈的幽魂，也终于厌倦了沉重的肉.体，打算彻底飘走了吗？

　　“说话！”乌丸志间无法忍受这死一般的沉默，他一把抓住黑泽阵的肩膀，叫醒他，“医生怎么说？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黑泽阵缓缓抬眸，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他伸手，从医生的急救箱里拿起一支肾上腺素，递给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医生。
　　他的手有些颤抖，但是他自己毫无察觉。
　　他的语调异常平稳，用刚刚编造出的谎言解释着：“她的主治医生说，很可能是神经性休克，原因不明，她以前出现过，先用这个稳住情况。”

　　说完，黑泽阵瞥向乌丸志间：“救护车来了吗？你去门口接一下。”

　　乌丸志间死死盯着黑泽阵的眼睛。
　　黑泽阵的眼神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对，我就是要支走你”，但在林沐濒死的现实前，任何争辩都苍白无力，一切都要为救治林沐让路。
　　乌丸志间最后看了一眼毫无苏醒征兆的林沐，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

　　黑泽阵立即伸手拦住准备撕开注射器包装的医生，同时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包药——林沐曾挂在他门外的感冒药。
　　上面还有林沐的“医嘱”——“EVE…第二代抗组胺药……对你影响很小……”。
　　言之凿凿。
　　还真把自己当医生了。

　　“还是我来吧。”黑泽阵用手指盖住那几行字，“您端杯水来，她还需要送服片剂。”

　　医生迟疑了一瞬，但黑泽阵是唯一知晓林沐既往病史的人，看着黑泽阵不容拒绝的眼神，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纸门再次关上，世界终于清净了。

　　黑泽阵迅速伸手，探入林沐层层叠叠的衣襟里，他摸到了那枚冰冷的灵魂宝石。

　　它躺在他的手心，只沾染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污秽。
　　悲叹魔方将其净化，它立即重新变得澄澈透明。

　　躺在榻榻米上的林沐，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鼻息还更微弱了。
　　林沐的判断是对的。
　　这没用。
　　这条路，也断了……

　　怎么办？
　　黑泽阵盯着林沐紧闭的双眼，妄图从她长长的睫毛下找到答案。
　　可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

　　救护车马上就到。
　　一旦被送进医院，局势将更不受控。
　　她身体的异常在现代医疗仪器的监视下一定会暴露无疑。
　　到时候，她会被当成什么？无法解释的医学难题？她会被强行送进实验机构展开疑难病医学研究吗？

　　他低头，掌心那枚灵魂宝石晶莹剔透，一如澄澈的灵魂。

　　一个疯狂的念头骤然闪现。

　　爆炸案的故技重施。如果……如果他拿走灵魂宝石，让林沐彻底变成一具尸体，再想办法将这具尸体带走……

　　黑泽阵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这样……她还能醒过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了解魔法。
　　如果灵魂宝石离体太久，她彻底醒不过来了……那他这么做，无异于亲手杀了她。

　　天平的一端如果放着的是他自己的性命，他会毫不犹豫地放上去，豪赌！
　　可是现在那一端放着的是林沐的灵魂，泛着微光的灵魂……

　　黑泽阵捏着灵魂宝石的手握起拳头，但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乌丸莲耶……必须去见乌丸莲耶。
　　不论是威胁，还是交易，抑或乞求……他要一个答案——乌丸莲耶必须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刻，世界倒转。
　　难道，他当时在监狱里生命垂危时，林沐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去见了乌丸莲耶吗？

　　黑泽阵握住林沐垂在身侧、冰凉的手，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林沐，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林沐。”黑泽阵缓缓俯身，双唇颤抖着印在她的眉心。

　　忽然，黑泽阵轻笑起来：“你提前转移资产，难道是预感到了今天？”
　　“好吧，我承认，你技高一筹……”
　　“这个东西，我先替你保管……”
　　“但是，你最好……”黑泽阵感觉自己全身冷得发颤，出口的话语也抖了起来，“这一切最好真的……一直……在你的计划之内。”

　　黑泽阵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闭上了双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再次出口的话语带上了一丝威胁，却又轻到一吹就散：
　　“林沐，你要是敢走，我会毁了所有你在乎的东西，就从乌丸志间开始，如何？”

　　话音未落，黑泽阵敛起所有神色。
　　他利落地站起身，“唰”得一声拉开了通往庭院的白色纸拉门。

　　天地之间，暴雨如注，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水幕之后，一如多年前的梅雨季，永远漫长的梅雨季。
　　远处松涛如怒，疾风袭过檐廊，惊醒一串久不作响的风铃，犹如尺八的挽歌，犹如物怪的悲鸣。

　　对面的檐廊上，乌丸志间匆忙折返。
　　黑泽阵抬眸，隔着庭院，隔着如瀑大雨，他沉静的目光与乌丸志间遥遥相对。

　　在乌丸志间的注视下，黑泽阵抬手。
　　“嘎达”一声，身后的纸门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