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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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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每一座城池流血。
岚川云看了陆晚月一眼: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来的那个日本官员,是父亲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生归心不解。我看他身边随从,总有不得力处。待先生疾愈,我送他北上灵武,奔圣上行在。过后…再说过后的。
陆晚月说,你总要一个人走的。和别人都不相干。
你也不想别人和你相干。
接着还想说一句什么,才张了口,又作罢。
想说昔日子阳将军,什么事不跑在人前头呢,唯独要跟在后面,瞧着你。
回到帐篷里又去翻找,拿出一个水囊来。却不是皮革,是硬质,木头。转头递与岚川云说,我怕忘了。你既是这个心思,要去北边,那到时就拿了它走。这东西暖木做的,只在他们蜀地才有,外乡人…那词怎么说的?趋之若鹜?滚水倒进去,大半日还是温的。我已然试过一冬了。
话到此处,又稍稍压低声音:咱们…都有不便的时候,带着便舒服许多。
岚川云笑道:好。
又说,唐门哪。岂有生意让他们漏过去的。
陆晚月说可不是,只觉唐哲他们兄弟两个穿堂溜缝的本事历历在目。远处那青黑劲装的唐门抱臂倚在马车边打盹,不知因何连打几个喷嚏。左右看看,挠挠鼻子,不知所以。
岚川云接过水囊,攥了陆晚月的手,声音温沉:多谢你。
年底,岚川云动身北去,护送晁衡到御前。这也是功,上又念是天策残兵,加以慰抚,册了飞骑尉。她在师门中也只带领斥候,向来不在阵前,因未授散官职事。实在要论,以旅帅领饷。不久又闻太原备战,于是赶去,是次年年初。
入夜站在城上,看那一轮寒月冷照,会想起府城血战的情景。
狼牙来攻前夜,她奉命带斥候队外出探敌。平日里都是腾空胡禄囊扣在地上,听远处地动声响。她自己亦有忍者“察气”之法,凝神屏息,放大五感,从草茎叶梢的震颤之间判断来敌数目与速度。听着玄虚,但能做到。而那天,她记着,都不必那样去听。兵倍与己不说,远看着,影影绰绰,就知道那是攻城器械开过来。辘轳声响在黑云里,如同春雷,却并不带来生发万物的雨。她带人潜行到敌阵最前线,放风筝打游击,碰一下就走,再去别处。那些军械粮资,能烧则烧,能毁则毁。但也明白,不过一时之法。究竟洛阳已经陷落,控制了交通补给线路,叛军才得集结重兵来围。所以那时候就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一定会玉石俱焚。
她去殿上报。统领,大将,全身披挂。听她说罢,移至大营整军誓师,说的是血战不退的话。大营倒是群情激昂。程凯悄悄和她说,我汗毛都立起来。我也算个将门之子,有的话,下面的人听不出——“血战”的字眼,没交兵就说出来,什么意思?只有惨状,没有光荣。
年底,到次年春,叛军势大,攻陷河南河北诸城,补给不断,数月间屡屡强攻。而他们只有死守。守住,方能为唐军大部重新部署争取时间。最危急是深冬到新岁初春,岚川云那就是一连多少天下不去城墙,遑论睡眠。睡眠,大凡便是靠在女墙后,忽然失去一会意识,而后又被投石声炸醒,一激灵起来。
天策府兵的节历,从此与他人不同。因那之后,没有一个新岁值得庆祝。
有同袍从城上坠下身亡,但身上甲具尚有用,箭矢也不能白白丢掉。白日里,战阵前线,稍往前上一上,便是射成筛子。所以岚川云他们会在夜间摸出去,敛回遗体和盔甲兵器,还有各色令旗。有一次,敌兵从后面上来,盖住口鼻,把岚川云打昏了拖到一边。兴许也没想到一个纤瘦女兵能那么抗打,很快又醒,遂十分放肆。岚川云缓过劲来,只闻酒臭。一个胡人士兵压在她身上乱摸,掀开她袍子,在扯她的袴裤。旁边还有俩人看着,对这个战阵上拖下来的女人评头论足,说要什么什么没有,干巴得像个男人似的云云。
岚川云抬手一探,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鱼皮短刀也没有了。头脑尚未清楚,未受制的手已经动作,往那狼牙眼鼻间一记猛击。那酸麻之感要直通百骇,使人目不能视。不待人喘缓,她又连出两脚,重重蹬了那人腰胯与面门,在那人向旁倒去时转身跪立,往前一扑,按着人脑袋磕在城墙砖上,一声闷响,不知道碎的是哪一个。
胡人裤子褪着就瘫软倒下,家伙什还露在外头,十分壮观。旁边那两人见岚川云徒手搏人,从地上一抬头,眼睛似狼一样,当即魂飞魄散。岚川云抽出那胡人腰刀就劈过去,后来在一人身上搜到了自己的短刀。
回城,满身血污,神情恍惚。魏谦看她如此,没说什么,找了一条毡毯说让她睡会,自己仍去整理那些甲胄。他问,要不要我去寻了凯哥过来。岚川云摇头,念及程凯随了杨宁鏖战北原,只恐也整日在马上,不得一点喘息。自己裹了毯子,合眼,犹自微微战栗。
那时候她忽然想,自己这还是个兵,能打能杀。兵,尚且如此。
后来南下,到太原,恰在天门关遭遇狼牙增援队伍。岚川云单骑,不能贸然冲击,只得隐在林中。这时从下面杀来一队红袍轻骑,三二十人上前。当先那人高大颀健,使一杆乌金长枪,霸道刚猛。定睛看时,竟是齐晟?。当日枫华谷一乱,成活者十中无一,实在不想还能聚到这里。为首狼牙兵一见红袍,大笑:丧家狗!在自家门口被打成那样,没记着教训,还敢比划?
齐晟说这话老子听多了!只管上来,看你还有嘴没有。
于是上前交马一合,如若无物,仍径自突入敌阵。但看那头颅掉落蹄边,而后滚下山坡。
一时驱走狼牙,齐晟带岚川云沿路下,到一处半山营地。原来这数十同袍,也是他辗转到太原以来四处搜寻,组织起来。城内也有同门,但也只一团规模,和苍云军在一处。旧日府兵三千余,零落不知何处。许多人都死了,都是兄弟?。
当下城内几无精兵,都投入东城内外工事之中,而叛军三方来围,时时遣了骁卒游弋袭扰,防卫吃紧。齐晟于是自请,拉起这一队人来,驻扎怀德门外半山。轻骑究竟便宜巡防,又据高处,可一行获知北面增援动向,时时阻击传信,一行盯着下面叛军营寨。
岚川云才到不久,便是那年十五上元。纵然重兵围困,城内倒也不乏热闹欢声。到城上一瞧,街巷里竖起灯树,举放花炬,流光点点散入长夜。偶有百姓放起的灯高高飞过城墙,又被不知来处的箭给射落,让岚川云想起潼关烽燧的平安火。
丧家狗!
岚川云又听到这个声音。
下面有些散兵游荡。岚川云看看身边苍云士兵,从他手里顺过弩机来,连下数发,把人射倒。那兵士年轻些,看神情倒不生嫩。只是岚川云一言不发,举动又过于雄辩,使他欲言又止。
其实没有人喊。纯粹妄想。便是挑衅搦战,城台高耸,又是个年节,哪里听得清。
仍回城外扎营处,却看有个苍云女兵带了几个同门来,箱桶之中面香汤热。那女兵自然就是景惠时。苍云军中和她一样的倒不少——出身三晋,最会做面食。当下蒸了面茧粘糕,下了馄饨汤带来。岚川云盛了碗汤,拈一点盐巴洒进去,挨着火坐下,不无珍惜地啜起来,好像猫儿舔水。碗烫,手指头不由交替着高高翘起,自己又懒于起身找块布。景惠时看见,遂递棉布与她垫着。岚川云一笑:果然一路行来,我受人恩惠不少。
你从哪里来?景惠时想问,又自知不必问。
只是她对着火光瞧岚川云的脸,觉得如若问了,岚川云并不会回答她洛阳,长安,或者天策府。
入夜,有时岚川云他们三五结队,过北桥,到沿河谷地打草、浆洗。一来借着夜色,对面哨探瞧不清楚。二来,也是不久前西北贮木场夺还,叛军一时都短少箭□□日一行人才从河谷上来,忽见从上面坡上跑下两三个人,平民劳工装束,后头有狼牙兵举火穷追。
眼见这是才从北面矿场下来。
岚川云一看,其中一人,分明就是前不久在城上被她抢了弩机的苍云,当下也不必他说,只让他们上马走,自己抵挡追兵。哪知对面使了暗器,状似吹矢的东西,上头淬毒。岚川云齐晟几人一时身体麻痹,反被掳去。
那苍云这几日间被派到矿场假作工人,侦查里面情形。原本意在策反那些被抓捕为苦役的民夫,伺机夺回矿场。焉知有墙头草,将这事告发,狼牙管事正在查人,他们只得星夜逃遁,恰撞上岚川云一行。
岚川云与齐晟那一队人马屡屡在城外穿插阻击,行事高调,模样不免被敌军认得。管事且将他们关在矿场深处一个山窝,等着明日一早押送南面几个大将营帐,好去请功。
齐晟往旁边木笼里看,岚川云只是靠在那不动,蜷着腿,似在昏睡。那僵痹之感尚未过去,几人都不作声。许久,岚川云竟然解开双手绑缚,唤了齐晟,让他背身靠过来,指尖夹了一块刀片。
岚川云一面割绳,低声说,苍云那岗哨你留意过?从关口才一下来的地方。
齐晟说他们那哨有没有什么分别?林子太高太密,看不过来,夜里又用不上鹰鸟,非得大动静大火光。
所以。岚川云说着,仍把刀片送回靴底,又旋下一枚腰带扣,从里面倒出两枚燧石。
齐晟一看了然,笑道:天杀营。真是不虚传哪你们。
岚川云故意作出动静,使得看守来查,将其击晕撂倒,摸了钥匙打开牢门,一行人得以潜出。矿场三面环山,西北山体旁边,有几排竹木架子未曾完工,应是往后要有人凭此攀援,上去开凿。齐晟攀到中央,将其挨个点燃推倒。倒下处刚好是士兵与役人营房,稻草屋顶,尽皆引燃。竹木劈爆之声不绝于耳,听着像个迟来的新岁节庆。一时烟火尽起,人人慌忙出逃。齐晟只喊一声,叫跟着走,那些民夫便都随他推搡而出。
出得大门,果然苍云军来援,将他们引至山上营地安顿。景惠时取药与他们服下,又拉他们到储备军械的营帐,神态一向温柔和平,当下也见急迫:甲具尚有几套余份,你们且先换上吧。
齐晟眼一瞪,说这是如何。景惠时说,阿岳,方才你们救的人,回来说了,营内便有筹谋。矿场一乱,那管事唯恐被责,少不得还要搜捕你们。这是穷寇,不好对付的。倘你们回了营地,蒙难同袍只怕更多。
看他们都默然,景惠时又说,现下营中已经议定,立刻动作。一路出兵攻矿场,一路去护送逃出的这些苦役劳工。你们与护送队伍同行,一同入城就是。
岚川云点点头,不言语,自己取了件皂袍一披。袍子宽大,通袖更长,想是男兵通用制式,将她手足甲片都盖住,不露一点痕迹。这边系上革带,齐晟还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岚川云转头看他,齐晟说,只为一时避祸,就更衣易帜,自己藏着,让友军挡枪去?这事我不干。他们来了,我自去承当!
景惠时说,只恐不是这话。矿场夺还,原本便是我们的事,何来挡枪一说呢。将军一行此举,已经对我们助益良多。这是我们感念之意,将军…切莫多心。
岚川云把齐晟拉到一旁:去了衣甲,都是一样的。广明兄想想,这一时间究竟要名,还是要命。
齐晟说,你真不明白?
府中男儿,究竟直性的多,常说就算剩下这一人一枪,也是天策。
岚川云说,门楣之荣,声名、骨气,这样事,我是异邦之人,从根底上就不明白。但是…要还有一点传承赓续之想,为着师门,不如留着性命日后立功,再将威名证于人前。
齐晟说我倒是还想证于人前!那难听的你不是没听过。我最初到这来,这高城内外众人,一概只知苍云军,不知天策府。略知道的,也说我等自弃坚城,败绩之师。这是城池犹未失守,我等名节早已失守,踩到泥里去了!难道这也——
丧家狗。
她所失丧,又何止这一处乡关。岚川云沉默,而后递了袍子到他跟前:这是两回事。
叛军谣言惑众,人们…早晚会看清楚。
齐晟看她古井无波,恨恨扯过皂袍,没说话。
景惠时只是看着他们。
过了约莫半月,叛军大举攻城。一行人换回旧日衣甲,绕出城外,从侧翼阻击。战况胶着之际,眼见敌阵里开来几辆战车,兵马之中如履平地。身后城上的火石在距离尚远时能够击中,但有一辆漏网之鱼长驱直入,往城门下驶去。轮上又有铰链,所经之处,不少倒地士兵不能移动者,只有被碾。车只向前,血肉都压在沙地上。
由着那东西强破城门,恐是危难。两人一见,立刻拨马,率众回追。焉知那车上的贼兵回身一箭,射中道旁一只木桶,连带着旁边几只跟着爆破,一时摔得人仰马翻。半晌,齐晟撑起身,却不由一声痛呼,跪伏在地,战栗不已。他缓了半刻,待眼前清明些,欠身拂开岚川云身上沙土:如何?…伤着没有?
岚川云睁了睁眼:…尚好。你…
这时看齐晟那胳膊,人却怔住。左臂腋下啃开一个口子,骨头可能已经离断。棉袍都烧成絮,一片血肉模糊间,乌黑的铁砂粒颗颗嵌在里头。
身被重甲之人,外头刀枪不入,两侧腋下与肋胁却不曾护着。弓箭手中本事最高明者,在对阵将帅奋戈扬戟、手臂高举时瞄准臂腋放箭,一旦中了,便取性命。因无物阻拦,箭镞径贯肌理,就如平日打靶射穿猪肉一般。征南诏时,程凯就干过那样事。一支箭,摘了人家一个镇营将军。大功。当下这火桶陡然引爆,挨得又近,更难周全。齐晟满头冷汗,曲起那只胳膊,抖着手扯下罩袍,用牙咬着,但没扯开:岚川…刀借我。
岚川云说,广明。
齐晟只是伸手。
战车辘轳犹自向前不停。箭矢火石,从他们头顶星飞雨落。
岚川云一动,只觉肋下剧痛,挣扎起来,用短刀把他袍子割开,作一简易悬吊托起他手臂,系在颈间。动作之间才觉得右侧手肘极为酸胀,也不大对头,许是方才重重触地之故。齐晟说,你知道,我在枫谷有负于人。不还这债,不算做过府兵。
岚川云没说话。
齐晟摸到手边一根木棍,伸出去,把自己长枪扒过来。他看看前面那战车,又看岚川云,一笑:岚川哪,来日,咱们还到府上见。
你,我,阿凯,庭深,一块结队竞猎…那是好时候。
说罢拄枪立起,向城门下奔去。
岚川云没拽住他,又难跟上,只抬眼一望。车上敌兵数人,见有人近,放箭不停。腰囊里尚有几枚袖镖,她脱手掷出,将人放倒。
齐晟内劲澎湃,一时释出,枪气蓄积涌动,威势迫人。像龙形,像虎形,又或者什么也不像,只是怨愤有了形状。箭支从后面飞向他,登时打落,撞上透明的墙。但看他纵身跃起,来至战车正上方,兵员站立之处,一枪向下贯入,将层层板木洞穿。那车旋即四下劈裂,只正面因有铁板箍住,尚且维持其型。再看齐晟枪下,竟生生串着一个狼牙兵。枪尖从颈侧刺入,脖子几乎绞断,只一点皮肉连着。
齐晟气力抽空,摔在地上。手臂痛极,他动弹不得,更忘了那战车如何是一人所能推动。眼看残骸之中又爬出两个人来,纵然被他枪气伤及,也尚能行动,一人更拿了手边石块,踉跄向他头上砸去。从远处看,就像饿狼扑咬濒死的猎物。
岚川云后来抢下遗骨,盔帽之下,面目尽毁,不辨模样,只知道那是一身银甲红袍。
银甲红袍而已。
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
岚川云卧在医帐,过了两旬日子。听景惠时说,太原之围得解,官军正谋光复两京。到时,天策府亦能解困。你…
岚川云说,我不回去了。
那里没有我的去处。
【注释】
上角标1:参看【红绡】一文。
上角标2:语出村上春树《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