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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花纪 ...

  •   题记
      难同行又怪谁 对永恒有疑虑
      曾停步又要等谁 想等哪个准许

      又来了。角落里最靠窗的那个座位、一份松饼、一杯热美式加致死量的糖,谁送过去都不行,必须要工号3175——“对对,就是那个,躲柜台后面的,”这位挑剔的客人相当耐心地配上解说,“你叫他过来就好了。”
      被点名的3175只有悻悻然走出去。脸上倒还端得稳那副客客气气的笑容,和他端过来的餐品一样,没碰歪一点。
      “您的松饼和热美式,慢用。”3175对着客人笑嘻嘻的脸露出倒影般的微笑。对方的笑容里骤然迸出一点很不妙的戏谑因子,抬抬下巴:“你也坐啊,我看着你才有食欲。”
      3175的微笑终于垮下来,客人心满意足。
      他的人也俯下来,颇无奈地讲:“抱歉,老板会扣我工资的。”
      ——然后他顿了一顿,用上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咬牙切齿地说:“鱼哥,喝完赶紧滚。”

      江小鱼神色不动,饶有兴趣地笑:“客人滚了谁给你们营业额?”
      “不差你这一单”。他根据江玉郎恶狠狠的口型推测出内容,并额外推断出他在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对方已经回到柜台后继续为客人点单,傍晚的日光摇晃着穿过玻璃窗,投在他那件墨绿绑带的员工服上,前兜里明明暗暗地长出一丛亮橘色的远草。
      领口上露出来的一小截白皙后颈也被涂上蜂蜜色。被床头灯映耀着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色调,江小鱼突兀地想。好多个夜里他的手轻轻握上他后颈,冷却的薄汗于是重新开始发烫。这个念头如此不合时宜地横进脑子里,像是一种暧昧的热病,回忆里的热度轻易地感染到脸颊。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江小鱼掩饰性地喝了口咖啡,又被苦到五官皱成一团。黯淡的黄昏里,某个自诩天下第一聪明的人喝着炮.友兼仇敌端来的咖啡,因想入非非而不太聪明地受了场罪。

      “外面那个,你朋友啊?”一起打工的小姑娘用手肘顶顶他,“好像等你好久了。”
      本就崩溃的一天在结尾时更崩溃了一点。“唔,嗯。”江玉郎埋进十几个玻璃瓶里找一杯糖浆,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其中之一,“呃……是我老同学。”
      “噢。”小姑娘似乎不太信服,眨巴眨巴大眼睛,一丛软蓬蓬的笑意搁浅在眼皮上。江玉郎心里刚泛起点痒意,下一秒就心如死灰了,——因为她说:“啊,我男朋友来接我了,先走了哈。”
      江玉郎无精打采地点头,向外瞟了一眼,江小鱼还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落日晕开的艳光已经开始沉降,黑夜在上方与其接轨,只有漂浮着的云朵还透着一片雾蒙蒙的白,像一团半透明的白糖浆,类似于一个装满冰柠檬茶的玻璃杯里的景象。隔着一层玻璃,江小鱼坐在浮冰下面,坐进腌得酸甜交加的柠檬片里。
      江玉郎往冰槽补了一铲冰块,打开了碎冰机。

      江别鹤数罪并罚入狱,资产全部没收,因而江玉郎从少管所出来之后就开始找兼职。前前后后辗转无数,这家咖啡店最终成为他来往穿梭的固定打工地点之一。近二十年的众星捧月到一夜之间的众叛亲离只需要一纸最高法院判决书,父亲穿着囚衣坐牢,他在外面也并未幸免于口诛笔伐,空享一场无名分的无期徒刑。所幸他脸皮够厚,尊严够轻,轻得让他在自己曾经一掷千金左拥右抱的夜总会里帮人端酒擦鞋都能笑容满面,穿着西装衬衫赔笑卖酒时也知道说什么甜话才能讨人欢心。直到他被同行拉去后巷打了个鼻青脸肿才知道自己现在连摇尾巴都不够资格,灰溜溜抽身出花花世界,躲进超市柜台后面,在硬币掉进铁皮抽屉的清脆声音里,谋算着自己比抽屉里的空气还冰凉的生活。
      江小鱼就是一枚不识好歹掉进抽屉缝隙中的硬币。咖啡店,奶茶店,快餐店,通宵营业的小超市,江玉郎自己都要把兼职时间地点列成一张表才能理清头绪,江小鱼却能从各个地方神出鬼没地钻出来持续不断地骚扰他。他之前介绍他去顾人玉家的花店里工作,江玉郎若无其事地顶着张菁如炬的瞪视干了两个月,后来还是辞职了——花店里需要跑进跑出搬东西的活计居然不少,而他现在偏偏弱柳扶风。他进少管所的罪行是故意伤人,在路仲远入室搜查江别鹤罪证时慌忙抄起水果刀捅伤了他,并因此被燕南天在高级法院门口挥了一拳。他跌倒时有条腿被路边栏杆卡住,压出骨裂落下了病根,连走路都偶尔会带一点跛。

      推开柜台小门的时候,江玉郎还是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走路姿势。以前他粉饰黑心装好人都轻车熟路,现在居然要费尽心思才能装作正常人。
      江小鱼看见了他,眼睛一亮,大步流星走过来:“你下班了?”
      江玉郎余光看到他桌上摞着三四个空咖啡纸杯,干巴巴地笑了笑:“鱼哥够捧场的。”
      “还不是为了等你。”江小鱼不以为然,替他推开玻璃门,冷风飕飕地灌进暖热的屋里,“走吧。”

      这条街旁边就是W大本部,夜间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来来往往。两年前江小鱼考上W大,江玉郎还在少管所里。高考那几天他神经忽然一抽一抽地猛跳,劳教时间在盆里搓洗衣服,少年苍白而修长的手浸在冷水里,细细碎碎的痛麻感像条黑漆发亮的蜈蚣,从指尖蠕动着爬上手腕。
      再往前推,又一年之前,江玉郎捏着几张相当漂亮的成绩单得意忘形地坐在礼堂里。姗姗来迟的表彰环节叫到三个名字,年级前三名在台上一列站好,黄金般铮然的灯光照得校服都宛如白银,江小鱼那道疤痕也鲜亮得喜人。他对世界自负地挺直肩背,独独对屈居台下七窍生烟的第四名绽出一点带有愉快恶意的笑。
      很神奇的,他总能在人群里万无一失地找见他的方向。就像明明是花无缺江小鱼苏樱三个人荣登年级表彰领奖台,而江玉郎只会情有独钟地认定并憎恨着是江小鱼抢去了自己的位置一样。

      晚上他们因此事横生口角,并迅速发展为肢体冲突,比鲜红成绩折线图之间的厮杀还要激烈。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室友回来的时候两人正并肩挤在桌前,一副互帮互助相亲相爱好模样。花无缺欣慰地点点头抱起洗漱盆出去了,江玉郎没好气地把圆珠笔按得咔咔响。
      江小鱼装模作样翻他卷子,说:喂,江玉郎,你可得加把劲儿啊,不然就没法和我上同一所大学了。
      江玉郎冷笑:鱼哥又发病了,我为什么要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江小鱼倏地转过头:那你想和谁上同一所大学?
      江玉郎被他绕进去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后忍无可忍:我为什么非得和谁上同一所大学不可……干什么,你滚开!

      江玉郎搓洗着脏衣服,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件事。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少年热乎乎的鼻息又很近。在洗衣粉冰冷而湿润的香气里,他用力眨了眨眼,眼睑上好像溅上了一颗水珠,却没办法眨掉。钴蓝的塑料盆坐在白瓷砖上,像瓷砖湿腻空隙里倒长出来的大蘑菇。
      窗外正对着一片被清玻璃泡白了的天空,收卷铃声响了七下。

      并行到W大校门口,江玉郎敏锐地察觉到江小鱼脚步方向的倾向。他顺心遂意地站住了,对他微笑:“鱼哥,那我先走了。”
      “你等一会儿。”江小鱼的脸被冻得泛红,眼睛却像是擦净霜痕的弹珠一样亮,是孩子们在去年圣诞节埋进雪里的那些玻璃弹珠。江玉郎只好原地等他,指尖冻得冰凉,他不得不往手上哈几口气。
      江小鱼一出来看见的就是这种景象,眉清目秀的少年瑟瑟发抖裹在黑风衣里,专注于收拢十指哈气取暖。他手指细而白,整个人恨不得也是细而白的,像棵在漆黑雨篷里长出来的苍白植物。他觉得好笑,大步赶过去:“冷成这样还穿这么少,你打那么多份工还买不起一件最便宜的羽绒服啊?”
      江玉郎正心想你这种粗鲁不堪的动物哪里能懂少爷我在风度和温度之间的权衡,手里突然被塞进个滚烫的纸袋:“喏,拿着吧。”江小鱼见他不解,便耐心解释说,“你晚饭吃得早,再垫垫肚子。我们食堂最近开始卖鸡蛋仔了,特别好吃。”
      他这种颇怀关切的神态也展现过不少次,江玉郎每次都感到一种焕然一新的毛骨悚然。他僵硬地道了声谢,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不回宿舍?”
      “我早跟你说过这学期我申请走读了吧?”江小鱼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绝口不提自己住处,抬手揽紧他肩膀,“走,送你回家。”

      交通密集区的绿化带贫瘠得可怜,街道两旁孤零零矗立着几棵高而瘦的树,昏黄的星星从黑夜的穹顶垂下来,尖头篷顶吊着一颗水晶铸的月亮灯。风撩起夜幕,月亮踮起脚旋转,繁星沙沙作响。
      江玉郎神思不属,将圆鼓鼓鸡蛋仔当作手榴弹一样握在手里,倒是起到暖手宝的奇效。某一个瞬间他猛然察觉江小鱼戏谑的目光,就听见他以同样戏谑的声音道:“大少爷,怕我给你投毒啊?”
      江玉郎深呼吸。冷空气锋利地插进咽喉,他咎由自取地咳起来——他身子骨本来就不算坚韧,在少管所风吹日晒一遭下来居然更孱弱。江小鱼赶忙帮他拍拍背,半真半假地嘲讽两句“一年四季光惦记着穿风衣显身形勾搭小姑娘,你别在勾搭上之前先把自己弄死了”。
      江玉郎忍气吞声,狠狠地咬一大口鸡蛋仔。

      依稀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几年也可以算作弹指一瞬,在叠成厚茧的时光下消失不见。只是在年轻人们温热而平滑的人生之中,颠簸过的几年已经是如同肉痂般拱起的一部分。
      拱起的伤痂。新伤还淌血,旧伤已愈合,半新不旧的伤痕最痒得难耐。外面是阴雨天,潮湿痒意加倍疯长,血水渗出纱布。
      江小鱼烦躁地揉揉膝盖,说:你他妈的下手真要这么重吗?
      邻床传来一声讥讽的哼笑。
      封存过往的暗红色痂壳带着疼痛唰地揭开,血肉般模糊的记忆里透出少年白得莹亮的脸。飙血的鼻子塞住一个白纸团,整张清秀脸蛋变成一张记载江小鱼斐然战绩的捷报。
      然而江小鱼也并没有好上多少。打架时被人短暂地掐住脖子,他是真看到了星星,再掐五秒想必就能看见天堂里的双亲。他一拳挥上江玉郎的下巴,眼前黑色的潮水随着热血轰隆隆涌回心脏,退潮后露出身上少年精彩绝伦的脸。
      江玉郎扔掉纸团,对着镜子仔细擦拭脸上的血。他打他下巴的一记留下了半寸瘀痕,成为雪白而生嫩的地图上一片未被记载的青红色岛屿。
      江小鱼闲不住,向他床边蹬了一脚:大小姐,你照镜子梳妆呢?
      老师都通知我爸来了,我满脸血怎么能让他看见。江玉郎从眼角睨过去,冷冰冰戳他痛处又假惺惺道歉:羡慕鱼哥这种无父无母的野狗生活。——啊,真是对不起。
      江小鱼不生气,只是飞快地伸手戳了一下他被他踢伤的肋骨,疼得江玉郎直挺挺倒下去。

      那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大打出手的呢?不记得,不重要,没关系,总之他们的血肉和牙齿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天生的渊源,擦出火星子的一瞬间就要怙恶不悛地重蹈覆辙。而江小鱼和江玉郎另一种不谋而合的天赋却是前一秒互相指骂下一秒亦能嬉笑如常,变脸速度快到旁观者难以想象那样的詈骂究竟是越过了怎样崇山峻岭的心理障碍才能变作甜言蜜语。
      你们心理变态。旁观过全程的苏樱面无表情地说,离我远点。

      听闻以上话语后江小鱼笑嘻嘻的不置一词,江玉郎则摆出六月飞雪的冤枉脸,带着那种专为对付漂亮女孩练就的兔子般的无辜。说心理变态谁是心理变态,反正班主任萧咪咪的心理一定有问题。那天他们大打出手后躺在医务室装死,call完家长的萧老师在办公室涂指甲。直到十个指甲涂得像成熟的樱桃,一颗成熟了的惩罚也坠向地面:同学关系怎么这么差呀?来来来,拉拉手,大家都是好朋友。老师罚你们明天牵手一整天哦,不准松开。
      次日自习课两个人被罚站在教室外补写检讨,江玉郎的左手在教室关门的瞬间从江小鱼右手里抽出来,拿着自己磨了一半的检讨书挪出八丈远。
      你就这么讨厌我啊?江小鱼感到好笑,同时匪夷所思。
      江玉郎皮笑肉不笑:我以为鱼哥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呢。
      江小鱼毫不气馁地跟着挪过去,探头看他的检讨,字迹如本人一般清秀,遣词造句也如本人一般虚伪。就因为我什么都比你强是么?——啊,你写得也好慢。
      江玉郎咬住牙,在撕碎江小鱼的检讨和撕碎江小鱼本人之间艰难抉择。

      昨晚下了一夜滂沱大雨,天气还未放晴。白花花的太阳躺在楼房上,挣扎着放射出淡薄的金光。一群濡湿的云向日光虔诚地匍匐下来,庞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操场,像一条惨白的鲸鱼横卧在藻绿的池塘里。
      也许我们是天生的对头,十五岁的江玉郎冷淡而敷衍地说,眼睛里的神情与此刻路过玻璃窗的云押住了同样湿而沉的韵脚。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花无缺那样。很难理解吗?
      江小鱼难得地安静了一会儿。膝盖上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发痒,这短暂的折磨代表着长久的愈合,然而有的东西是愈合不了的,有的问题总在张开嘴等着一个足够饱腹的答案。
      只是这样啊?只是我对花无缺那样的心情吗?
      江小鱼始终记得那一刻心里骚动的某种夹杂着欣喜的恼怒,他太能猜透江玉郎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垂头丧气。十五岁的江小鱼为此气急败坏,彼时他还不懂得那种悬停在气急败坏之上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十五岁的眼睛清澈又模糊,他踮起脚来也看不到悬停在阴天背后朦胧的太阳。
      他言不由衷地说:我又不讨厌花无缺。

      又用车轱辘话在作文纸上滚出三百字,江小鱼耐心告急地停下笔。无聊死了,我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你去不去?
      萧咪咪看见会发疯的。
      躲开她不就好了。
      ……不去,鱼哥自便吧。

      他实在太了解他了,了解到他买完东西回来看见某个原形毕露的好学生跷着腿坐在窗台上玩手机时也毫不意外。窗外半放晴,少年背靠着窗户,雪白平整的校服外套披在肩上。他确实生得好看,这个姿态如同有积雪从单薄的肩上塌下来,而他的身后,太阳在照着雪地。
      江小鱼泰然自若地拆开一袋零食。江玉郎眼神勾住包装袋,定住,一动不动。
      于是江小鱼又笑了,这次是因为情况可控而微笑:你要吗?
      江玉郎点点头,跳下窗台,自然又流畅地过滤掉刚刚那场争吵:谢谢哥。
      大抵是他们分食赃物时太过忘形,一起看手机视频又看得太入迷,连门轴拧转的尖涩声音都抛诸脑后。一回头看见萧老师漂亮狰狞的脸,江玉郎手一抖,把尚且温热的手机不假思索地塞入兜里,吃了一半的软糖倒在窗台上,无辜地闪光。
      江小鱼嗤笑,得到一次瞪视。他视若无睹地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金光刺入云层,热量层叠着碾进皮肉。那是他们第一次有名有份的牵手,顶着的名份都是为了赎清彼此不成熟的罪行。
      萧老师,你也出来啦,一个更年少的、更一无所知的他在回忆里刻意为之地大声说,记忆边缘震动着泛出模糊的金色。我们没松开手啊,不信你看。

      鸡蛋仔只吃了不到一半就吃不下了。江玉郎手里握着慢慢变冷的纸袋,呼出一口霜白的气:“好冷。”
      “看天气预报说明后天可能要下雪。”江小鱼利索地抽走纸袋,趁机往他手里塞了双手套,“你戴着吧,看你虚的。”
      南方的城市本来是没有雪的,然而去年冬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江小鱼趴在宿舍楼上看情侣们在操场上堆雪人,想起他的情人的体温凉得像个小雪人。校工稀稀拉拉地扫雪,那些莹白的半融化的爱被扫到尘世的泥土里。他拍了张雪景,想了想,还是没有发给他。
      那一段冬日,江玉郎每晚打工回家后都要用热水冲洗僵冷的肌肤,弯曲手指握住笔,指节解冻般疼痛。他却又吝啬到不愿添置任何额外的衣料,江小鱼有一次来他家时落下了一条九成新的围巾,似乎也忘了回来寻找,款式布料都很称江少爷的心意,索性就拿来戴了一整个冬季。江小鱼来找他,往往在玄关处就急切地剥开围巾吻他的脖子,又会皱着眉停在中途:你小子又抽烟了?这上面都一股烟味儿。
      江玉郎哑口无言,谄媚地搂一搂他堵住牢骚。
      下一次他谨慎地脱下围巾再点烟,阴差阳错却在围巾上烧了个小洞。鲜红的织料上焦黑的洞,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每次解下围巾后发生在冬夜里的滚烫情.事。发生在漆黑的玄关处,鲜红而摇曳着的吻。

      “鱼哥,这怎么好意思。”江玉郎照例虚情假意地推脱一下,手上却早就整整齐齐戴好了。往前一望,还有一个路口再右转就是他租住的那栋老公寓,他湿热而疲惫的巢穴。
      “天气这么冷,你每天骑车上班也不知道买个手套,活该冻死你。”江小鱼好像默认了他接过手套等同于接过余下的整盘教训,“你自己收着吧。别人送的,我也用不着。”
      江玉郎哦了一声。中学时他会立刻投桃报李,以更恶毒的话回击,现在却早已学会接住老仇人从话语中掷来的那颗杏子,剥开所有酸涩的尖刻,只保留温软的可食用的部分,例如这双实实在在便宜了他的手套。深蓝色,厚薄适中,像一个柔软的巢,他的手是惨白的遍体鳞伤的雏鸟。大少爷精心保养多年的手在这几年的劳作中毁于一旦。他在心里夸张地忍住悲痛,看到手套边缘绣着一朵五瓣的花。
      江玉郎于是挑挑眉梢,意味深长地问:“苏樱送的?”
      中学时期,苏樱和他们同年不同班。她初二已经开始阅读解剖生理学,彼时其他人还在为电影中偶尔出现的裸体片段发出嚎叫。她是那种无字书式的神异的女孩,高傲,美丽,每一页都写满疏离,却在某一天为了江小鱼哗啦啦地翻开了,以鲜花开放的方式。江玉郎听说她考到了W省的医科大学,并且在某天过夜后的早上看到过江小鱼息屏的手机里亮起备注为苏樱的信息。她说:晚上出来吃个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些。

      “这是品牌logo。”江小鱼撇了撇嘴,“最近这个牌子不是很火吗?江公子,以前你可是班里最爱追时髦的那一个。”
      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江玉郎倒是不太介意的样子,遗憾地叹了口气:“当初应该偷偷留件小香风的。限量版的呢,就算只许挂在家里看也不错。”
      江小鱼到了如今也还是听不懂最浅显的高级时装名称。江玉郎瞥见了他的表情,才想起这是个到了大学都雷打不动长裤配黑T的人。衷心希望苏大小姐医人前先医好自己的眼睛,他兔死狐悲地叹了口气。
      “哥,我到了,前面就是。”
      “我陪你上去。”
      “……前天电梯坏了,还没人来修。”
      “早让你别住这破楼了你又不听。”江小鱼抓重点的方式很有个人风格,笑嘻嘻地对他眨眼,“还走得动吗,用不用我抱你上楼梯?”
      忍过了三小时四十六分钟,江玉郎前功尽弃地踢了他一脚。

      他的房号是603,一共不到一百级阶梯。江小鱼该死的猜中了。腿伤被陡峭的九十度成倍地放大,江玉郎每走半层都被迫凝滞一下。
      别发疯了,他想对自己的腿尖叫。小腿报复性地传来深入骨髓的酸痛。
      江小鱼却没再出声。他带着他格格不入的光与热融入楼梯间带着霉味的晦暗里,成为江玉郎左后方的一片温热的沉默。
      他的双腿尚且完好的时候,运动能力也不及他。中学时他们共同逃课,江小鱼轻盈地翻上学校小操场的后墙,他短暂地俯瞰下来,眼里漾满笑容,水晶般的目光劈开空气里金溶溶的扬尘,说江玉郎,你是不是不行啊?回忆里的尘土又聚拢,聚拢成正午宛如实质的黏稠阳光,江玉郎在上铺翻了个身,冷笑着地说鱼哥要蚊帐就自己买,别总上来蹭我的。少年充耳不闻地钻进来,橙黄色的夏天骤然收拢羽翼,蚊帐的洞眼里流出水珠似的光斑。
      那些黄金般的飞屑沉淀下来,他变成一个死寂的沙漏,胸腔和口鼻一应冰凉空旷。如果头重脚轻地翻转过来,又会被倾泻的金沙淹没。
      他怕自己会在温暖中窒息而死。

      “你们这楼外面还有人放烟花啊?”停在五层半,江小鱼忽然顿住脚步,好像知道他也不想走了似的,“你看。”
      江玉郎转过头,透过楼梯间浑浊的窗玻璃,看到长夜被人类所创造的光亮扼住咽喉。一簇簇飞窜的流光是金黄细密的血管和瑰红的经络,在濒临窒息的夜色中忽隐忽现。
      “那是对面酒店广场的灯光秀,算是附近的表白圣地了。偶尔倒也有放烟花的,只不过现在这场可不是。”他语气里锐利的讥讽因疲惫而变得柔软,“鱼哥年纪轻轻就老花眼,每晚挑灯夜读啊?”
      “你才是吧。”江小鱼说,“每天下班回来都在看课本,大冬天的就差囊萤映雪了。不如回去继续读书,你的学籍肯定还在。”
      江玉郎略带讽刺地笑了:“然后呢,我边读高三边打工吗?鱼哥,你神通广大,我可赶不上你。”
      我可以帮你啊。江小鱼竭力吞下这句话,喉头却因此欲言又止地发痒。江玉郎似乎也感到了同样的难耐,他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算了,等我多攒点钱再说吧。”
      至少是表面上的轻描淡写。

      上楼,603,拧转锁匙。江玉郎踏进门里,绿漆斑驳的门框像画框一样圈住他冰一般白的脸,好一幅古典的惜别画:“鱼哥,我到了,不送。”
      江小鱼眼疾手快地抵住门板:“我可是为了等你喝了三杯咖啡呢,回去也睡不着。”他理直气壮,“江玉郎,你合该陪陪我。”
      先声夺人的战术失败,江玉郎只能重新布阵:“今晚不行,我……我室友在。”
      江小鱼不满地皱眉:“你骗鬼呢?你那个室友小姑娘不是退租了么?”
      江玉郎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搬到这里三个月,合租室友是个沉默的年轻女孩儿,整日锁在房里写写画画,偶尔出门,凌晨回家。他记得她蜡白的小臂上布满刻痕,像是某种特殊的蜕皮期的蛇,褪掉这层血红的疤口才会露出光嫩的内里。江玉郎每天忙碌,白天打工存钱晚上读书,也没禽兽到会对一个疑似未成年的小姑娘下手,两人便和平地维持着偶尔帮对方煮碗面的舍友关系。一周前她突然退租,新室友至今不曾入住。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江小鱼懒洋洋地笑,眉梢眼角又透出他曾经自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那种顽劣而逼人的自负。说话间他已经不管不顾闯进来,顺手按下大灯的开关。
      江玉郎一把拍开他的手,改开一排小灯,冷笑:“鱼哥都知道我没舍友了,全款水电费你替我缴啊?”
      灯光昏黄,他冷白的侧影被蜿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长睫毛是两只栖息在白花瓣上的金蝴蝶,眨眼的时候有种破茧般的甜痒。江小鱼初中的时候随口说过他像个女扮男装的小孩儿,江玉郎怀疑这又是什么居心险恶的讽辱,却不知道对方只是单纯觉得他心眼不少,并且非常好看。
      那若即若离的痒意随着灯光侵袭而来。江小鱼眨了眨眼,盯住他意味清晰地笑了。
      他说:“好啊,我替你缴。”

      江玉郎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将将要以欲望和肉身从容应对老情人眼里过分暧昧的意欲。白昼会随着星光喧嚷地飞散开,夜幕要随着睫毛缄默地落下来。
      江小鱼却在黄昏和黎明的仓促一线间吻向他,他来不及闭眼。

      这个吻持续了半分钟,直到江玉郎勉强推开江小鱼,说等一下,我……我锁门。后者不情不愿地松开一点,整个人依旧趴在他身上,咕哝着说:“回头给你换成自动反锁的那种。”
      他们从狭小的门厅纠缠到更狭小的卧室,地板上先长出大衣和手套,又长出揉乱了的雪白衬衣,长成一片以情.欲为温床的植被。他急躁地吻他,这吻仍和他少年时期手心的温度一样沸滚。江玉郎总以为自己被命运绝望地搁浅在十八岁了,江小鱼竟也像不曾长大。他隐忍地按住他的后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调转过来了,金沙兜头淋下,欣喜若狂的同时无限趋近于死亡。

      江小鱼略微支起身,江玉郎不甚清醒地睁开眼:“……在床头柜里。”
      他苍白的脸颊晕开红潮,冰雕般的面貌里融渗出蜜红色的欲望,让人有种他也分外动情的错觉。江小鱼低下头过度亲密地靠近他耳侧,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话。
      曾经的江玉郎会发表一篇不堪入耳的辱骂,中心思想是让他滚出去,被江小鱼用各类强硬且亲昵的方式止住才安静。然而现在他只是顺从地侧过脖子,半苦笑半温柔地喃喃道:“我能说不好么?”
      江小鱼几乎要以为那种妥协了的温柔是真的。在一头栽进去之前,他劝自己不要再想了。

      四十分钟后江玉郎腰酸背痛地翻身坐起,披好衣服,从兜里摸了根烟。
      江小鱼皱了皱眉,看着他在床头摸索打火机:“刚刚都咳成那样了,还抽烟?”
      “有什么关系,”他点燃了火,星火灼烧着黑暗,一簇烧伤般鲜红的光艳,“又不缺这点病。啊,忘了鱼哥不会抽烟。要不然我先掐了?”
      两个人重逢后第一次滚上床的那天,江小鱼抽了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烟。他们在柔软床褥间大动干戈,最终两败俱伤的一双仇敌大汗淋漓并肩躺着发呆。江小鱼隐约想起电影里演的事后烟桥段,遂戳戳旁边抽烟喝酒两不误的死对头,说喂,拿根烟给我试试。江玉郎脸上浮起了一点幸灾乐祸的预兆,点了根玉溪给他。
      江小鱼不出意外地咳了个天翻地覆。江玉郎哈哈大笑,下一秒又被扑了个人仰马翻。

      江小鱼忽略这不怀好意的问话,径自伸手摸进被子:“你腿怎么样了?”
      温热的手掌覆上膝盖,一路滑到小腿。江玉郎汗毛倒竖:“还是那样,你不也看到了。”
      “苏樱在W医大,认识几个骨科教授。”江小鱼抽回手,云淡风轻地说,“改天带你去看看。”
      江玉郎更加困惑:“那……鱼哥替我谢谢好意?”
      “你脑子没事儿吧?她对你哪来的好意,”江小鱼终于恢复了没好气也没正形的语气,“苏樱可烦死你了。”中学时江公子苦追漂亮转学生苏樱最后无功而返,一度在熟人间传为笑谈。
      他的潜台词明白不过,江玉郎却百思不解,只能用吸烟来占住暂时无话可说的嘴。江小鱼挥散烟雾,伸手接过他指间的烟:“这东西对肺又不好,还难闻得很。你上一任舍友怎么忍你的,让我取取经?”
      我基本上只会在你来过夜的时候点一根膈应你,鱼哥找茬也找点好的——江玉郎正待解释,一个霹雳般的念头却在脑海里骤然裂开。
      “我隔壁那个空出来的房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窗外广场彩色的灯光渗透到六楼冰冻的夜空,“……难道是你租的?”

      对呀。江小鱼有很多次像这样气定神闲地表达过肯定,却没有一次是在黑夜,被褥,香烟,和情.爱气息的包围之下。他夹着那根烟而没有吸上一口,像在端着一朵橙红色的花,星火慢慢逼近,花期早已降临。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是江玉郎没有见过的。
      他也像从没见过江小鱼一般看着他。半晌,他失笑着问,小鱼儿,你有毛病吧?

      江小鱼往后一靠,歪了歪头:“怎么了?”
      “你一声不响就和我合租算什么?”江玉郎如同听见天方夜谭,“为了睡我更便利吗?”
      前仇敌脸上的笑容倏地淡了下去。他来不及扬扬得意,就听见他问:“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
      这句意味不明的询问向他射来,江玉郎心窝里突然怦怦狂跳。他接不住这跨越界限的软塌塌的质问,只有错开靶心,再将言辞打磨成箭。
      “那你是为了哪个?”他冷笑着拉紧弓弦,“为了让我感激吗?你告诉苏樱我到现在都腿瘸的时候,她很解气吧?如果只是要我感激二位大恩大德的话,倒是不必这样费心。”
      江小鱼几乎气得发笑:“我用得着讨你的感激?”
      他刻毒的情人略偏过头。他整个人都白得阴冷,在浓稠的黑暗里像是莹白而半透明的云母片,窗外流丽的华光透过他,变作某种长满华彩鳞片的异兽,向他直扑过去。
      异样的鳞光里,江小鱼终于又看清了江玉郎的爪牙。被折断过、磨钝过、被他一碰却仍会血淋淋伸张的爪牙。
      “用不着自然最好。如果说鱼哥只是想更近距离看看我这种少年犯出狱后是怎么过的,这买卖倒不错,但你逛动物园总要付钱吧……”

      他说到最后终于噤了声,那鼓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用完了,抬眼去看房间里另一个人。夜是海洋,江小鱼倚在床的礁石上,笑意早已静悄悄退潮,都退进他眼睛里的两汪海里。他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呈现出一种溺水前的神态,肇事者却不是夜色。
      他说:“江玉郎,你彻头彻尾的是个混账。”

      烟蒂被摁灭,黑夜涌进房间。江小鱼一言不发地穿衣服穿鞋,目光再也不往床的另一侧看。江玉郎却在这本该窃喜的时刻感到没来由的细微慌乱,他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你去哪儿?”
      “我滚蛋。”江小鱼嗤地一笑,没什么温度,“不是如你所愿么?”
      “大半夜的,宾馆也不好开房。先在这里过一夜吧。”江玉郎矛头一收,居然显出低三下四的情态。多好笑啊,江小鱼心想,这小子八成在惦记着留三分余地好做人,他连虚伪都深情款款。而自己分明是知道的。
      他不答话,江玉郎更不得要领,只有拿出以前哄女孩儿的态度,柔声问他:“哥,刚才我话说重了……我屋有烟味儿,如果你不愿意,在隔壁房凑合一晚上好吗?”
      他眼睁睁看着他甜蜜而阴险的甲壳又咻咻生长出来,他们之间除了黑暗又多了一层隔膜。江小鱼的太阳穴隐隐疼痛,他的手却还被另一只手握着。六七年前他也长久地握过这只手,凉冰冰的,被薄汗濡湿的,不停发着抖的,一次又一次从他掌心里断然抽走的。

      窗外射出最后一道粉光,明艳的绯色短促地闪过他们的脸,很快一切又归入黑夜主宰的季节。然而某种感情却像春天永恒的闪电,霹雳明暗间,江小鱼一字一顿地说——
      “江玉郎,不愿意的从来不是我。”

      “是我在那几年不停地给少管所寄信。是我求燕伯伯想尽办法帮你争取减刑。是我拜托顾人玉,想安排你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工作。你自有主意,我就天天上赶着去找你。你出来之后,我只能要你像现在这样陪我,因为我知道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再期望了,但是……”
      真心流露的每一句话都等同于扼住自己的喉咙,无论日后,抑或当下,这厄运总会应验。大乱阵脚的聪明人只能勉强止住自己,也不去看自己阴鸷而美丽的厄运本身。
      他一把抽回了手,咬住牙说:“……你不该问我的。”

      高三紧锣密鼓的阶段,江小鱼时常向少管所写信,收信人一栏填得最工整。即便对方不曾有一次回应,他仍在向他寄信,如同怀揣着一个最无望的心愿,攥着满把硬币,一个又一个掷进许愿池。他不能探视,就向燕南天拐弯抹角打听江玉郎的近况。退役了的老警官半天不说一句话,抽完一根烟才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叹息着道:我会找人帮忙照拂着的,你别着急。
      江玉郎离开之后,江小鱼依稀在流言蜚语里见过他的影子,但那些关于金融罪犯的儿子的流言也很快消失在高三生们忙碌的生活里。他手边空出一张坐席,同桌的位置很快由苏樱顶替。宿舍的空床并无人占领,白蚊帐支成一座孤立的雪城堡,只是他跋山涉水也牵不到那个体温冰凉的少年。
      中学的最后一年就这样吱嘎着碾过了少年人的生命,车辙里散落着哭声与笑声。露天的毕业晚会,有人偷偷带了几束烟火棒,点燃之前顾人玉面色通红地和他耳语:小鱼儿,一会儿我要亲菁姐了。每个人手里的烟火棒终于鼓出一簇簇鲜丽的花,向来冷傲的慕容九猛地尖叫起来,他一回头,一双少年男女果然拥吻在一起。江小鱼也起哄着笑了,他想起自己其实也打算在毕业当晚堂皇地吻一个人的,再说一句比什么都堂皇的话,无论对方是推开还是回吻,都正中他的下怀。身旁掌声沸反盈天,花火喷出七彩的噪点。
      他忽然间被寂寥吞没。
      听闻刑期将满,他便去急匆匆联系家有产业的顾人玉。对方被爱情滋润得健忘了不少,极其费力地将江玉郎这个名字从脑海里挖出来,并因此大吃一惊:小鱼儿,你不是很讨厌他的吗?江小鱼在电话另一端笑,说对啊,不过好歹是老同学嘛,能帮衬一下是一下。
      一周后他跑去花店,刚入职的小店员正半蹲着给一排多肉喷水,周围都是水汪汪的碧绿植物,他是水彩画上遮不住的一皴苍白。他敲敲玻璃窗,对方一抬头,粉霞缎似的花光骤然扑面。
      江小鱼忍过屏息的冲动,眨眨眼说,好久不见。
      几个小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江玉郎闭上眼睛,隐忍般容许了他的吻。上学时他们糊里糊涂亲过一次,热烈却混沌,他们权当是大打出手的一部分。直到分离让一切触碰都鞭长莫及,江小鱼才独自地缓慢看清这感情。
      他怕江玉郎不曾看得分明,此时此刻却又会畏惧他看清。

      他一番慷慨陈词下来,江玉郎沉默了一会儿。黑夜轻轻涌动,生铁般的寂静在空气里凿开一道海沟,为江小鱼提供了自杀和灭口的绝佳地点。惨烈的剖白现场无异于一桩缠绵的凶杀案,由倾慕的仇人亲自操刀。
      海床忽然拱起,寂静的彼岸传来声音。
      “W大门口那间咖啡店,”江玉郎慢慢地说,“算是\'你看得见的地方\'吗?”
      他僵硬地坐下来,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忍心往另一边看。“我在少管所的时候,经常收到一些报纸关于我们家的报道,还有来信要采访我的记者。我读过几封就不再看了,拜托指导员帮忙扔掉。可能没注意到你的。”他语气里没什么惋惜,只是把自己整个调过来,将积压着隐藏着的许多话通通倒在他眼前,“我爸在监狱。我以为没有别的人给我写信。”
      他顿了一顿,分外艰难地倒出下一句话。“……其实在那时候,我也常常想到你。”

      当年江别鹤被判无期,江玉郎则被贴满了“袭警”“拒捕”“相当危险”的标签,押进管教所深处。他四处讨好,最终也讨不来免受欺凌的下场。夜里蜷缩在硬板床上发怔,在苍白而朦胧的现状里凝视着金光灿亮的曾经。后来那些苛待莫名地减少,他终于能抚着手上红肿的疮口安心入睡,连疼痛都冷却了,热炭般的回忆却还能死灰复燃。别墅、泳池、玻璃杯、欢笑着的呼啸、在钟声里苏醒的教学楼、跌宕起伏的红折线、青绿的樟树叶。以前井然有序的生活在梦里上演个遍,包括某个打乱他整齐人生的恶劣少年。
      江小鱼在下铺伸了个懒腰。
      回忆里的傍晚有金红色的光影,蛋清似的空气里坠着一汪生蛋黄的夕阳,少年人懒怠的爱情是粉红而腥甜的、尚未发育完整的胚胎。他突然翻了个身:喂,江玉郎,今天下午生涯规划的时候你填的什么学校啊?
      ……随便写的,大概就是政法……金融……那一类。
      江小鱼嗤地一笑。首都政法吗?你这种人从政,让底下的老百姓可怎么活啊。江玉郎反唇相讥:鱼哥这种人不都能学商去么?等到你倾家荡产上失信名单,说不定还是弟弟我来处理呢。
      他蹬他一脚,江小鱼毫不动怒,脸上露出开战前那种标准的谈笑间等他灰飞烟灭的表情。江玉郎头皮一麻,赶忙一叠声求饶道歉,说你歇着吧,我出去自习。江小鱼趴在床头看他套好校服外套,被晚霞染红的小混蛋重新披上优等生蓝白色的皮。
      他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帮我占个座,等会儿找你去。
      ……你又不学,去自习室干什么?
      让你心理平衡一点。江小鱼笑眯眯:下次月考我让你一道大题,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江玉郎目露凶光:鱼哥口气不小,说得像是你稳坐第一似的,都被花无缺踹下来多少回了?
      江小鱼立刻皱起眉头。那可不一样,他和苏樱都是转学来的怪物。咱们两个……
      他莫名地停顿,金灿灿的笑意又从灰扑扑的懊恼下翻腾而出,傍晚的金霞渗进了青灰的楼房:咱们两个可算是老对手了。其实让我勉为其难陪你考同一所学校也行,反正一直和你在一起的话——
      到此,记忆表面结起水雾。江玉郎那一夜躺在少管所里想起江小鱼,和他不亦乐乎地拉锯许多年的江小鱼,说着对手两个字的江小鱼。那时候他们前途光明坦荡,无需担心除了高考以外的任何坎坷,他本该和他一样风生水起,他们这辈子都该像两股飓风般彼此角力。他的嫉妒、迷茫和灼烧着的渴欲由此醒来,麻木的胸口长出痛而痒的火。
      江玉郎拥紧了这久违的生动的感情,同时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好像不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
      重获自由之后的某些夜晚,在江小鱼倾身靠过来的时候,他都感觉到过往与现实的落差将自己湿漉漉地扑灭,转眼间又被反败为胜的欲望赤生生地引燃。宿敌在无形间渡气般渡给他一簇星火,他在废墟之上的生活里挣扎着重新燃烧。活下去,以妒羡为养料活下去,以隐忍的姿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总有一日要比此生仇敌活得更飞扬。
      在如此境地下,他刻意地掩埋了那些悸动的根源。对于本该纯粹的嫉恨而言,爱反而是一种有损其功效的杂质。他也不能够去想,如今的江小鱼期冀着的,想从他身上得到的,除了仇恨与情.欲之外还有什么。

      今夜他却看见他一如几年前明亮的眼睛,终于在支离破碎的这几年里,拣出一句被他遗忘却完整如初的话。
      ——反正一直和你在一起的话,好像也不错。
      不愿意的从来不是我。

      江小鱼彻底哑了火,仿佛有一点羞赧的嫌疑。他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些记者都不是好东西。”
      说出这蠢话的瞬间他就想给自己一耳光。他听见江玉郎轻声笑了:“鱼哥口才不下当年。只是下次要和人同居之前,能不能劳烦你循序渐进一点?”
      这死小子掷来连自己都不清不楚的爱意,就不能怪他多疑地错解为施舍。他不愿索要老仇人高高在上的怜悯,至于他亦步亦趋的爱,倒是可以勉强收下。
      “你好意思说。”江小鱼立即反驳,“我怎么循序渐进?咱们都睡一起了,做什么都像步骤倒带。你要是真懂得循规蹈矩,当年也不至于被你那小女朋友哭哭啼啼扇一巴掌。”
      双方劣迹不分上下,遂陷入心照不宣的静默。江玉郎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是循规蹈矩的好人,无益的事,我都是不肯做的。可我连兼职也找到你们学校门口,你要过夜我都肯陪,就算我自己不愿意想通,鱼哥总该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沉默被叹息融化了,同时融化的还有江小鱼。他被谎者的真言逼迫得无处可藏,下意识要以插科打诨作为掩体,脱口而出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活好。
      江玉郎斜睨他。他眼里闪过一丝要为这自取其辱的话捧腹大笑的神色,粉红的嘴角却只是往上轻柔地一掀,不痛不痒地道:你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自信。
      江小鱼并不懊恼。他只是望了望他的眼睛,真心实意地笑了。
      年少时他们将爱与恨尽情混淆,把相爱过程写成倒叙,连牵手都顶着赎罪的名义,一开始就极尽荒唐。成长后的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心想,再荒唐一点儿好像也没什么。
      于是江小鱼沉下心,开始讲一句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说不出口的蠢话,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看江玉郎的脸:“那你……你现在愿意吗?”

      窗外在这时响起了熟悉的爆鸣声,一束璀璨的金针刺破夜空。楼下想必是有人表白,却平白赠他们一场得宜浪漫。这是他们不得宜的关系中第一件得宜的事,而第二件大约正要发生。
      江玉郎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只要吐出愿意两字,此生最大仇敌的人生就会被他扭转,亮堂堂阳关道拧作峭壁之间的独木桥。江小鱼向来疯得可以,他会挥断一边绳索直坠下去,去拉他这罪人的手。而他既被他攥入掌心,此后的生命就一定会被无限期崩落的痛恨与欢欣充满,一边受苦,一边得救。
      人类最大的愚蠢是总要挑选一个最转瞬即逝的时刻来祝祷永恒,无情烟花都被用作深情佐证。那么在这个最该恻隐的时刻作出某个最阴险回答,令此生宿敌永远不得解脱,是不是也算是人类本性。
      哪怕自己要陪同到底,江玉郎想,勉强也值了。

      出租屋外斑斓花火逐次绽放,凋零之时变成飘向城市各处的、燃烧着的祈愿。祝你祝我,在雪片般清白而又蜉蝣般仓促的人生中,犯下一桩堪比罪责的情动,并心甘情愿为此服刑,不依不饶,到老到死。
      一个确凿无疑的亲吻错落在嘴角的时候,江玉郎心怀侥幸地想着,小鱼儿,是不是我终于赢过你一次。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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