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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许清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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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沉沉,更漏声催。远处铜钟骤然轰鸣,声若裂帛,惊起檐下宿鸦,扑棱棱的振翅声在死寂的夜里更显突兀。榻上老者剧烈咳嗽,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揪住锦被,浑浊的眼底映着摇曳烛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阿晏......如今边关烽火连天,若裴昭阙率虎狼之师压境,你当如何?”那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试探。
许清晏跪坐在素色蒲团上,清冷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白裙裾上流淌成霜,宛如一幅苍白的画卷。她垂眸敛眉,声如寒潭无波:“自有长兄率精锐之师,固守关隘。”话语平静得如同古井,不见丝毫波澜。
“局势糜烂至此,便是你长兄......”老者喘息如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耗尽最后的力气,苍老面容在烛影里忽明忽暗,枯槁的手掌颤巍巍探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昨夜我为许家卜得一卦,以你的聪慧,可参透其中天机?”
许清晏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案上茶盏泛起细微波纹,好似她内心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良久,她轻声吐出二字:“和亲。”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任由她搀扶着坐起。“还是你看得通透。”他喟然长叹,那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沧桑,“两国交兵,唯有和亲可解燃眉。只是......该遣谁去?又该许与裴国何人?”
“是让阿姐嫁与裴昭阙,还是我嫁与小世子裴裕?”许清晏凝视着跳动的烛芯,恍惚间火苗化作战场上的烽烟,在她眼前熊熊燃烧。她怎会不知,看似退位的裴国旧主才是幕后执棋人,而裴昭阙这柄利刃,正等着饮尽许家鲜血,只是这其中的利害,又有几人能真正看清。
“你阿姐被大娘子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若真嫁去......”老者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孙女明白。”许清晏将温热的药盏递到祖父唇边,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锋芒,那锋芒如同隐藏在鞘中的宝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出鞘。
庭院外,和亲的议论声如潮水漫涨。从议事厅的族老到洒扫的仆役,人人皆在揣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慌乱而无措。路过许清和的院落时,凄厉哭声混着瓷器碎裂声扑面而来,仿佛一场暴风雨正在肆虐。贴身侍女清哩忙扯住她衣袖:“小姐快走,被瞧见又要生事端!”
许清晏驻足片刻,透过雕花窗棂,望见胞姐披头散发摔砸妆奁的模样,那模样狼狈而疯狂。她转身时,月光将身影拉得极长,宛如一柄出鞘的剑,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回到静室,许清晏铺开泛黄竹简,提笔的指尖悬在半空。“边境战事吃紧,家中又闹得鸡犬不宁......”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疲惫与无奈在话语中蔓延,“清哩,你来替我按按。”
“小姐何必忧心?”清哩一边揉捏她僵硬的肩颈,一边嘟囔,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就算和亲,也是大小姐首当其冲,与咱们何干?”
竹笔突然折断,墨汁在竹简上晕染成狰狞的疤,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许清晏望着窗外冷月,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阿姐不能嫁。她若去了,许家便真的大厦将倾了......”风卷着残叶扑在窗纸上,恍惚间,似有战鼓在远方轰鸣,那是命运的召唤,也是她即将踏上的征程。
许清晏打开桌上上了千机锁的盒子,一封封密信映入眼帘。曾经,她本想利用这点密信让正定侯府的小世子强娶了她,为自己谋得一条出路,但是如今好像用不上了。
她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如同寒夜中永不熄灭的明灯。她要嫁给裴昭阙,也只能是她嫁给裴昭阙。因为她深知,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为许家谋得一线生机,也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这是一场豪赌,而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暮色将尽,许清晏踏着满地碎月行至西院。雕花木门虚掩着,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混着珠翠坠地的脆响。她抬手叩门,门扉应声而开,浓重的胭脂味裹挟着香粉气扑面而来,满地狼藉的妆奁间,许清和披散着如云青丝,华贵的襦裙沾着胭脂渍,正对着铜镜往脸上胡乱抹粉。
"怎么?来看笑话的?"许清和从铜镜里睨她一眼,随手将鎏金粉盒砸在妆台上,彩粉飞扬间,露出她眼下青黑的疲态,"庶女就该有庶女的本分,莫要学那攀高枝的麻雀。"
许清晏不恼,跨过满地狼藉,在妆台前坐下:"你想嫁吗?"
铜镜里,许清和的动作骤然僵住。半晌,她抓起玉梳狠狠摔在地上,齿落纷飞:"那可是裴昭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没听说二哥哥的事?被剁成几块送回来,连全尸都没留下!"她猛地转身,珠钗晃动间,眼底泛起泪光,"我是许家嫡女,凭什么要去送死?"
许清晏指尖划过碎裂的梳齿,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我有办法让你不用嫁,要不要谈谈我的条件?"
"你?"许清和上下打量她,忽而大笑出声,金步摇随着晃动,"你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去求父亲开恩?"笑声戛然而止,她突然逼近,"还是说......你想替我去?"
寂静在两人间蔓延。烛火忽地明灭,许清晏望着铜镜里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明艳张扬,一张苍白沉静,轻声道:"我替你嫁。"
许清和死死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眼底挖出谎言。良久,她跌坐在绣墩上,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真的?你能活着回来吗?"
"我只有一个条件。"许清晏拾起案上半支断簪,簪头的珍珠泛着冷光,"我要母亲的尸骨葬入许家宗祠,牌位刻上'许氏夫人'。"
窗外夜枭长鸣,惊得烛火剧烈摇晃。许清和摩挲着酒壶,指甲深深掐进檀木:"你可知母亲绝不会答应?"
"所以才需要姐姐帮忙。"许清晏凑近,压低声音,"三日后裴国使臣来访,你只需服下这个,吃下后立马就会抽搐难受,身上布满红疹,两日后就会自然好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许清和望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庶妹,忽然打了个寒颤。这深宅大院里,最不起眼的那朵野花,原来早已长出了毒刺。
"到时候,父亲会让我嫁的,祖父也有意牺牲我,”许清晏手指划过满地的碎玉,“阿姐就好好享受在晋南的日子吧。"夜风卷着纱帐掠过两人面庞,烛火在许清晏眼底明明灭灭,却映不出半分惧色。
她踉跄着起身,酒液泼洒在满地珠翠间:"你可知嫁给裴昭阙,锁骨要被刻下'臣服'二字?那烙铁烫进皮肉时,连骨头都会跟着灼痛!"话音未落,腕间金镯"哐当"撞上妆台,"何苦非要去受这活罪?"
许清晏拾起碎成两半的胭脂盒,指尖抹过残红:"那就是阿晏自己的事了。"胭脂在她苍白指腹晕开,宛如凝血,"有些路,总得有人走。"
"你不嫁盛淮了吗?"话一出口,许清和自己都怔了怔。记忆里那些冷眼相对的过往翻涌而上,此刻却被这荒唐的问题搅得模糊。她望着对方单薄的肩膀,忽然想起幼时一同扑蝶的光景——那时的许清晏,也曾追着她喊"阿姐"。
恍惚间,许清和突然想起,在学堂读书时,自己曾经撞破过盛淮偷偷塞给许清晏一个香囊,那时的许清晏耳尖红透了。
暮色漫进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满地狼藉中。许清晏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栖在枯枝上的蝶:"我是庶女啊,阿姐。"她忽然轻笑,笑声却比寒风更凉,"盛小侯爷纵有千般情意,也护不住我一辈子。侯府后院的规矩,岂容得下一只无根的浮萍?"
纱帐突然被风掀起,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许清和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原来有些话,远比烙铁更烫人;有些选择,早在出生那日便已写进命书。
暮色漫过朱漆门槛时,许清晏对着廊下的身影轻声道:“阿姐,早些歇着吧。”转身回房时,绣鞋碾过满地槐影,竟碾出几分碎玉般的凉意。
床榻上辗转反侧的女子,望着窗棂间漏进的半轮残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日后,她便要披着嫁衣踏入豺狼之穴——裴国那位以铁血闻名的国君,传闻连宫墙下的野草都浸染过鲜血。而她一介弱质女流,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次日晨光微熹,铜镜映出许清晏苍白的脸。她机械地任由侍女梳妆,目光追随着仆从远去的背影。直到日头西斜,那辆载着母亲灵位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檀木牌位落入祠堂的瞬间,压抑多年的堤坝轰然决堤。泪水混着胭脂,在素白绢帕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血痕。
此后三日,盛淮的拜见从未间断。但紧闭的雕花门后,许清晏只是将浸透泪痕的竹简一封封折起。那些写满相思的字句,那些藏在簪花小楷里的春闺心事,如今都成了即将焚毁的残章。
当第三日的晨钟撞破薄雾,裴国使节的旌旗已刺破许家高悬的喜幡。金吾卫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而深闺里的少女,正将最后一枚刻着“盛”字的玉佩,轻轻放进蒙尘的檀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