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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号世界管理者牧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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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一人的神明,也能称为神明吗?
我从小就被选为神明在人间的代行者。
自出生开始就享受着周围所有人的敬意与爱戴。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是的确,我就是神明的代表,也有许多人视我为真正的神明。
但毕竟我不是。
与其他的世界管理者不同,我没有世界赐予的能力。
或者说我不会接受世界赠予的能力。
拥有“支配”的芙洛尔能让她的国度永远和平。
拥有“织”的纡银即使不作为也是万千小世界的宠儿。
拥有“视”的榆杉可以望见一切因果虚妄,破解枷锁。
那……我呢?
作为一个被推崇着,推到高高的神龛里锁起来的我呢?
我,又凭什么,为什么,是世界管理者呢?
呵。
一个什么能力都没有的我。
竟然也配。
小小的女孩儿在村庄里行走。
路过的人们都为她驻足。
炽热的,疯狂的目光在她身上洁白的绸缎间流转停留。
所有的人们都是神忠实的信徒,他们会用最华美的赞歌,最艳丽的鲜花,最剔透的宝石将他们的神明装扮。
而作为神明代行者预备人选的女孩儿从一出生起就享受着无与伦比的敬重与爱戴,是的,一个小女孩儿。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的小女孩儿。
淳朴的村民们用最恭敬的态度将她密封进透明的水晶壳子里,恭敬,恭敬,还是该死的恭敬。
每当看见别的孩子在父母的膝下撒娇欢笑,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也忍不住想要拥有那样的亲情。
哪个孩子在一开始不会对自己的父母充满孺慕呢?
她也的确可以这样做,这个村庄里不会有人拦着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他们只会用不赞同的目光盯着她,一直盯着她,直到天荒地老,东海扬尘。
他们妄想用谴责的目光来让这个命运从来不被自己所主的女孩儿明白一件事。
你是神明的代行者。
你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你要尊贵,你要高高在上,你要和凡人不一样。
的确,他们的目标达成了,在一日日谴责的目光里,在周围人心照不宣的孤立里,在每个人都默认的压力中。
女孩儿终于明白了。
她和人不一样。
她是像神龛里的神像一样冰冷的石头,她是像十一月的湖水一样坚硬的冰块,她可以放肆,她可以沉默,她可以随心所欲。
但她不能被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
她只是一个载体。
神明的载体。
一种柔软而又黏着的东西将她的肌肤渗透,既保护着她,却又分明的将她从人世间隔离开来。
明白了这一点后,似乎这世上任何的乐趣都离她远去,她开始沉默,开始顶着那密不透风的压力像一座真正的石雕一样,接受所有人的狂热期望。
可怜吗?
一个伟大而又卑贱的身份被紧紧勒在一个小孩儿的身上。
悲哀吗?
但这就是我真实的童年。
牧生,沐生,慕生,慕神。
再大些,等我参加试炼的时候,我认识了阿嬷。
她是分配给我的仆从,以便让我更好的在试炼中生活。
阿嬷会轻轻的拍着我,哼着柔柔的江南小调哄我入睡,即使塞外冷冽的寒风一下一下的割着帐篷,阿嬷的怀中却依旧温暖如春。
我问阿嬷,如果我拯救不了所有的信徒,我该怎么办?
阿嬷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愣,她垂下眼帘,挡住那丝不该出现在她眸中的冰冷。
随即用更加柔和的语调回答到
“怎么会呢?您生来就是能够拯救所有人的存在啊。”
我还想问,阿嬷却用宽厚的手掌强硬的挡住我的眼睛。
她手上的茧子有些咯人,但却又真实的提醒我这个世上有我这个真实的人存在,那些茧子是一轮轮金灿灿的太阳,我感受到的是太阳的光芒。
我该睡觉了。
是我该睡觉了。
不是神该睡觉了。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阿嬷说道。
你,而不是您。
那时候,我浑不在意的想着,即使是天天忍受塞外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沙砾,只要有一个能够替你遮挡的臂弯,就这么过上几百年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只要让我感受到有那么一丝不含杂质的温暖就够了。
只要一丝,就可以对臂弯中的漠然与厌恶视而不见。
作为神预定的代行者。
没有人对我不是推崇与尊敬。
但阿嬷是个清醒的人。
也许是荒无人烟的环境让她可以释放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么小的孩子让她丧失警惕。
谁知道呢?
反正在她面前,在这个只有我们的沙漠里。
我不再只是一个物品。
不是什么的载体。
也不是什么的象征。
那个黄沙漫天的地方我待了三年。
在我成为最后一个存活的代行者的时候,刚好是第三年的最后一天。
试炼通过了。
我成了真正的代行者。
唯一的。
与此同时,阿嬷也要作为有功之人,得力的侍者,被熊熊烈火送上云端,代替我向神明献上真挚的问候。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下的用那把她带来的黄杨木梳子梳着我垂到脚踝的长发。
不知怎的,我突然对她感到有些厌倦。
不该的,她不该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那样恶心的眼神,仿佛我是她的珍宝或者心肝一样的眼神。
真是……恶心极了。
和那群愚昧的信徒一样。
于是我笑弯了眼,透过信徒送来的水晶镜子望向背后一下下梳理我头发的阿嬷说到
“阿嬷,你应该高兴才对。”
高兴能在我对她印象还没败坏到那个地步的时候离去。
她愣住了,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连手上的梳子掉了都没发现。
对呀。
三年里对我不断潜移默化改变我思想的人,一直以为我是为数不多不相信神明的人,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人,乍一发现自己养的宠物居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无害,会是怎样的错愕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了一会儿就捡起梳子,一下下的梳理我的头发。
一遍又一遍。
当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她说她明天就要走了。
她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我只是个胆小鬼。
她说我应该长出尖刺却不应该把刺对准亲近的人。
她说我以后不会只是一个人,她祝愿我能够找到那个共行的人
最后,当第一缕阳光洒下的时候。
她告诉我,她不怪我。
我一瞬间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了。
原来她始终都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甘心赴死呢?
我讨厌她那种自我感动式的奉献。
即使我们根本逃不出去这片人心的荒漠。
昨天晚上竟然罕见的没有风沙埋住我的院子,来接我出去的祭司与信徒高呼神迹。
我拒绝了他们将阿嬷带回神坛的举动,让他们就在这里祭天。
可笑,那群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没有一个人能回应我请求。
于是我抽出大祭司腰间的银匕首,转过去,亲手捅进了阿嬷的心脏。
她欣慰的望着我。
温热的血沾了我一手。
恶心又粘腻。
我将她的尸体留在了那里,用木头与干草将院子堆满,点燃了那个冬天的第一把火,热烈的,盛大的。
倒是让阿嬷落了个一身干净。
然后我转过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那片沙漠。
阿嬷是个大骗子。
我没有带走那把阿嬷赠予我的黄杨木梳子,那是阿嬷的心爱之物,应该陪她留在那里,那个院子里。
它不能随我被一点点的染上黑色,它就该和阿嬷一样,一样……干净。
当我踏出沙漠的第一步时,跟在我后面的人群爆发出欢呼。
金红的太阳垂在我的头顶,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他们却浑然未觉,用泪流满面的面庞努力的向我的方向张望。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阿嬷唱的歌
“神明的王座下不仅是流淌的金币
还有满座的殷红
但那比不上
我的冷杉与冻土。”
阿嬷是个大骗子。
我被带到了华丽的神殿里。
珍珠,宝石,名贵的丝绸。
牛奶,吐司,各式的鲜花。
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像流水一样送入神殿中。
偌大的殿里却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被禁锢的自由人。
和一尊冰冷的石像。
从今以后,没有阿嬷了,世上又只有我在这茫茫天地间游荡。
沙漠里的夜晚很冷,但那比不上神殿里的白昼。
我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行者。
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神明的旨意,笑,坐,卧,行,乃至呼吸与饮食。
周围的侍者跟随着我,默默的,静静的,连触碰我都被视作对神明的亵渎。
他们无微不至的记录着我的一举一动,并妄图从中解读出神明的启示。
我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沉沦,在寂寞的星海里遨游。
寂静如蚀骨之蛆一样爬满了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它的奖赏鼓励,它终将把我侵蚀的连骨架都不会剩下。
也许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行走,而不是只在他们为我画出的牢笼里无声的大喊,我想去看阿嬷说的冷杉与冻土,我想去看看没有被精心修剪的花是怎样的张扬姿态。
但那只是我想。
我一个人想。
没有一个人想让我这样想。
阿嬷说错了。
我不会有同行的人。
从前没有。
以后也不会再有。
不同的是。
从前在阿嬷怀里的我是一个人。
之后我就只是个堆砌黄金宝石的工具。
没有人会把我仅仅只当成一个人来看。
我,不是。
风沙慢慢侵袭着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
无微不至的。
像一双大手,一下又一下的爱抚着这片荒唐又愚昧的土地。
但神殿内的我却还是端坐在高高的神龛上。
任风沙肆虐。
任斗转星移。
那些奇珍异宝并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的送来。
愚蠢的信徒们在祈求着神明的宽恕。
我一天天端坐在高高的神龛上算着。
那些风沙究竟要多久才能掩埋住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罪恶呢?
直到有一天。
我被一个奇怪的女孩儿拉去参加了一个会议。
他们告诉我是“枷锁”导致了我的世界被风沙掩埋。
说这话时那个叫榆杉的青年望向我的眼神很奇怪。
是因为在他们那群天赋异禀的世界管理者之中突然混进一个什么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很奇怪么?
我这样想着,又懒得深究,任由他们的主张从我耳边滑过。
拯救世界么?
我为什么要拯救那个腐烂恶心的世界呢?
会议结束后,他们并没有急着让所有人表态,反而让各自回去再想想。
我坐在椅子上,并没有急着起身离开。
哪怕是一时的自在也好,我会将它在岁月中慢慢咀嚼,直到下一次的自由时光来临。
当我用眼睛将这里的一切贪婪的拓印在脑海中后,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刚回来的榆杉拉住了我。
他欲言又止的想要说些什么。
嗫嚅了几下,只是小声的说了一句
“你的世界意识很厉害。”
我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
抬了抬头,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有求于神明的人不论这个话题有多么生硬无趣,总是能够想方设法的接下去。
“居然能将从裂缝中奔涌的能量化作沙砾储存,从而将影响降到最小。”
“它真的很厉害。”
这样么?
我突然来了兴致,邀请他去那个世界走走看。
他答应了。
他没有随我回到神殿,而是四处游走。
几天之后,榆杉终于来到了神殿,他穿过层层侍者,神色不明。
“你们的世界意识可真是无私啊,即使是让自己消亡也要保证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会受到裂缝的影响。”
他嘲弄的望着我。
准确的来说,是望着我身后没有面容的的神像。
“你被确认为神明的代行者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触到那片沙漠了吧。”
“可惜,真可惜。”
他有些失态了,脸上的面具像干裂后的泥土,一寸寸的崩裂,掉落。
为什么?
居然是不甘与嫉妒么?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像人偶一样端坐着,直愣愣的望向他。
我大概理清了这件荒唐事的前因后果。
如他所说,那个世界意识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将裂缝逸散出来的能量转化成沙砾,不会对普通人有所影响的沙砾。
但只要被衹所保护的人民自己选出了神明的代行者,也就是所说的世界管理者,那个被选中的人就能吸收部分沙砾的力量,从而获得它赠予的能力。
大概是赐福什么的吧,那样就能将每个人都当做能量的载体,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解决。
只可惜。
当我正式加冕为神明的代行者之后,却再也没出过神殿,也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那些沙砾。
“它遇上了愚昧的人们,不是吗?”
我浅浅一笑,指尖毫不留情的碾碎了一朵开的正好的水仙花。
汁液残留在手上,很快就变的粘腻。
“那你呢?为什么如此的……”灰败?
就像一个望着自己水壶中的水缓慢渗入流沙的旅客,那种无能为力又自怨自艾的愤怒与不甘。
榆杉没有回答,尽管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吸收一些能量,去看看神明对你的是什么馈赠吧。”他刻意在神明两字上加重读音,引的我胃里一阵翻滚。
“你在嫉妒,为什么?”
我擦净了手,垂眸望着他。
嫉妒我,不,我这个世界,嫉妒它居然能够如此的和平,嫉妒裂缝逸散能量的后果被世界意识一力承担。
但还是提醒我去获得那些东西。
为什么呢?
无非就是那些压力没有被世界意识承担反而全部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或者是自己重要的人被那些东西害死,又或者是他的世界里因为那些东西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变化。
我并不在意那个答案,只是想恶心他。
可惜,在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啊~无趣。
我笑了笑,告诉他我不会去吸收那些馈赠。
“腐烂的世界就应该继续腐烂下去。”
他皱了皱眉,这样的决定对那个计划没有任何好处,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临走前丢给我一颗蓝色的珠子。
“抱歉。”他这样说到。
真可惜。
好久没和人交谈过了。
虽然过程不太愉悦,但整体却使我十分享受。
这个世界意识和不知道第几任世界管理者真真切切的爱着这片土地,甚至将选取世界管理者的权利都交于它珍爱的人们。
但在它消亡后的几百年里,没了合适的人引导的他们。
居然在曾经如此富饶和平的土地上开出了如此丑恶的花朵。
可笑。
我说错了。
榆杉是个好人
那颗珠子是个好东西。
我可以通过它联系到一个叫芙洛尔的女孩儿并且旁观其他世界。
芙洛尔就是那个当初来接我的女孩子。
活泼,开朗,可爱,但不阳光。
没事儿的时候,她会和我交谈,同我一样又不一样,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倾诉的途径。
毕竟纵使她拥有再厉害的能力,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儿。
但很快,她单方面的厌倦了与我的交谈。
毕竟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世界管理者不能为她带来任何的好处,特别是在政务堆积如山的情况下。
于是我开始将那颗珠子转来转去,偶然间看见了万千小世界中的一个人。
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黑发鸢眸,孤独的像世间飘荡的魂灵。
我通过那颗珠子窥见了他的一生,他应该走上的轨迹。
似乎是同类的惺惺相惜,又或者是两个雏鸟在寒风下本能的依偎。
我开始无可救药的,无可救药的开始关注上了他。
他和我是如此的相像。
也许他就是那个能够与我同行的人。
呵,但毫无疑问的,这是个悲剧。
我们两个处在不同的世界里。
而我,两个人中唯一能够打破这层壁垒的人。
却可笑的坚持着,不肯脱下那层坚固的,像糖又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套子。
我日复一日的透过那颗小小的蓝色珠子窥视他的生活。
像只躲在阴暗角落的老鼠,妄想着不属于我的奶酪。
真可笑,对于我来说如熊熊雷火般的爱意,他却一无所知,丝毫不觉。
我爱着他。
他却没见过我一面。
我深深的爱着他。
却不能见他哪怕一面。
我刻骨铭心的爱着他。
他却触不着,摸不到。
我们之间隔的只是一个世界。
我们之间的阻碍却不止一个世界。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关注他,他却在我的记忆里不断美化,不断美化……
每当我想要去触碰那些沙砾,腰间挂着的银匕首却提醒着我。
阿嬷。
阿嬷……
但即使我拥有了那种力量,能够跨越时间与世界的力量。
我也不会敢来到他的身边。
我多想啊,多想见他一面,即使是隔着层层的人群,即使是不会被他施舍一丝目光的路人。
只要能够见他一面……
能见他一面该多好啊。
但我不行。
见他一面,然后呢?
我会想,如果能和他说一句话该多好啊?
如果能给我一个拥抱该多好啊?
如果能…能……给我一个吻该多好啊?
但我不能。
我…不能……
我……不敢。
这样的我。
不能。
不能被他看见这样的我。
我不能承受那个不被他喜欢的代价。
这真是个别致的蜂蜜陷阱。
但我输了。
我答应了榆杉参与那个计划。
以零六号世界管理者的身份。
所有人都被那个束缚禁锢着走向已经写好结局的道路。
但他,不应该,也不能走上原本为他书写的结局。
他,另一个我,不该走上那样的路。
我们俩是个胆小鬼,用厚厚的壳子将自己包裹,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使我们竖起尖锐的硬刺。
我是个失败者,我永远也走不出那个为自己建立的迷宫。
我走不出那片燃着熊熊烈火的沙漠。
我放不下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
但至少他应该能够跳出那个结局。
金红的太阳悬挂在头顶,那一刻世界却只给我留下了黑暗。
我只能给自己留下黑暗,但却想要为另一个人送去一线光明。
阿嬷说的对。
我会遇见那个能够陪我同行的人。
她用生命教了我最后一课,如何去爱。
于是,我选择了去爱。
也仅仅只是爱
六年前我选择了将壳子上的尖刺向外。
而现在我选择了将壳子上的刺向内。
阿嬷呀阿嬷。
我忘了,在那一晚你的眼睛里,还有着哀伤与不甘。
但我是你留在这世上的眼睛,会代你看见这世界是如何的消失毁灭,那个愚蠢意识拼尽全力也要留存的世界,会在我手中慢慢消磨,它的善意馈赠终将成为淹没这世上所有罪恶和愚昧的大火。
但是毕竟我忘了…我忘了……
……阿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