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青青》古秋水

76、第 76 章

　　昨夜丑时，柳家来了位“不速之客”。那位客人外貌上年约四五旬，方字脸、八角须，发量稀少，只在脑后绑了个揪揪，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条亚麻色破布衫，走进柳家大门的时候还拎着个硕大的葫芦，大摇大摆得仿佛进的是自家院子。

　　柳府新来的守卫不认识这人，以为是匪徒，当场就拔了刀，哪知没几招就丢了手中兵器。后来还是府里的老人眼尖，急忙让人住手，并派人通报柳侍郎和柳夫人。

　　再接着，整座柳府除了太傅的院子，尽是灯火通明。

　　柳茵洛匆匆忙忙穿上外衣，由柳茵曼陪着来到阿耶阿娘的院子，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堂前，不禁喜极而泣，高喊了声：“师父！”

　　堂前的人影动了动，几个瞬间就来到柳茵洛面前。

　　若是从前，明空必是笑眯眯地唤她“乖徒儿”，再扯七扯八一通，说他游历时遇到的趣事，当然，这些事在柳茵洛看来并不有趣。

　　可今日，明空却一反常态，仔细看她两眼后直直伸出一只手，语气沉沉：“玉佩。”

　　柳茵洛愣了愣，胡乱应了几声“好”，转身从柳茵曼手上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明空。

　　明空打开盒子看向里面裂成两半的玉佩，眉毛几不可见地抖了抖。他拿起两块碎玉试着拼凑了下，末了合上盖子，对柳茵洛说了多日不见以来的第二句话：“乖徒儿 ，你真是好样的。”

　　柳茵洛汗颜，“师父，这玉佩……”

　　迎着一众期待的视线，明空只道：“我得研究一下。”

　　没有一棍子打死便是万幸，柳家人皆这般想，柳茵洛也觉得庆幸，至少师父没说一定修不好。

　　而今玉子藤闻言，亦是如此想。

　　柳茵洛看着少年唇角溢出的一丝浅笑，唤了他一声。

　　玉子藤闻声看来。

　　柳茵洛道：“若我师父能救得了我，那他也一定救得了你。”

　　玉子藤回视着少女坚定的眼神，笑了笑，问：“你同你师父说过我的情况吗？”

　　柳茵洛摇头，“阿耶阿娘一直在与师父说话，我没寻到机会。”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师父已经在府上歇了下来，宴会结束我就带你去见他。”

　　“好。”

　　玉子藤一口应下，想了想，他问：“不知尊师的名讳是？”

　　“明空。”柳茵洛笑道，“明明白白的明，万事皆空的空。”

　　玉子藤眉梢微动，没说话。

　　柳茵洛看他两眼，踯躅良久，终是问：“若我师父救得了你，亦或旁人救得了你，你……可有话对我说？”

　　玉子藤下意识地心里一阵颤栗，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他看向柳茵洛，柳茵洛也在看他，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徒留风吹树叶，莎莎作响。

　　来自大殿的丝竹声仿若天外之音，薄薄的一层笼罩在这方寸之间。

　　远方丝竹改换曲调的那刻，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玉子藤道：“即便没有你说的那些条件，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柳茵洛眼睫微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少年长身玉立、神情平静，唯独一双眼睛不复往日透亮，晦暗非常。

　　柳茵洛不自觉走近了一步，想看清少年眼底的情绪。玉子藤这才发现柳茵洛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与他近在咫尺。

　　是很近的距离，但他既未出声提醒，也未后退躲避，只一只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半边。

　　柳茵洛稍一错眼便看到这幕，不由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迅速看向玉子藤的眼睛，恍然发觉里边竟是浓浓的情意。

　　一切都无需猜测，悬空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下，柳茵洛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而她的喜悦也尽数映在了脸上。

　　玉子藤正打着腹稿，突然瞥见面前少女笑若春花，临到嘴边的话便如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偏柳茵洛还笑盈盈问他：“郎君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怎么还不说呢？”

　　玉子藤咬牙忍着耳尖的滚烫，唰地转头正欲一口气说完，不防径直撞进了少女泛着细碎星光的眼眸，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白日吗？怎会有星空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柳茵洛看着神游天外的玉子藤，心中无奈，从前怎么不曾发现这人如此腼腆？

　　略一思索，她收了捉弄的神色，悠悠开口：“郎君可是想说，你喜欢我？”

　　玉子藤倏然回神，就见少女仍是笑着，笑中却有一丝戏谑。电光火石间，他的思绪一片清明。

　　“你已经知道了？”玉子藤哑声问。

　　柳茵洛笑着点头，“郎君并不懂如何遮掩情意。”

　　玉子藤抿了抿唇，心中有恼怒，有懊悔，却再无慌乱。

　　他道：“是，我喜欢你。”

　　柳茵洛无意识地扬了唇，正想开口。

　　玉子藤却还在说：“最开始我只是把你当一个普通的小娘子对待，后来不知从哪一刻起，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停留在你身上，我的心里总会浮现起你的样貌，更甚者……我连你今日穿的哪身衣裳，搭的哪双鞋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上次你我坦白运道一事的时候，也许是金通柜坊你我联手抓获刘忠的时候，也许更早，我就已经对你动心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小娘子动心，我想也会是唯一一次。”

　　“那你呢？你可有……对我动心？”

　　最后一句，玉子藤说得极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吹散了眼前的人。

　　柳茵洛原以为既已事先得知结果，那后头即便玉子藤再表明心意，她也不会有多大波动。然而没成想，玉子藤这一番话依然说得她心花怒放，甚至有一些鼓胀的酸涩。

　　仿若早熟的李子在糖水里浸泡一夜，剥开脆弱的外皮，里头尽是酸酸甜甜的滋味。

　　柳茵洛注视着难掩紧张之色的少年，嘴角越来越弯，最后自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玉子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气凝神地等着柳茵洛的答复，听少女轻笑道：“郎君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若不喜欢你，此刻便该甩脸走人了。”

　　“当真？”

　　“这哪能有假？”

　　玉子藤强压着翘起的唇角，奈何实在压不住，以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他却还嘴硬道：“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

　　柳茵洛懒得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我也不懂如何遮掩情意。”

　　话音一落，两人对视一眼，却是笑了。

　　笑罢，玉子藤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可愿嫁于我？”

　　重新坐回大石上的少女歪头看他，眼神清亮。

　　“这话该我问郎君。”她道，“郎君愿意明日就让长公主来柳家提亲吗？”

　　玉子藤沉默。

　　“我明白郎君的顾虑。郎君为运道所累，尘埃落定前不愿与我扯上关系，生怕拖累了我。可我有必要提醒郎君，两年内郎君大抵是不会出任何事的，而我却不一定了，没准哪天就……”

　　柳茵洛轻轻凝眉，又舒开，笑容轻松地说完剩下的话：“如若这样，我岂不是亏大了？”

　　玉子藤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摇头道：“这对你不公平。如果寻不到破解之法，我的未来是注定了的，不足两年。可你不同，你总归还有一线生机，我不能就这样草率地将你和我捆绑在一起。”

　　“郎君这是在赌博？赌这一线生机？”柳茵洛扬眉。

　　玉子藤垂眸，颔首，语气坚决：“我相信你会平安无事。”

　　柳茵洛忽然有种无力感，她不死心，还想再说几句。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待我师父回来，我会告诉他你的情况，请他想办法；你若不介意，我也可以派人保护你，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都没问题。俗话说，人定胜天，”

　　玉子藤的语气陡然加重：“我不信在我的严防死守下，阎王爷还能收走你的命！”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柳茵洛盯了他好一会，喃喃道。

　　“你的计划应当不止这些吧？还有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

　　玉子藤对上柳茵洛平静至极的视线，本能地内心一慌。

　　他动了动唇，正想开口。

　　柳茵洛蓦地转过身去，语气生硬：“罢了，我出来得也够久了，再不回去阿姐该担心了，下回见面再说吧。”说罢脚步匆匆地往假山另一侧走去。

　　玉子藤在原地停滞须臾，苦笑着跟了上去，不想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尖叫。他想到柳茵洛刚从这出去，立刻飞也似的冲到外面，就见一名宫女正跌跌撞撞地跑向柳茵洛。

　　玉子藤来不及多想，一把攥住柳茵洛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后，另一只手屈起挡住那人的步伐，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宫廷之内横冲直撞？”

　　那名宫女似是乍一得见两个大活人，找回了些神智，语无伦次道：“尸，尸体，水里有具尸体！”

　　“你说什么？”玉子藤拧紧眉头，和柳茵洛对视一眼。

　　柳茵洛稳住惊魂未定的心跳，想往前一步却受到一股拉力。她转头看向牢牢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瞥了眼玉子藤，脸色淡淡。

　　玉子藤后知后觉，连忙扔烫手山芋似的放开她的手，假意掩唇咳了几声。

　　柳茵洛不看玉子藤一眼，只对那名宫女道：“我身旁这位是大理寺的玉司直，你带我们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