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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 ...

  •   经过数日奔波,对云栖寨适龄学生的家访终于接近尾声。几日下来,那些或好奇、或羞涩、或躲闪的小脸,以及他们身后一个个沉默或热情的家庭,共同在他们心中拼凑出一副复杂立体的图景。
      林小棠主动揽下最繁重的案头工作。此刻,她正伏在临窗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着厚厚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个孩子的姓名、年龄和初步评估的学习基础。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在纸上勾画,试图根据年龄和基础差异,规划出最合理的分班与课程内容。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条理。
      而易清林和周理远,则在幺女和龙宝的分别带领下,进行最后几户人家的走访。今日走访的人家不多,两人便分开行动,以期在日落前完成最后的工作。
      周理远由龙宝引着,前往寨子边缘的几户人家。他目标明确、直接,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军人的利落与效率。
      而易清林这边,气氛则略有不同。幺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在他身前轻盈地引路,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清响。
      易清林停下脚步,目光温和地落在身旁的幺女身上,问道:“幺女,寨子里像你们这般年纪的孩子,以前有没有正式上过学?”
      幺女正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闻言抬头,眨眨眼,用力点头:“上过的!在隔着两座山头的寨子里,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呢。”她边说边不自觉揉了揉自己的脚踝,仿佛那段艰辛的路程还留有印记,小脸皱成一团,“第一天走去,我的脚就磨出好几个水泡,疼得我直掉泪。”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失落:“可是……那里的老师待了不到半年,也就走了。”她踢飞一颗石子,看着它滚进路边的草丛。
      易清林静静听着,眼底掠过复杂哀伤的神色。他伸手拍了拍幺女的肩,语气温柔坚定:“这样看来,大家多少都有些基础,倒是好事。从头教起,总会容易些。”他抬眼望向前方的山路,“现在还有几户人家?”
      “就剩最后一家啦,易老师。是思年阿哥家”幺女指向远处一座隐在竹林后的吊脚楼,语气里带着敬畏,“他们家啊,离寨子中心最远,也最清净。”
      说完,她忽然停下脚步,仰起脸看向易清林,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不安,小声地问:“易老师……那你们呢?你们以后也会走吗?”
      女孩子直白的追问让易清林微怔。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认真地望进她担忧的眼睛里,声音沉稳而坚定:“我们既然来了,就会尽我们所能,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在幺女的引路下,易清林来到寨中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地。一座明显比别人家更为气派的吊脚楼矗立在此,木材是深色的上好杉木,屋檐下的雕花繁复精致,连窗棂都刻着别致的鸟兽纹样。
      院门是厚重的实木,幺女上前叩响门环。片刻,门被拉开,一个身形精干、穿着质地考究的深色苗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后。他脸上那道浅疤在门廊的阴影里若隐若现,眼神平静地扫过易清林,那审视感一闪而过。
      男人微微颔首,侧身让开:“老师,请进。”他的汉语带着乡音,语气平淡却不显疏离。
      堂屋内,一股沉郁的木香混合着清苦的草药气扑面而来。屋内宽敞,光洁的木板地面反射着微光,靠墙的古架上陈列着形态各异的根雕与几件品相上乘的银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正面墙上那幅巨大的苗族少女刺绣,其配色之雅致,针法之精妙,无论技艺如何高超,都掩不住画中少女眼底那缕欲说还休的哀伤。
      易清林一时看得怔住。画中少女的眉目间,蕴含着江南烟雨的婉约清愁,与寨中常见的明艳轮廓截然不同。正出神间,叶崇已端起茶上前,不经意间隔断了他的视线。易清林顿觉失礼,忙敛目致歉:“这绣的实在生动,一时看得入神,冒昧了。”
      男人眼底的阴鸷消散,声音自身后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老师客气了,这就是家里人随便绣的。”转身时嘴角已经带上了温和的笑意。
      叶崇话音未落,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清瘦白净的少年悄然走出,安静的望向易清林,目光清澈。
      叶崇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少年走向男人,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唤道:“阿爸”
      叶崇的手随之轻按在少年肩头,对易清林介绍道:“这是小儿,叶思年。”
      幺女在一旁忍不住插话:“思年阿哥识的字,比寨里所有人都多!”
      易清林温声相询:“思年,你好。我是寨里新来的老师,我叫易清林。”
      少年微微颔首:“易老师。”声音如泉,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你的基础很好?”易清林试探地问着。
      不待叶思年应答,叶父已从容接话,掌心仍稳稳覆在儿子肩上:“不过是认得几个字,方便交流而已。苗家儿女,终究要以本族生计为重。”
      “阿爸说的是。”叶思年垂眸应声,语气恬淡。
      幺女在一旁急着又要开口:“可思年阿哥明明……”
      “幺女,”叶父温声打断,用苗语说了几句,语调依然谦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幺女努了努嘴,瞥了易清林一眼,终究还是不情愿地出去了。
      易清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转而直接望向少年:“思年,你自己呢?你想不想来读书?”
      叶思年抬眼,目光快速掠过父亲,并未作答。
      叶父随即接口,语气恳切而无奈:“老师也看到了,思年是喜欢看书。只是他身子弱,去了学校,只怕反给老师们添麻烦。”他目光转向易清林身后那幅刺绣,缓声道:“易老师,我们都是为孩子好。此事,容我们再多想想。”
      易清林注意到,这对父子交谈时,虽带着苗语乡音,汉语却是寨中少有的流利清晰,相较之下,连活泼的幺女也显得逊色几分。
      在家访结束,易清林起身告辞时,里屋忽地传来“啪嗒”一声清响,像是什么小物件滚落在地。
      声音不大,却让叶崇脸色骤变。一丝近乎狰狞的惊惶从他脸上闪电般掠过,尽管他强行压下,但那瞬间的失态,已被易清林敏锐地捕捉。他几乎来不及说什么,猛地转身,快步进屋。
      片刻后,再从里屋出来时,臂弯里抱着一只橘色狸花猫,神情已恢复主人待客的从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让老师见笑了,是这只花狸调皮,撞到了东西。”
      逆着光的易清林,未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竭力压抑后残留的、蛛网般遍布的猩红血丝。
      直至易清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叶崇脸上那层温厚的面具才骤然剥落。他眼底的血色瞬间翻云成实质般的暴戾,如同夏日雷雨前在天际疯狂积聚、嘶吼着却尚未坠下的浓黑乌云,压抑可怖。
      易清林回头望去,夕阳正好,为那座气派的吊脚楼镀上一层浓郁的金辉,雕梁画栋在光影中美得惊心动魄,却无端地,让他觉得那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归寨的路上,林深人静。易清林跟在幺女身后,打破这份宁静,语气温和:“这几天,多亏你和龙宝带路,家访才能这么顺利。”
      幺女闻言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凑近,正欲说什么,易清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就在这瞬息的静默间,他忽觉一道目光自身前沉沉压来——那目光并非锐利,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
      他抬头望去,只见寨老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前方小径中央,宛如一棵扎根于此的古树。
      “阿公!”幺女慌忙站直,声音里带着慌张。
      易清林亦收敛心神,恭敬问候:“阿叔。”
      寨老的目光在易清林身上停留片刻,那审视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随后,他转向幺女,声音低沉缓慢,听不出情绪:“小阿女,看来……你是漏了一个人。”
      “漏了?”易清林难掩惊讶,“寨中还有未走访的适龄学生吗?”
      他身旁幺女急切地用苗语解释起来,语速很快。寨老并未斥责,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向她,那眼神带着长者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告诫。幺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默默低下头。
      寨老脸上复又浮现出那种易清林熟悉的、洞察一切的慈祥神情,他对幺女道:“你家里还有些事,我先带易老师走一趟。”
      这不容反驳的安排。易清林心头一凛,虽不明所以,却迅速压下惊疑,恢复了镇定。他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幺女,语气如常:“麻烦你,帮我把它交给周老师。”
      幺女接过笔记,眉头紧锁,担忧地望着易清林跟随阿公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眼前,她才将手中的笔记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这一路走来,易清林清晰地察觉到,周遭的雾气正随着他们的深入,变得愈发浓稠湿重。一种极轻微的、湿冷而绵密的簌簌声,开始混入雾气,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正拖着身躯,在不远处的迷雾中与他们并行。
      他的心跳也不自觉地与这迷雾、这诡异的声响同频,一下,又一下,沉沉地叩击着胸腔。然而,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却悄然自心底滋生——那是一种没来由的心安,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仿佛归家般的悸动。
      走在前方的寨老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头也未回,苍老平稳的声音穿透雾气:”心静,雾便清。”
      雾霭深处,一道老旧的木桥赫然横跨在深涧之上,桥身湿滑,枯藤缠绕。
      两人沉默地走过木桥。直至前方一座庞大而古老的吊脚楼轮廓在雾中显现,寨老才在紧闭的院门前停下。那股奇异的牵引感在此刻变得尤为强烈,源头仿佛就在这院墙之内。
      寨老推开沉重的木门,侧身让出空隙,对易清林道:“在此稍候。”他话音落下,有片刻极短的停顿。“那孩子不常接触生人,”他再度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缓和了些,“容我先去说一说。”
      易清林依言静候在院门外,抬眼,心神便被全然夺取——院墙内,一棵流苏树的树冠如巨伞般张开,其庞大竟遮蔽了小半片天空,正值花期,万千细碎的白花攒聚成团,累累缀于枝头,远如云近似雪。
      恰见一枚完整的流苏花穗被风吹至脚边,他下意识俯身去拾。就在低头伸手的刹那,一阵疾风卷过树梢——一张素白的宣纸倏地从院内飞出,不偏不倚迎面覆上。
      视野骤然没入一片带着墨香的朦胧。宣纸亲贴面颊的触感微凉,隐约能感受到纸背墨迹的凹凸。
      他怔了怔,尚未回神——
      纸上墨迹尚新,画的并非流苏全貌,只单单勾勒了一截细细的旁枝。与眼前繁盛不同,画中枝干伶仃,墨色用得极其吝啬,只在枝头疏疏朗朗的缀着些小朵,形态也不分明,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孤单。整幅画瞧着简单,甚至有些随意,但却偏偏抓住了这棵树最核心的——一种不愿与人言说的寂寥。
      他看得入了神,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淡墨的痕迹。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身前响起,如冷泉溅落幽谷,瞬间打破他的专注:
      “这是我的画。”
      循声望去,只此一眼,易清林便觉自己的心漏了拍节。
      少年静立树下,仿佛与这朦胧景色同根而生。一身藏青色苗服衬得他肤色冷白,墨色长发直垂腰际。那双凤眼眼尾微杨,眼尾天然晕着薄红——易清林望着这双眼睛,心头一颤。这孤冷的身影,竟与那日拦门酒时的匆匆一影隐约重合。
      “你的画,”易清林将宣纸递去,“很好看。”
      少年目光落在画纸上,并未立刻去接。短暂的静默后,他才伸出手。指尖在触到纸张边缘时顿了顿。就在这一刹,山风骤起,树上的流苏花瓣簌簌落下,洁白的花在他们周围纷飞。
      易清林看见对方下意识地侧首避了避风,浅色的瞳孔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却并非针对他。那只戴着黑银镂空手镯的手腕微微一转,将递到面前的画纸轻轻接过。
      “嗯。”
      一个极淡的单音逸出,清冷得如同山间晨雾。这便是他唯一的回应。
      远处,寨老望着这番景象,轻轻摇头:“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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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第一章 相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