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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洞房夜谈 ...

  •   “我……我已心有所属!”微禾出口成谎,已然将那可贵的赤诚之心狠狠践踏。

      赵靖临望着她说话时,羽睫频繁眨动,眼神亦在飘忽不定,明显是新找出来的托辞。

      “那我确是该有成人之美。小娘子名节不可损,我身为男子,名声有瑕,倒是无畏。反正母亲早误认我在外与人有染,再不用费心去编造。”

      “不可!”微禾急急出言阻止,“我不能让郎君名声因此受累,遭人非议……”

      “小娘子怕我遭人非议,我亦不想让小娘子名节被毁,那这婚事该如何解除?”

      他见她一张小脸愁眉不展,满是苦恼,他竟觉心中甚为愉悦。“小娘子既有心上人,那日初见,为何还朝我掷桃?”

      她今日见识到了司刑寺逼问犯人的手段极其高明,令她招架不住,直想认罪了事。

      “恕我无礼,敢问一句小娘子的心上人可是……在那棠美村?”他还从桃农妇人处得知与他已有一纸婚书的人,还曾被别人乱点鸳鸯谱。

      她的神情一下从苦恼转为了惊惶,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试探道,“郎君,怎会得知?”

      “陆春风之事,我已查明。”他停顿许久,面带愧色,“对不起,未能将凶犯拘捕,是我的失职……”

      她那双眼里渐渐水雾荡漾,经风催,一滴泪珠欲坠,她忙用指尖揉碎了那滴泪。

      见她此状,他已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

      “我或已猜想到小娘子所说的,必然要去做的事……小娘子愿如实告知我吗?”

      她带着朦胧泪眼望过四周,想不到有一天她连她的名讳都不能轻易诉诸于口。

      她亦怕他会主动说出,这里虽四下无人,却始终担心着隔墙有耳。

      她竟伸出手去,执住他的手,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写下那三个字。

      被执着手那一刻,他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只剩一片空白,身体僵住,只有手心上传来细微的瘙痒感,却无暇顾及她写下的到底是甚。

      慢慢他才醒转过来,看向手心,低着头,艰难问出一句,“能否请小娘子再写一次?”

      她松开他的手,“我已如实告知,听说郎君还是经手过此事之人,应知此事重大。”

      “我与郎君有过几面之缘,受过郎君恩惠,更不愿将你席卷入内。”

      他沉思已久,缓缓道出:“其实,因着一位故人的缘故,我亦还在留心此事。可事发已久,许多蛛丝马迹亦早早遭人为抹去,追查起来甚为困难。我不是在说我会相助于你,而是,若是你信我的话,或许在此事上,我们可作,同路人……”

      暮秋夜,连霏细雨,从半扇窗扉汹涌灌入的风凉如薄冰。

      微禾望向这长安城的夜空,星月皆隐,唯有那积云如凝情伤怀一般,愁绪万千。

      程瑶领着程稚初走进扬波阁中,将备好的添妆之物送至微禾手中。

      微禾忙起身行礼回谢,“得姑母厚爱惠赠,阿粟感激于怀。”

      程瑶慈爱望着她,双手轻轻握上她的手,“阿粟明日便为赵家妇了,姑母极为不舍,可见阿粟喜得良缘,心中又是欣喜。愿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齐眉相守。”

      “谢姑母吉言。”微禾浅浅一笑。

      程瑶仍未放开微禾的手,“姑母还有两句话需与你说,望阿粟谨记,即便嫁到夫家了,心中还须顾及些程家的。还有就是赵郎子性情刚直,阿粟往后须多规劝些,聪敏之人当顺应时势。”

      “谢姑母提点,阿粟亦时时记住我为程家女。”微禾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手上却用了点力气挣开程瑶的手。

      程瑶面上慈爱不改,“那就好”,又将程稚初叫到了跟前,对着微禾说,“姑母已将稚初认作义女了,从此与阿粟又是更亲了一层的姊妹,日后可要多往来些……”

      “还望稚初阿姊不要嫌着阿粟才好。”微禾望向程稚初。

      三个人表面都笑意盈盈,可连秋意都看得出这底下的惊涛骇浪般各怀心思。

      送走程瑶二人,微禾像被抽去了筋骨般侧倒在贵妃榻上,嘴上自言自语,“简直比搬了一日的大石块还累!”

      阿念走了进来,手中拿了一个紫檀木盒,放到微禾面前,“小娘子,这是公主予你的添妆礼。”

      微禾只得强颜欢笑,迅速打开看了一眼,见只是寻常金玉饰品,才略为放心,“公主还有何话赐于我的?”

      “公主说了,让程小娘子安份一点……”

      微禾缓缓转头望向阿念,“我如今已是公主掌中之物,怎能不安份。”

      说罢起身就迈出寝阁门,“勿跟着,心中烦闷,只想去折一枝秋桂。”

      那一枝趁着夜雨折来的秋桂,淡香弥漫在此时正梳妆的新妇的镜台周围。

      连绵的雨,到了五更已停,破晓时金光迸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竟是一日好晴。

      秋意今日却沉默寡言,眼光不停在微禾身上流连。

      “你总看我作甚?”微禾忍不住问道。

      秋意一出声,眼泪就落下来了,“小娘子……今日极美……跟壁画上的仙女一般。”

      她想回秋意一笑,却发现眼泪也落了下来。镜台上那一支莲花银簪,还有那封不见落款的信件,在提醒着她,那两道未祭的孤影。

      身着嫁衣的微禾来到了正堂时,程父与王氏已在那里坐着了,程璐受她深拜,疾言厉色道:“侍夫之道,需以夫主为重,须谨守妇道,立身端正,贤良善淑。侍奉慈姑,诚孝顺敬。”

      一旁的王氏双目凝泪,“你阿父今日所言,你当敬承。”

      微禾柔顺低头,深深拜别王氏。

      礼毕后,王氏亲自上前将微禾扶起,凑近她耳旁轻声道,“你这性子直又倔,不知赵主母日后会不会给你立规矩。这后院中,多得是女子为难女子……”

      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再说,“若然将来你受了她的欺负,忍受不住,就回家中来……”

      “主母是会为我作主,去向赵家讨要公道?”微禾感动道。

      “这倒不会”王氏说,“你回来哭一场,我会亲手帮你抚泪。”

      “多谢了,母亲。”

      王氏听闻她说出这般称呼,愕然望她,一时泪如雨下。

      拜别双亲后,微禾又回到房中,以喜扇遮面,等待赵靖临过来亲迎。

      赵靖临见到那以扇遮面的新妇时,第一反应是想去瞧一瞧那扇下之人面容。微禾似是得知他心中所想一般,将面前的扇子悄悄挪开了一些,偷偷望了一眼在迎亲队伍中那笑容满面的年轻郎君。

      两人视线交接,他眼神炽热,直直望着她笑。

      她第一次见他,他亦是着一身绛色衣袍,在那山中小道,策马奔腾而过。她也是偷偷看他,还朝他掷了桃。

      但她从未见过他那张俊朗面容上出现过这般欢畅笑意,今日这般春风得意的神情更显得他丰神如玉,倜傥出尘。

      入了青庐,拜过天地,那修长大手执住了她的手,她的细嫩肌肤触碰他手中的薄茧,她竟感觉到看似沉稳的他,手在微微颤抖。等所有的繁缛礼节结束后,微禾坐了下来才意识到,这婚真的已经成了。

      赵靖临步入洞房时,脚步已有点虚浮,带了几分醉意。他望见已换上常服坐于喜床边上的新妇,濯洗去了盛妆后的莹白俏丽的小脸,发髻略为松散垂落下来,她正举着手将几缕青丝捋到耳后。

      她见他进来,面上毫无羞涩惊慌之意,只柔声问道:“郎君是醉了吗?”

      他却赧然了,“盛情难却,多饮了两杯。我先去洗漱更衣……”

      等他出来时,她还坐在原处,美目映着红烛跃动的光,她朝他望过来,他感觉到那光落在了他身上,目光所及之处,燃起一簇簇火热。

      他走到喜床边,在离她有一臂之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那昏影盈香罗帐之下,绣着鸳鸯戏水的绛色锦褥,床沿栏边垂挂的幔幅上绰绰晃动的流苏斜影投落在他此时犹带喜悦的脸上,衬映得他更为目若朗星面如冠玉。

      她这才感觉到紧张,她与他为结发夫妻已成既定事实。

      还是赵靖临先开的口,“我有一事想了已久,今夜终于得了机会……”

      微禾吓了一跳,这人怎么突然说起这种直白的话来?

      赵靖临似等不及般,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你先等我片刻,我到书房中将那册籍取来。”

      洞房之夜找什么册籍?微禾细想,面上红霞纷至。

      待赵靖临再步入房中,感觉到了微禾的极不自然之态,方才都未有见她有娇羞之意。

      “你来看看罢。”赵靖临将手中物递到她的面前。

      她别过脸去,小声说道,“这……我也要看吗?”

      赵靖临疑惑道,“我去取来就是为了给你看的。”

      微禾强抑羞意,鼓起勇气,定晴望去,只见赵靖临手中握了一卷,律法疏议。

      她又望向他的脸,再移目望向他手中之物。

      赵靖临义正词严道:“那日我与你说过,你必然要去做的事。只要不触犯律法,我定不会去阻拦你……”

      今夜的月色不够明亮,如轻纱倾落,柔柔地倚靠在窗上张贴的大红双鱼窗花上,幽暗薄影投落于地面,月光仿梦影,鱼嬉窗栅间。

      赵靖临手握一卷律法疏议,立在房中,看着他那娇美新妇一言不发,卧于喜床上,扯过被子从头至脚将自己盖住。

      他不得其解,出言问道,“娘子,不来看吗?”

      被衾中传来闷闷的回应,“红烛太暗,看了伤眼睛。”

      他慢慢走向床边,和衣躺下,侧过身去,扯动一下被子,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今日事繁,想必你早已劳累困乏了……”

      大手将被子掀开,如炬目光对上她的盈盈美目。他呼吸一窒,情不自禁去凑近。

      她却将头一偏,紧闭双眼,羽睫轻颤,双手还紧紧揪着锦被,他想着她这般惊惧,正想与她说话。

      “郎君……”却听到了近在枕边的人唤他,“你的表字是?”

      “其岳。”

      “其岳”微禾跟着念了一遍,“峻极于天。”

      隔着一段距离,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扑向他的颈肩处。

      “我听母亲提过,岳家给你取的小名,阿粟,为何……”

      “我的小名如其义,很浅显,就是粮食。”

      他笑了一下,“如何得来的?”

      微禾将头正回,望向帐顶,缓缓道:“我……”她想了想,决定这样用这个从未在人前说出的称呼:我阿母入程家,是因春州那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阿母双亲俱逝,养在叔父家中。见程家欲纳良妾,阿母的叔父就起了这个心思,将阿母送了进去。阿父不喜阿母,因阿母出身农家,不识一字。祖父与祖母倒是待阿母甚好……”

      “她在怀胎之时,便与祖母说,如果腹中孩儿是个女子,可否让她来取小名。祖母允了。她一生中与农田打交道最多,只道是民以粮为天,这就是她认为的世间上最最重要之物。”

      “微禾。”赵靖临郑重念出她的名字,“是虽微小却极为重要之意。阿粟也是。”

      “阿母为妾侍,我从不因此而耻。女子在这世间身如浮萍,随风而定……”

      “令慈心怀大义。与岳家议亲时,母亲一口应下,一是敬仰程公,二是她曾耳闻令慈当年壮举……”

      “那一年,山匪夜半入城杀烧抢掠,阿母带着一家人去官署中躲避。听闻祖父说道,城中一户人家中有妇人临盆分娩,撤避不及,又恨兵力不足,无法派人手前去相救,祖父独身前去,阿母也跟着去了……最后阿母因救妇人婴孩,死于山匪刀下……祖父亦因此立誓,必诛恶匪……”

      她安静下来了,又扯过衾覆盖过头顶,藏在里面无声哭泣起来。

      他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过去轻轻牵住她的手。

      洞房花烛夜,红烛已燃至半截,夜已深寂,身边的人哭累了睡去,而他迟迟未眠。

      他觉得自己平日里就不该多言,不然总将话说到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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