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达尔文》何乐迪

5、幼儿园最开心的小孩

　　秦尔开年果然收到了华曳传媒制作部的邮件，清晰写明了面试的日期时间地点。秦尔兴冲冲地背着包赶去了公司，前台和制作部确认了来访信息，替秦尔刷开了大堂通往电梯方向的门禁。
　　面试秦尔的是作曲一组的组长，手下正差听凭差遣的兵，他简单问了下秦尔大学的主修、实习的经历，有意压着不让秦尔说太多，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但心底里看上了秦尔的作品。虽然基本都是抒情风格并不符合市场主流，不过作为新人，编曲称得上精巧，副歌后的桥段也搭得行云流水。
　　秦尔这相当于刚登台，讲演还没开始，就被拉上幕布了，心里准备的一套词毫无用武之地，得到组长一句尽快去人力那边报道的通知后，就被下了逐客令。秦尔闷闷不乐的上了电梯，但阴霾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拿起手机准备编辑一段“好消息”发给姐姐和陈意。
　　“诶，秦依又和陈意去平台那边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秦尔停下了打字的动作，认真偷听起来。
　　“是的呀，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聊天的是一男一女，大概看到秦尔是个陌生面孔，说起话来倒也不顾忌。
　　“之前团建，陈意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吗？”
　　“那人家还说没女朋友呢，谁知道喜欢的是不是秦依呀？”
　　“这没女朋友，也不代表没男朋友啊！”
　　“你恶心不恶心啊。”说完这句两人笑着走出了电梯。

　　秦尔听完只觉身上生出寒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着，正巧看到秦依和陈意从大门进来，北京的冬天仍旧缠绵着不肯离开，楼外下着大雪，秦依替陈意拍了拍肩上的雪花。秦尔当下脑子一片空白，猛地转身，钻进了即将合上的电梯。
　　“尔尔？”
　　“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陈意好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又消失。

　　“陈意，这不巧了吗，我刚面试完你推荐的那小子呢。”陈意最近在公司势头很足，大家对待新起之秀的态度总是格外和善的，下楼拿外卖的组长看到了陈意，立马凑了上去。
　　“诶，秦依也在呀，等会儿，一个一，一个二，合着那小子是你弟啊？怪不得呢。”这句话说完，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的冲着陈意笑了下，“动作够快的啊，小舅子都讨好上了。”陈意听完确定他看到的身影就是秦尔，他拨着电话，疾步往楼梯间走去。留下秦依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陈意也推荐了秦尔？”
　　“对啊，他跑什么啊？”
　　“客户来电话了吧。你别瞎起哄，我们就是朋友。”

　　陈意不敢想秦尔听到了什么，不知道秦尔看到了什么。电话被直接挂断，再打过去已经是关机的状态。秦尔不是公司的员工，哪层楼都不会由一个没挂着工牌的人闲逛。陈意从一楼开始，在紧急通道里搜罗着，找到七楼，他开始后悔自己对这些沸反盈天的八卦的置之不理，爬到十七楼，他反省自己应该在辩解的时候疾言厉色一些，等到了顶楼，一路上除了偷溜出来抽烟的同事，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的时候，陈意颓败的坐在台阶上。
　　手机消息不停震动，陈意无法视而不见。第一次旷工随着工作上的电话，无疾而终，饶是再着急上火，也得先把事儿做了。

　　“我再说一次，平台认证的招商卖点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陈意一下午接了数不清的电话，说得口干舌燥，以为又是前一分钟刚挂断的纠缠不清的厂商。
　　“陈意。”
　　“尔尔？你在哪！”陈意腾一下从椅子上起身。
　　“你还在忙吗？”
　　“我现在就能下班。”陈意电脑里的PPT正修改到一半，明天就得做汇报。
　　“我等你吧，你忙完给我打电话。”
　　“你在哪儿呢？你冷不冷？”
　　“我又不是大傻子，把自己冻病了演苦情戏！”电话啪一下挂断。

　　陈意当真在晚上九点赶完了PPT，甚至给总监过了一遍稿子。陈意开着车在麦当劳的街边接到了秦尔，秦尔气鼓鼓地把满满当当的食品袋塞进了陈意怀里。
　　“马路上捡的。”

　　陈意找了个路边的空车位停下，好脾气的看着秦尔，“尔尔，你今天在公司躲着我干嘛？”
　　秦尔不看陈意，用手抠着座位前的车标，他在顶楼坐了一下午，脑子都还是一团乱麻，怎么能马上回答出陈意的问题呢。
　　“我要在家里出柜。”车里空气沉闷着，秦尔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太像小孩子赌气了。
　　“尔尔，别胡闹。”
　　“我胡闹什么了，你不敢我敢。”陈意听了这句话觉得肺疼，肋骨疼，还头疼，总之哪哪都疼。秦尔以为陈意是默认了自己的气话，“我可不给自己留后路。”
　　“我留什么后路了？”陈意嗓门大了起来，是真恼了。“真要走后路，我还来什么北京，每天人山人海的看着我脑瓜子直嗡嗡！我直接回杭州享清福不舒坦吗？”
　　“那你可真是受罪了，开着宾利上班，工资够你油钱吗？住二环的高级公寓，这么委屈，你怎么不直接搬去颐和园啊！”秦尔直直的瞪着陈意。
　　“…行，明天我就去找个通天苑的房子，和三个大老爷们合租，然后骑着共享单车去地铁站，倒两班地铁上班。咱能好好说话了吗？”陈意没招了。
　　秦尔想到这人穿着羊绒大衣在风雨中踩共享单车的滑稽模样，噗嗤一笑，笑完觉得太不严肃了，又垂下脑袋，陈意揉了揉他蓬松的后脑勺，“是不是在公司听到什么了？工作嘛，茶余饭后总要拿人寻开心的，我和你姐这听起来不荒唐吗？”
　　“我没信这个。”语气还是怏怏的。
　　“那是怎么了？”
　　“我怕我姐知道了我们的事，会觉得…”秦尔没说出在电梯里听到的字眼，斟酌着措辞，“不好…觉得我不好，也觉得你不好。”
　　“我觉得你姐不会真生你气的，她顶多需要时间缓冲。”秦尔听到这话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但你得答应我，和家里人坦白前，提前告诉我一声。”
　　“嗯？”
　　“万一要挨揍了，我还能替你挡挡。”

　　陈意把秦尔送到了胡同口，“你别下车了，回去早点睡吧。”秦尔边说边伸手摸了摸陈意的下眼眶，像要抹掉那么疲倦。陈意将手覆上，包裹住秦尔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蹭了一下。

　　秦尔到家的时候只剩客厅留了盏落地灯，旧式的老灯调到了最低档，闪着幽若昏黄的光。秦尔推门的动作放得很慢，他很了解这扇门嘎吱作响起来的威力。
　　“尔尔。”秦尔被这声音吓得一跳，手里一松，门“嗒”地一声合上。
　　“姐，你还没睡呀？”秦尔不自在的笑了下，丢下一句“我困了”就准备开溜。
　　“嗯，听说你面试很顺利。”秦依不爱笑，但其实她带笑凝望时，仿佛一汪春水的样子极美。“我替你开心。”秦依当然知道秦尔不是真的困了，用这个话题替秦尔解了围，“晚安。”
　　秦尔看着秦依挫败转身的背影，心里一软，“姐…来我屋说吧。”秦尔不想吵醒母亲，虽然姐弟两目前的对话十分平和。

　　秦依走进了房间，走近书桌侧着身子拧开了台灯，继而转过身倚靠着，两只手环臂而抱，她微微垂目，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柳叶状的双眼。
　　秦尔坐在床尾有些泄气，他能当着陈意的面豪言壮语，可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冲着姐姐，就在他翻肠刮肚想着说什么的时候，秦依的声音响起，“你认识陈意吗？”
　　秦尔抿唇应了一声，“嗯。”
　　“想来也是，你们同一个学校的。”
　　秦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们很熟吗？”
　　“…嗯。”
　　“他提到过有喜欢的人。”秦尔猛地抬头和秦依对视，秦依竟立马解释道，“是团建时候的真心话大冒险。”
　　——并不是谁向他表白心迹。
　　秦尔觉得胸口有些闷闷地，他又垂下双眼，不敢看向姐姐。
　　“喜欢的人，或许你也认识吗？”秦依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
　　秦尔想到小时候，他们背着妈妈偷偷去河边玩，刚入冬河面的冰结得并不牢固，他们一人往前走一步的试探着，脚尖轻轻地碰着湖面，然后控制好力度敲一下，又敲一下。
　　他们现在的对话就像是在湖面过招，往最薄的地方走去。
　　“嗯。”秦尔埋着脑袋像个鸵鸟。
　　“尔尔，不会是你吧？”秦依语气僵硬，故作轻松的说着，说完甚至哈哈的笑了两声，她看着秦尔，期盼秦尔也被这句话给逗笑。
　　可是秦尔没有，秦尔深吸了口气抬头，对视之间，秦依愣住了，然而开始环顾起四周，很悠哉的姿态。她环抱着肩的双手放下，往后撑住桌子，秦依的眼神又回到秦尔身上时，一滴泪直直的砸下，她吸了吸鼻子，笑了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喜欢男孩子？”
　　在秦尔的沉默中，她眉头慢慢皱起，在灯光中，眼睛越来越明亮，瞳孔里的光圈兜转着。秦依挺直的背跟着松懈，微微躬着，被钉在桌面的双手像是用尽了力气，她捂着脸开始哭泣。
　　秦尔起身，走到姐姐面前，看着她哭到发抖的肩膀，薄薄的一片不停的颤抖着。
　　“对不起…”秦尔一只手扶上秦依的肩膀，他的心好像也跟着共振，惴惴不安。秦依掩面伏在弟弟的肩头，压低了嗓音的哭声从像被撕裂的布匹，变成了呜咽。

　　秦依好像终于哭累了，她抬起头，眼眶和鼻头微微泛红，愣愣地看着秦尔，继而手捏成拳头，锤了一下秦尔的胸口，“你怎么会喜欢男人？”然后有气无力的拳头伴随着声声质问砸下来，“你怎么会喜欢男人！”秦尔两只手捏住姐姐的手腕，不敢用力，抵住秦依的双肩，秦依如梦初醒，抹了一把眼泪，“是不是他把你带坏的？！是不是陈意——”
　　“对不起…姐…对不起…”
　　秦尔的泪从眼角滑落，两行泪痕在灯光下那样清晰，他抿着嘴唇，想忍住不哭。秦尔抬起一只胳膊，低头猛地擦了擦眼泪，眼下磨得红红的。
　　秦依往后一倒，几乎是瘫在桌沿上，过了一会儿，她伸手理了理秦尔歪掉的领口。
　　“多久了？”
　　“大二的时候开始的。”
　　“刚进大学就认识了吗？”
　　“嗯。”
　　又是一阵沉默。

　　秦依把垂到脸颊旁的头发一把往后撩，抬起头，看着秦尔红彤彤的眼睛，“是我不好。”秦尔难以置信的望着，泪水都打着转的逗留在眼里。秦依又低声的说着，语气是那样的平和，可小小的颤音透露着她强忍的悲伤。
　　“这些年总在忙自己的事情，念书、找工作、上班。和你打电话，你总是说着高兴的事情，可是怎么会有人一直开心呢？总是会问，有没有交女朋友，怎么会还没有？没有想过你从小到大都没有谈恋爱的原因。明明早就遇见喜欢的人了不是吗，却一个人偷偷瞒着度过了这么长时间。很辛苦吧？尔尔，是不是很辛苦？”
　　秦依最后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
　　秦尔依旧置身于这番话的余震中，他傻傻的看着姐姐。秦依伸手轻轻的擦着他脸上的泪水，冰凉凉的指尖触到哭得发烫的脸颊，秦尔抽了抽鼻子，像被鼓舞着说出，“我不辛苦。”
　　这句话说出来倒真的不哭了，秦尔又像鼓足了勇气，像是要给以后也立下一张保证书似的，“姐，我不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