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第十七只猫》焚稿八

1、第十七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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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在离地铁站出口不远的地方发现那只猫的。
　　十月初的友客鑫已经刮起了阵阵寒风，干冷的空气充斥着鼻腔，你将脸埋进风衣立起的领口。垂下的视野中，一小片黑色一闪而过，跃进了绿化带中。
　　是一只黑色的动物。你慢慢靠近，俯下身来。是的，一只黑色幼猫。
　　它的身形几乎完全被长青的作物遮住，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紧盯着你的行动。
　　路人行色匆匆，似乎没有其他人留意到这只猫。
　　你向它递出包里携带的猫零食，错开视线，不去看它的眼睛。这是你数年来养猫的经验：对视会被它们视作挑衅。
　　猫是你最喜爱的动物。它们灵动敏捷，带着猎手的天性，多数性格安静而独立，但也不吝于向你露出毛茸茸的柔软肚皮，发出令人心软的撒娇叫声。因此，尽管你家中已经有了十六只猫，你却并不介意迎来第十七只。
　　黑猫没有立刻凑上来，也并没有向后缩。你看着自己的掌心，感到猫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它正无比专注且详尽地观察着你，甚至是用一种稍显古怪的、近乎人性化的眼光。你们沉默地僵持着。片刻后，它迅速地从你手中叼走了一块冻干，重新躲进植物的遮挡。
　　举着剩下的零食，你动了动身体，想要借此靠近一些，黑猫却立刻察觉到了你的动作。它的警惕心强得惊人，至少作为一名算是受猫欢迎的人，你从未见过任何一只猫做出如此果断而迅疾的逃离。
　　这真是太遗憾了。让它趴在你膝头酣睡的幻想无情地破灭了。
　　你本以为你们不会再见了，然而，仅仅两天后的傍晚，你听到阳台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受到惊吓的家猫歇斯底里的叫声中，你走过去，在满地碎片中见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黑猫。

　　-1-

　　猫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医生向你赞叹它罕见的健康。
　　“它现在健壮得像是猫界的杰森·斯坦森……尽管它还远不算是一只成年猫。你照料得很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确定这是你捡到的？相信我，没人会舍得将这样一只猫拱手让人的。”
　　你同意医生的话。不过，这些天来你并没发现相关的寻猫启示，你想它大概并不是家养猫。
　　“哦，不，不。它绝对是家养的。”医生肯定道。

　　第十七只猫——你没有给它起名，在你心中始终这么称呼它——是一只极其漂亮的纯色短毛公猫。
　　它乖巧地坐着，丰厚的黑色茸毛如绸缎般柔顺，颈上蓬起松软的一圈。但最为夺目的，是一瞬也不停地观察着你的那双眼睛。那双冰冷幽暗的紫色猫眼，具有仿佛能与亡者对话的妖异感。你偶尔会感到它不像一只活生生的猫，而简直像一尊人为打造出来的工艺品，精致而神秘得近乎虚假。
　　你忍不住伸出手，却再一次被它避开了。好吧，你不得不接受与这种神秘感相伴而来的缺点。
　　当初，它在你家住下的第一个夜晚，你查看它的伤口，喷上药，确认了伊丽莎白圈还牢牢扣着，便回卧室睡觉。清晨醒来时，你却吃惊地发现它正趴在你的床头——比起它是如何用带着伤口的身体去够到门把手、并打开你关闭的房门，你更在意这只之前拒你于千里之外的猫竟突然转变了态度，愿意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第十七只猫察觉到你的苏醒，睁开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定定望着你。你想要为它挠一下痒痒，可它利落地躲开你的手，从床上跳到了地上，对待你的态度仍然冷淡。你忧愁于第十七只猫的喜怒无常，但到了次日早上，它又一次出现在了你身边，第三天亦然。你渐渐习惯了它白天冷漠、晚上亲人的双重性格，在关门睡觉前会先将它放进来。
　　看着它在被子上昂首踱步，寻找一个舒适凹陷的高贵姿态，你叹了口气。你感到自己都有点被它迷住了，甚至首次愿意打破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为一只猫。尽管听起来不可理喻，但无法否认，每次在看到它今晚依然愿意靠近你的时候，你简直产生了一种酸涩的、尘埃落定的满足。

　　除它之外，你的十六只猫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你呼唤猫的名字时，它们会答应着，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来。当你严厉地叫着它们的名字，让它们坐好，它们便会听话地在原地待着——尽管有些会感到委屈，嘀嘀咕咕的，对此颇有微词的样子。
　　第十七只猫没有名字，对你来说是一件不太方便的事。如果只是喊一声“猫”，其他所有猫都会叫起来。这意味着你不能准确地喊它，除非走到它面前说话。或许也有这个原因的关系，你发现第十七只猫不太合群。
　　你的那十六只猫，似乎在有意地排挤它。

　　-2-

　　第十七只猫和其他猫之间存在着距离。这与它和你之间的距离不同，是双向的隔阂，它们避开它，它也不和其他猫接触。
　　你原本认为其他猫只是不熟悉新成员，毕竟连你都没见过第二只有着紫色眼睛的猫，它们或许也会对此感到奇怪。而这样的情形随着日子过去便会自动消失，猫咪们将会打成一片。但这次的事情却并未按你想象中发展。
　　那一天你照常下班回家，灯打开的瞬间，玄关处小巧的黑色身影发出了“喵”的一声。
　　你欣喜地蹲了下来。经过你每天的悉心照料和喂养，第十七只猫已经对你放松了一些警惕，你甚至在它的默许下用钢梳给它梳了一次毛，但它依然很少叫。你想这大概可以算是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在注意到它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深色毛发时，你的惊喜与欣慰全部转变成了心疼与怒火。
　　第十七只猫受伤了。明显是其他猫在它脸上留下了这样四道深刻的抓痕，从额头直直划到眼眶下方，还好没有伤到眼球。你来不及换鞋就冲进家里，在被猫搞得一片凌乱的房间里寻找伤害它的罪魁祸首。
　　这并不难，你很快捏起一只猫的前爪，指缝里满是证据。它自己尽力舔过，染过血的白色猫毛依然泛黄。你充满愤怒地将它提到第十七只猫面前，厉声呵斥并教训了它。
　　你本来没有生气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可第十七只猫面对你手中钳制着的猫，甚至吓得耸起身子向后退去。你知道，第十七只猫绝不会主动招惹其他猫，它的领地意识在白天比谁都强。这可怜的模样进一步激发了你的怒气，你决定克扣这只犯错的猫的晚餐。

　　带第十七只猫从宠物医院回来时已是深夜，你还饿着肚子，疲惫不堪，草草收好猫碗便上床了。第十七只猫伤口周围的毛被剃短了，同侧的爪子上包着防止抓挠的绷带，因为不太适应，走路还有些瘸。你看着它，感到十分愧疚。它被其他猫欺负，如果不是今天见血，你都没打算放在心上。
　　泪水使你眼前模糊一片，掌心却突然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你转过头，第十七只猫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你的手。你将手指放在它头顶，这次它没有抗拒或躲避，于是你抚摸着它，流着眼泪笑了起来，它的皮毛比你想象中更有弹性，蓬松又柔软。

　　第二天你发现窗户大开着，一些杂物散落在地，昨天被你惩罚的猫不见了，它本就是流浪猫，你猜它多半是愤愤地回归野外去了。你收拾好它的东西，准备等它消气了跑回来的时候再拿出来。不过，就算它不回来也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有第十七只猫了。

　　这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猫又跑掉了三只。你发现你养的猫实在是太多了，经常分不清是哪只猫在说话，甚至连某只猫已经跑掉了都没记住。又一次收起猫的食盆时，你突然意识到，购买猫的日用品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你站在门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家。这里塞满了猫和猫的东西，你的生存空间完全被猫挤压、侵占了。太满了，太乱了！为什么之前没意识到呢？你养的猫太多太多了。而且，有了第十七只猫后，你总是很忙，不能像以前那样精心照顾到每一只猫。这太不负责了。
　　于是你又送出去几只猫。几只猫。又一只猫。
　　但你不觉得猫少了有什么不好的，因为你已经有第十七只猫了。

　　-3-

　　紫色；你喜欢紫色。
　　细碎的钻石切面闪出的光泽一般的浅紫色，然后是连接在明暗之间的桥，一座一座，丁香花开败的绀紫色。越过桥，大团的浓墨浮在水里，化也化不开。白天他的瞳仁细长，早上是两端尖尖的毒叶，中午变成一道黑线；晚上则是黑洞里亮月光，边上围一圈朦胧的紫影，好像藏了很多心事。
　　你很喜欢第十七只猫。你给它挠下巴，从下颌挠到耳下，又把手指插进它头顶的毛毛，一路抓到尾巴尖。你给它数胡须，数眉毛，看它的牙齿有没有脏，捏着肉垫小心别把指甲剪到血线，你检查它吃饭与上厕所的情况，你关心它伤口周围毛的长势，你用指腹摸它冰凉湿润的鼻尖，把头埋到它的背毛中嗅它的气味，它是猫，你的第十七只猫。
　　你看着它，你知道它有种吸引你全部注意力的魔性；它和其他猫不同，它不发一言；它那么美，不是吗？你无法从它身上移开视线，纯黑的丝绒上镶嵌着两颗紫色宝石，你可以说这是圣洁的，布满荆棘的圣洁。你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它。
　　请让我亲亲你吧。你说，将手放在它背上轻柔地挠着。它已习惯了你的打扰，双眼向上盯着你，没有答复。你小心翼翼地从两侧抱着它的脑袋，低下头，亲了亲它。
　　第十七只猫依然一动不动。但你脸红了，你知道……天啊，你爱上了第十七只猫。

　　第十七只猫，现在是你的唯一一只猫了。
　　你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将第十七只猫带在自己身边的冲动，你不想和它分开，哪怕一秒。可你也知道，你无法这么做。
　　但这欲望如此旺盛，简直像是响彻了你脑海的防空警报，预示着危机将要到来。你抱着猫，亲吻它三遍，最终还是决定向上司请假。你不想放松抱着第十七只猫的手。
　　你一整天都和它在一起，整整二十四小时。但零点过后，你松懈下来，它安静的陪伴让你太过安心，你陷入了睡眠。尽管你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就惊醒了，可你的床上已经没有了第十七只猫的影子，家里也是。
　　你失魂落魄地换衣服想出去找猫，没有注意到衣柜里少了两件衣服，但你发现浴室里还有氤氲的雾气，镜面上的水汽抹去后映出你苍白的脸。
　　第十七只猫离开了。
　　魔法失效了，那个你不知道名字的男孩离开了。
　　你没有猫了，一只也没有了。

　　你不知道该不该后悔。
　　后悔把他变成猫，或者后悔让这座城市里的猫将他打伤再丢进你的家里？
　　可你在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将是你的第十七只猫。回想起那天的初遇，你心中依然摇荡不已。他的昳丽、锋锐，以及那沉默的、冰冷到有些阴郁的神情，这一切都是你想要的。
　　如果把他变成猫，属于你的猫，他该是什么样子呢？
　　你想到了。他要有短而密的双层黑色绒毛，和这双黛紫色的眼睛。让它成为你的第十七只猫，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第十七只猫离开了你的家，你再也没有心情去豢养第十八只猫了。你的灵魂也像是被第十七只猫一同带离了，你爱它，深深地爱着它。
　　难道只是因为它的小动作与可爱的花招，你便要嫌恶它吗？不，不会的。它陪伴了你；而你爱它。
　　你继续着生活，在独自一人的家里，你感到一种可怖的无形之物正缓缓攀爬上你的身体，把从前幸福的痕迹吞噬殆尽。

　　但你在心底有着坚定的认识：它会回来的。
　　你知道，它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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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无垠的黑夜里，你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的心跳得很快，这段日子中丧失的激情与存活的实感突然再度填满了你。你攥紧胸口的衣服，大口呼吸以免自己缺氧。
　　兴奋使你的面色红润起来。
　　你有预感；美妙的、预示一切空虚都将消失的、被爱的预感。你披上外套，走到门口。
　　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可你清楚，非常清楚——第十七只猫来了……回来了。
　　你透过猫眼向外看。少年的黑发遮掩着半张脸，下巴的弧度精巧得仿若雕刻。你的呼吸不可避免地愈发急促。下一秒他抬手按下门铃。
　　“叮咚——”
　　你捂住嘴巴。
　　“叮咚——”
　　“叮咚——”
　　他抬起头，那让你魂牵梦萦的紫色向猫眼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