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黑色鸢尾花（小说） ...
-
这是她掉入洞穴的第七个小时。
钟乳石的滴水敲击在地上咯哒咯哒地作声，像是练琴时的节拍器，渐渐消散在被水洼浸润的步履里。栗钰从口袋中摸出一面镜子，玳瑁滚边，背后镶上了刻板的灰纹和殷红条子：比鸽子眼要深上那么些许。她把镜子翻开来瞅——她清楚自己的外貌：一双丹眼，滚圆的鼻头和凝脂似的脸颊，哦，还有那道疤，碗口大小破在额头：那是栗晓峰弄的，她的父亲——但是，没有了光，曾经银缎带流淌般的镜面再不能折射出她的丑陋。到处都是黑，混沌的、吞噬性的黑雾，吞噬了她这张脸，吞噬掉了她这个人。登山队的荧光服是伪劣的，倒也好。头一次，栗钰觉得黑是这么亲切。毕竟这里，她伤不了。
她恨透了她的父亲，衣冠楚楚的背后嗜酒如命，言语少有不慎便是一顿毒打好生招呼。但是，她最厌恶栗晓峰不光是他毁了自己皮囊，那张沉稳的、文艺的面具的虚假深深让她恶心。栗钰发誓以后不会嫁给一个和栗晓峰有共通的男人，一星点也不行——前提是有人愿意娶她，她自嘲地抿起嘴角。
记起平日里旁人的嘴脸，栗钰伸出一只手抓向空中：她总觉得，那种浓得近似实质的黑是种宽恕，是圣经里的救赎。这里，她糅合了这张残脸，糅合了栗钰这个名字：她不再是她。她想，把黑囤起来，把它塞到镜子里去，把它摁进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去。
光出现了。里边是熔体，外头是一根根晕开的芒。她的眼睛和脸都涨得厉害，一种剥离的痛楚。生的本能牵引着她走过去。水敲击在地上的咯哒咯哒越发喧闹起来，前面约莫是极空旷的地方。镜子中的容貌失去了渴求的黑缎面纱又成了人样。哈，可怜的她。
地上躺着一个男子。他背朝着她，轮廓的棱角黯得几乎也要融入到那黑暗中。她蹲了下来。他不发声，她也不发声，就把自己抱得更紧：只有上了电的光源在巩固着冷冷的边界。栗钰忽然有了种裸露的肮脏，光把一个人的一切都剖得这么分明，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被绑在火上烤，那种灼烧般的强光是蓝色的煤气圈子，神经被生生榨干水分，剩下一条条干枯的脆肢。男人下巴凸起处的绒毛被照得顶细，尖端焦了，一排排弯下来活像焉稻子。
“把灯关上。”嘶哑的声音令她吓了一跳。“什么？”她的音高得离谱，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男人有些不耐，“太亮，把灯关上。”“好。”
咯哒的开关掐灭了光，栗钰扔下镜子。一霎那，两个人的身躯整个都淹没在黑暗里。她站了起来，把四肢舒展在了潮湿、润滑的空气中，让黑浸润在了她的每一寸躯体。额上的伤口带着淡淡的暧。栗钰打定主意要开口：现在他们看不见了，但是他们可以沟通了。
“你……什么时候掉进来的？”男人道：“我也记不得时日了，几天了吧——这儿反正都一样。” 栗钰想的确是这般，这黑吞噬了一切，故所名字、日夜也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有两个灵魂。男人的声音撞击在黑上，很是好听。她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你是——”男人道：“我是宁波人。”或许是提到熟悉的故乡，男子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我从小在宁波长大，我和你说——那时，咱们胡同的隔壁便是海，如果是见上打渔的班子回来，讨来一两个白蟹子合着刚打好的年糕让姆妈一锅热油给炒了，待那汤水沾染上金黄，搁点葱花可是——” 他以为她是许三观的儿子？栗钰正听得入迷，空荡的肚子似乎刚有了这么些许热腾，这时候打断，自然很是失落，但也只得耐下性子。男人继续道：“唉，那都过去了。” 栗钰道：“此话怎讲？”男人道：“后来，我到上海去念书，阿爸他们都说那里条件更好些。我去了，但是谁知道那儿寸土寸金的，谁都瞧不上我这个一口实骨铁硬的土人。”看来他也是个淘汰了的人，一个被外界排斥的人。栗钰道：“可不？每个人都有不顺的时候。”男人的声音淡了下去：“我没有办法，为了能和学校的少爷小姐有些话子，我只能装成一个父母在外地搞地产的富二代，榨干父母卖鱼的血汗钱来请他们的饭局。”他顿了一下：“我是个顶没用的人。有时候，我讨厌这样昧着良心的自己——” 栗钰道：“那这样活着不累吗？”哈，可悲的人：他和她可真像，都是厌恶面具到骨子里，却自己不得不或是渴望用拥有面具的人。男人道：“可我也是没有办法的，花着父母的钱做这样败家的事——”她道：“你这样是过分了些。”男人激动地咳嗽了一声：“你不知道我当初被欺负——” 栗钰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黑，又寂静了——没有水声，那混沌的面具将两个人融得更近，温腻腻的，淹没在望不见彼此的漩涡。
栗钰道：“你有饼干么，刚刚被你讲得肚子可受不了。”男人道：“饼干没有，只有脆面，你要么？”他哧哧地笑了两声补充，“蟹子味的。”
从男人的手里接过了零食。他是第一个待她这般好的人。男人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暖，和黑一样。栗钰把嚼碎了的面抵在上颚，直到浸软了后再一粒粒用舌头把它剥下来咽到胃里去。面咔嚓咔嚓地碎地彻底：现在，她是一个纯粹的灵魂，他也是一个纯粹的灵魂。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学校里那些富家子弟的，关于那些为财卖命的先生的，更多的，是关于他的父母。他要娶她。男子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就同我父母去说去。”她的脸仿佛又灼烧起来了，只有额上的疤，冷得沁骨。
后来，男子不作声了。栗钰等了很久，终于心慌起来。“你——你还好么？”回答仍是缄默。她定了定心神，摸索到了手电筒和镜子。
咯哒。光，回来了。惨白的芒射穿了她的脸颊。她颤颤巍巍地去照男人方才躺下的位置，可那里除了钟乳石的水洼，什么，也没有。
黑没了。他，也没了。
远处传来大喊的搜救声，栗钰却觉得那声音模模糊糊，不真实得打紧。
咯哒。黑再次笼罩了她。果然，黑中的一切只是混沌，面具，都是要消散的。
若天有情，可否，让她再须臾沉沦？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黑色鸢尾花（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