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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冬至(小说) ...
将近入冬了。
冷意不像刀——它像火,烧进了被单枕巾和肺腑:可怕的、没有温度的同化,将她的四肢都捂得僵硬。四十平米的公寓楼窗外静得听不见鸟鸣,整座城市约莫都是被冻麻了,或是情愿冻麻,赵晰不晓得。但至少她,渴望它长一点:黑,是暂停,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隔阂,唯一的,可以让人喘口气的休息。
辗转整夜,眼皮底下的墨色已经被缕缕微光侵蚀。那隔绝一切的短暂的安逸是再呆不下去了。她索性放弃哄骗自己入睡的稚念,赵晰撑起身来。天,还未透亮。最远处那种黑到极致的红渐渐褪去,露出一盘盘如同烬尘般的工地。高脚架子又开始起起落落,是啊,不论伴随在夜晚背后的寒风如何使人舍不得,没有人,得以滞留在过去。
早餐没什么花头。牛奶锅的边缘顽固地黏着不知几个星期前炖肉的焦糊,容器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从冰箱里拿出昨日剩下的冷饭。碗倒扣下来,噗的一声,滚烫的液体溅在手上。赵晰想起以前念大学的时候的一篇文章——她读的是生物化学:现在应该立刻用冷水冲洗。不过学校,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才过了四年,她觉得自己就老了许多。她的脸原本是顶不显老的那种类型,婴儿肥的脸庞白得像磁,但那样的她对她而言已经死了,消散在一个个黑的交替之中。
冰冷的皮肤禁不住刺激,看着虎口红出的一片,她歪着头,神态中竟充斥着满意。疼痛迅速在冷风中减弱,现在演变为一种奇痒,似蚂蚁啃咬般。也好,也只有痛楚,才能让赵晰清楚地明白,她,还算是活着。
碗底还残留了不少米粒,淡淡的鸡油黄发散着陈旧,却又不能够挣脱。它们结成了一簇簇,就像她和她,大概这辈子都分不清楚。赵晰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扣下饭粒,冰冷的粘稠的质地短暂地麻木了她的口腔,眩晕感少了些,可惜淀粉溶解的特殊的甜味和深秋的风一样转瞬即逝。
向桌上摆上两只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有缺口的给了自己。老人应该快要醒了。最近妈胃口不好,想想她那干枯龟裂的手指,赵晰又从亲戚送来的酱缸子上摸出只皮蛋。
书上的道理告诉她,自己其实更加需要摄入蛋的营养。不用猜,她的脸色定差得唬人——这是每天晚上靠菜粥充数的最好的结果了。不过也没人在意。自从妈得了脑血管的病之后,她在她的眼中,顶多是个比每周上门的牛奶工更近一点的生人。但如果独食,下次陪老人到治疗院,又难免在被别人乱嚼舌跟时心坎里过不去,反倒做实个“不孝”的帽子。太麻烦了,不值得。
青灰色的表皮在碾压下碎裂地轻而易举,剥掉薄薄的膜,黑色通透的蛋体裸露出来。赵晰木木地盯着被乌色吞噬只剩下一星点了的雪花印记,滑腻腻的,一摸就开了。哈,这多么像她。
她的高考是贴着二本线过的,母亲一手拉扯大,家里不算富裕。好在她大学的人际不错,毕业后托着朋友爸爸的推荐信担任了一个私人实验室的管理员。底层给的福利也不错,包两顿,中午是食堂打菜的。妈吃得早,经常是她厚着脸皮问厨娘多讨要几个菜就算是老人的晚饭了。至于她自己,则是干脆两顿一锅踹。由于长期的暴饮暴食,她的体重迅速得飙升。现在想来,先前娃娃脸的姣姣少女从那时起就不复存在了吧。赵晰苦笑着摇摇头。后来,母亲被查出严重的脑血管堵塞:开始只是叫错女儿的名字,她朝九晚五也没觉得什么,倒真的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已经挽不回来了。源于愧疚,她毅然辞掉了事业,接了一份家政的活儿在医院和家里两边跑,决心把妈这么一直照顾下去。
住在治疗院里的老人有很多,他们都是一些患有绝症或者慢性病被子女丢弃的可怜人。每一次推着妈的轮椅去,她总是可以目睹些个老眼昏花的眼睛从脚步近了迸出精光到真的看清她们后黯淡下去的转变。他们之间的交谈大多都是以客套的吹捧为主——“你母亲真是得了福,生了你这么个孝顺女儿啊!”“不敢当,不敢当。”听着舒坦,只是那话语里夹杂着的酸意就像是包裹在皱纹外头的病号服,永远都泛着涩味。
妈的病对食欲影响极大,几周的光景便迅速消瘦下去。正值夏天,空荡荡的裤管外露出一截病态的脚踝,赵晰看了急在心里。她跑遍了海城所有的大医院,钱花了大半,方法没寻得,倒是心火憋出了一圈浮肿。这下可好:她本身骨架子长得大,直愣愣立在母亲旁边,简直是个肥人。院里仍旧每周走。慢慢地,老人们的口风开始变了。
“小赵啊,你是不是不给你妈吃好的啊?”
“就是唷,咋一个抵两个?”
“害,现在的娃崽啊,亏我们那时候还觉得你孝顺,真是——”
他们认定了她是个理应孝顺的人,于是现在把对自己儿女不来探访的忿忿全叠加到她身上来。赵晰记得以前老教授念过的一本讲马桥的书。马桥的人有个词语叫“冤头”。何为冤头?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大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尽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干二尽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之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了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都不会留下,一直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她,是她母亲的冤头。
她爱自己的母亲吗?爱,她当然爱。儿时母亲骑着单车也要带自己赶在国庆去目睹京城的阅兵;念初中后不论多晚,从宿舍回家那天母亲总会候着自己在炉子上温上一碗木耳羹;上了大学每次打开包裹,都能撵出两三张黄巴巴的钞票还有一包自家腌的榨菜,弄的整个信封都冒着油光。可是,整整四年,三万五千零五十个小时,妈再没和她说过话。确切的说,那个熟悉的灵魂,已经是死的了。留在她身边脱下的只是一具肉壳。
她的孝顺,是理所应当的吗?问出来,她就觉得不忠。可活的每一天都在煎熬。激励她背起沉重责任的,赵晰知道,只是单薄的一句誓言,还有昔日母亲对自己好的点点滴滴。但这些,总是会消散的呀。就像只皮蛋,她的爱,无时无刻不在被烧,被消耗,被黑色替代。现在估计余留下的,也只有那零星的雪花碎片——但不论内心的蚕食怎样加剧遍体鳞伤,她的外表始终还是光洁的,是整个的:日子一天天地过活,她永远都挣脱不了这种冤爱的束缚。
黏腻的手感让赵晰倏地惊醒——蛋在她手里被揉搓地不成样子。天,已经完全地亮了。母亲的衣还等着自己去更,她不禁埋怨自己大清早为何要想这些个毫无疑义的有的没的。赵晰麻利地将食物切片,用粗瓷碟盛好搁在对面碗筷的右侧。今天她要做的一户人家约了早上八点的时刻,听说是搬新家,所以万万不可以迟。
鸟一声声躁了起来,休息时间过去了,远处工地上的黄帽子又开始重复性地做功。
就跟每天都要进食一般:没有人,能够逃离它。
作为子女究竟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呢)
*注:凡标题备注小说均为纯虚构,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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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冬至(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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