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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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声响中，隐约可分辨出有阵足音由远而近——区别于小店门前时有的人来车往，此人脚步声略为轻缓，步履也更为规整些，应是习过武的，且，身手不错。
那足音从众人身侧不远而过，慢吞吞越过了相逢小店，不出几步，又忽然顿住，慢慢地倒退了回来，停在了小店门口。
接着，便听见“谢怜”含笑的声音：「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门口小凳处嘎吱一声轻响，有人迎上前来招呼：「客官，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谢怜”道：「劳驾，请问与君山是在这附近吗？」
那招呼他的茶博士便道：「是哇——哎，就是这一片。」
“谢怜”便道了一声谢，又顺着他的话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四周光影一晃，便转到了小店内。伴着衣料与桌椅摩擦之声，“谢怜”落座，接着，茶博士端了茶来，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紧接着，众人皆听“谢怜”长出一口气，心道：『可算到了。若不是下来的时候被云挂了一下，三天前我便该到了。这一路跋山涉水，当真是……』
众人顿时神情各异：竟是一晃到了三天后，竟是被云挂这一下便偏出了整整三天的路……也无怪“谢怜”这一口气出的，仿佛要连魂魄也一并吐出来了。
“谢怜”一句感慨未完，忽听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吹吹打打鼓锣喧天之声，间有人哭哭啼啼地叮嘱些琐碎。听了一阵，几人皆是察觉其中古怪，彼此换过眼神，风信皱眉道：“这声音听着像是送亲，可怎么好像半点喜气都没有？”
“谢怜”身临其境，自然觉察得更为清楚。吹打声渐远，他心中正想着“这送亲队伍古怪”，又忽地轻咦一声，奇道：『银蝶？』
“银蝶”实在是太有指向性的一种表征。谢怜不由得望向花城——不单单是他，余下四人的视线也都纷纷投了过来。花城却没有半点要理会他们眼光的意思，而是对谢怜轻轻一笑，手一翻，袖中便飞出一只幽光粼粼的小银蝶，翼翅扑闪，悠悠向他飞来。
谢怜下意识便伸出手来想去托它，那银蝶便极有灵性地停在他指尖，蝶翼忽闪之间银光璀璨，煞是美丽。
虽然见识了它的同类方才是如何定得两位武神都动弹不得，但这小银蝶的外表却又实在是梦幻泡影一般绮丽且脆弱，谢怜便不由自主用上十二分的小心将它托在指尖，耳中听见“自己”温言细语，仿佛还有些恋恋不舍：「你要走啦？」
一旁慕情表情可怕地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听到这一句终于全数收敛为一个白眼，风信额头几乎青筋暴起，却不知是对着谢怜还是“谢怜”了。灵文神情沉稳一如既往，不动声色拢了拢袖子，裴茗却是第一次见花城在秘境内召动死灵蝶，低头动动手指无果，一挑眉道：“这秘境似乎颇为偏爱花城主啊？”
闻言，花城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脸上笑容便假得很了：“比起‘偏爱’，裴将军不如想想，是不是自己尚未摸清此处规则的缘故。”
他一出声，四周便蓦地一静。裴茗便又是一挑眉，低头看了看掌心，看了须臾，再一翻手，已托起一盏小小的掌心焰，只是这火焰似乎不怎么稳定，才燃了一息，忽然又一晃熄灭了。
火焰虽熄，裴茗却已了然，道：“原来如此。”
他点起掌心焰时，原本停歇的声响已经重新响起。“谢怜”才将那只银蝶送走，便接到了“灵文”的通灵，言道为他找了两个帮手。
说曹操曹操到，前脚通灵因他法力耗尽中断，后脚便听见有人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紧接着，茶桌左右的条凳皆是嘎吱作响，各自有人落座。“谢怜”似乎也被惊了一惊，迟疑道：「两位是……」
茶桌左侧的人硬邦邦道：「南风。」
右侧人语调与其说和缓不如说矜持：「扶摇。」
两人声音都颇为年轻，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谢怜”道：「你们好……但我问的，并不是你们的名字。」
自称“南风”的少年便很是直截了当道：「灵文真君说你需要帮手。」
“谢怜”于是笑笑，道一声「原来如此」，心中却道：『不过看你们这脸色，不像是要来助我行事，更像是要来取我狗头啊！』
谢怜：“……”
看来这脸色当真是很差了。他正心中拿不定这两个帮手究竟是不是被“灵文”诓来的才如此怨气深重，便听那边的“自己”已问起两人来历，而南风答道：「南阳殿，风信真君座下。」
扶摇的声音几乎与他叠在一起：「玄真殿，慕情真君座下。」
“谢怜”当即一口茶呛住了。
谢怜：“……”
若不是没有茶可喝，他说不准也要呛上一呛。谢怜下意识看向被提及的两殿神主，只见风信略感意外，回过神来便对谢怜点点头，慕情神色则有些莫测，见他看过来，便复归面无表情，淡声道：“我殿里尚不曾有此人。”
这便是问也只有无可奉告的意思了，谢怜便也只能笑笑点点头不说话了。
“谢怜”呛了几声，好不容易缓和，便忙不迭问：「你们家的神官大人……同意你们过来的吗？」
左右两人异口同声：「我家大人不知道我过来。」
话落，又是整整齐齐「哼！」了一声。
……当真关系恶劣。当真毫不遮掩。
那边“谢怜”暗道一声『难怪』，又问：「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南风道：「知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摇拖长了语调道：「知道。你是人间正道，你是世界中心嘛。」
谢怜：“……”
怎么觉得，这说法……仿佛好生熟悉？
那边“谢怜”噎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他刚才……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这是在问南风，而后者当即没好气道：「是的。让他滚吧！」
谢怜：“……”
他心头那诡异的熟悉感更甚了。
紧接着，扶摇便回以冷笑，道：「灵文真君说自愿的就可以来，凭什么让我滚回去，你怎么不滚啊？」
南风当即大怒：「你——」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叮呤咣啷的桌椅摇晃杯盏磕碰声，似乎是他一怒之下重重推了桌子一把，险些连其上茶具一并掀了，好在“谢怜”及时插入其中，阻止了这冲突继续加剧：「我确认一下啊，你们真是自愿前来的吗？千万不要勉强！」
二人皆道：「我自愿！」
这次不是异口同声了，却也依旧都没有好声气，当真如“谢怜”所腹诽，仿佛是在说“我自杀”一般——应是为了阻止这口角当真升级到动手，他当即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行了，先谈正事——这次到北方来是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吧？那我就不从头讲起了……」
谁知，南、扶两人又是齐齐道：「不知道。」
……所以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
至此，谢怜心中那诡异的感觉终于攀到了顶峰，情不自禁去看风信慕情。却见两人皆是沉默不语，神情古怪地互相瞪视。
谢怜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一偏头，只见花城也望着那两人，神情似笑非笑。见状，谢怜心头又升起一股奇异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原先大不相同。
来了这么两个帮手，“谢怜”也只有莫可奈何，于是从头开始讲起，随着他讲述，这秘境的背景声中竟也将他讲到的情形一一复现出来。众人便也终于可以得知，这所谓的“鬼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百年间，与君山一带失踪了十七位新娘，且是连着送亲的队伍也一并消失，除了偶然一次留下过一点被什么东西吃剩的尸骸，可知一定是遭遇了不测，便是痕迹全无——且除了送亲队伍一定会经过与君山外，无论是出事的时间，还是这些失踪的新娘本身，都寻不到什么相通相似的特点。
于是民间风传，与君山中有一位“鬼新郎”作祟——说到此处，扶摇出声质疑：「太子殿下，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从来也没人见过它，你怎知它是男是女？」
这话说的并不客气，“谢怜”却也不恼，好脾气道：「你说得对，不过，‘鬼新郎’只是民间的叫法，并不是我起的名字——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南风扶摇皆应了好。不久，三人途经一座破败的小土地祠，“谢怜”便停下来供了一只馒头，求祂保佑此行除祟顺利，然后被南、扶两人难得齐心地拖走。
又行过一段路程，天色愈暗，终于见到路边一座小小的城隍庙。进得庙去，只见神台上供着一尊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虽然这神像面容身形都走形得厉害，但从法器服冠，倒也堪堪分辨得出，似乎是风信。果然，听见“谢怜”略带迟疑的声音：「这……跟我认识的风信不太一样啊。」
慕情当即不客气地笑了。那边扶摇亦是哈哈道：「真是惨不忍睹啊！」
风信原本对着那神像尚算平静，这一来脸色立刻黑得不能再黑，好在“谢怜”及时出言劝阻，加上庙中刚好来了一名参拜的信徒，谢怜也赶紧比个手势，示意凝神细听。
来的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信徒，对于一名武神而言，当真颇为难得。虽然“谢怜”三人以法术隐去了身形，在座几人却仍能听得见他们说话，可知这少女面容似乎不怎么好看，且不知为何，裙子后面破了一个大洞。南风、扶摇皆是退避三舍，万般无奈，“谢怜”只有脱了自己的外袍丢给她遮掩，却是阴差阳错，被当成不怀好意的登徒子甩了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听得几人面容都是一阵抽搐。裴茗挑了挑眉，转头对谢怜竖起了一只大拇指。
谢怜“……”了一阵，唯有回以礼貌的微笑。
那少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谢怜”窸窸窣窣地穿回被她丢下的外衣，忽听南风沉了语气道：「你怎么浑身都是伤？」
浑身是伤？
风信、慕情皆是面色微变，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南风之后，扶摇也沉声道：「这是谁打的？」
谢怜却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几乎想要以袖掩面了。只是尚未付诸行动，他却忽然察觉到身侧花城的气息似乎也微微一沉，不由得一怔，偏头悄声道：“三郎？”
这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虽轻得只有气音，周围的声响却还是都止住了，两人顿时又成了余下人目光的焦点。谢怜这才反应过来，纵是心中对花城有千般疑虑万般猜测，那也是不便当着其他人说的，只好歉然道：“对不住，是我方才一时失神，不小心打断了演绎。”
慕情却道：“正好，我还想问，谁能把你打的‘浑身是伤’？”
他似乎真的非常在意这件事。谢怜“呃”了一声，余光又瞥见斜对侧裴茗挑了挑眉，似乎对慕情此问略觉不解，又是若有所思。
他自觉能猜到慕情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便赶紧澄清误会：“这个，我猜，大概是‘我’摔的。”
“哈？！”
谢怜飞快补上下一句：“究竟是不是，接着听就知道了。”
空气静了静，须臾，听见“谢怜”先是茫然又是恍然：「打？哦，你们说这伤吗？不是打的，是我从上天庭下来时不小心摔的。」
似乎怕两人不信，他又飞快补充：「真的是摔的！我还顺便把脖子也扭了。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
“……”
“……”
谢怜干干地笑了笑，摊开手表达“你看就是这样”。
慕情神色莫测，只能看出似乎不太高兴。那边扶摇则道：「这也能顺便？你怎么不顺便把脑袋也掉了？」
他似乎极其不快，“谢怜”却轻描淡写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掉过？」
这话一出，风信与慕情再次齐齐变了脸色。谢怜却是察觉到花城的气息又是猛地一沉，心头那个朦胧的想法，便忽地又明晰了几分。
花城。
三郎。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过一遍这两个称呼，情知无论那猜测是否属实，此刻都并不是去验证的好时机，便只深深地看了花城一眼，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会有机会知道的。
花城却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偏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
花城的眼睛是很黑的，黑得几不见底，却又极其明亮，亮得仿佛能烧成一团焰火。他的目光似乎很平静，又似乎在这平静的海面下，有不知名的浪涛正在翻涌。
他望着谢怜，谢怜也望着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花城微微地绽开浅笑，重新偏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