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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绝非郎情妾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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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托起酒壶,灌下一大口酒。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兄弟十人,少了谁,能好受呢?”他神情忽然忧伤起来,仿佛在自说自话,又对着我所问有所答。
大师兄今夜的话有些多,胜过常日里寡言少语许多倍。我当然是觉得他是小酌后的畅所欲言,虽不太习惯,倒也是能亲近许多。
“《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他说的满地伤情,又尽是些思亲与征战的诗句,融在我们当前的景致里,让我哀伤到心凉。
“你答对几个?”他忽然转头,问我。
我被问得一愣神,“两个……还算不上两个。东皇太一答作得并不完全,另一个……”
“另一个是什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读《诗经》时很喜欢这句话,所以见到‘死说执老’时很熟悉,就写上了这句。”
大师兄凝眸,蹙锁眉头,一动不动。
我被他看到脸红,闪开了目光,他却没有要撤退的意思,反倒坐得离我更近些,他鼻中温热气息缓扑我面,嘴中有淡淡的酒气萦留酒香,凑在我面前,道:“下山后,要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记得这些人的一颦一笑,记得……师父师母,与每位……师兄。”
脸热得厉害。
我本能地退后。
本该是冷的夜,我却燥得紧。周遭的寂寥因交谈的戛然而止变得更加静。疏朗的树枝被拉长的月影伶仃清清,萧然默立,唯有地面上破落的枯叶散了一地。黑暗的白,托出空中深邃的蓝,隐约有星光闪动。
不是月下佳人,就没有谈情的心绪。大师兄今夜酒兴上头,一句话接一句话的蹦然出头,我应接不暇,这一刻我木如凝固,脑袋也跟着发麻起来。
半晌,他没了先前的苍劲洒脱,尽显犹豫与寡欢。
哪里不对?
总要先打破僵局。
“大师兄担忧的过早,我还有一年才学成归家,哪里有如此健忘,再说……能来通天读书,只有光耀门楣的份,奔走相告都来不及,又怎会能相忘于江湖呢?”我抬眼问他。
他眼里有东西在攒动,只是定了定心,将头别过去,想了良久,轻声道:“喔,那便好,我只是随便说说,莫要放在心上。”
“我铁定是还需得在你身边叨扰上一年,大师兄若是怕我忘了你们,我每年便上山到前面峰岩的道观里走一趟,再赖在书院中住上三月五月,一年一半的时间与你们朝夕相处,还同我在时一样。”
我自然是觉出他的反常,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说些场面话哄一哄,也教他心中好受些。
他从来就是个难懂的人。
“夜凉,我也累了,我们回去吧。”他只是淡淡地回应我。
“起恍师兄……”
他起身立着,呆呆看着那堆柴火,片刻后转身对我说:“我先把这些柴火放进柴房。”
情绪转化得就好像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过一样。等我也起来,他已将成堆的木柴砌好,抱一小半在胸前。
“不是我说想帮我吗?”他走到我面前。
“是。”
“那把这些先抱过去放好,我在你后头就来。”说罢他就把手里的东西往我这塞,干脆转身,一手抱上一小堆,再朝我走来,示意我一同往回转
他不再说话,只任由我一颠一颠地跟在身后,也不像往常一样叮嘱我小心天黑,叮嘱我前方有障碍小坎。
这一整夜大师兄心事重重,思绪凝重,没有从前处事沉稳不乱的样子,每每听我问他时总含糊略过,搅得我心里很不痛快。
我坐在厅堂的红木靠椅上等的挠心挠肺,烦躁不安。这罗大户仗着自己是我韩家的大户,拿了五百匹绢至今还没将账款付全,拖了已经三个月有余,今天我找上门来才刚谈到点上,人就又没了踪影,留我一人独自坐在这前厅半个多时辰,简直是气煞我也。
要是人人都这么做生意,那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我又耗上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见大腹便便的罗大户一步赶一步地进来。见我板着面不爽,他脸上立马换了颜色,盈盈笑意的也讨我嫌弃。
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为人处世的礼仪风范还须保持。
“罗掌柜,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不要以为笑笑就能忽悠过去,更不要以笑笑就能赖账。
他定了定神,“哦,对!”一个眼神吩咐下人抱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囊,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包囊,二百七十两白银。
“谢过了!”我将钱拎在手上,在商言商,他既付清了账款,那我等上几柱香喝上几盏茶就当是修养生性,也不予多辩驳什么。
“诶呵,这个……方才多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姑娘海涵。我这丫头过几日便要出阁,夫人是又喜又悲,总是担忧闺女嫁过去吃了苦头。这不一下没说对又闹上了,丫头看我这夫人是舍不得,索性说不嫁了,我这好说歹说才劝回来,心里着急,嘴上却不能急,让大姑娘等久了,实在是不应该!”
哦,原来是家中有喜,那我更应该多担待了。
“无妨,我也是边等边品茶。你这茶好,我细细品来,也不觉得时间过了有多久。”
“大姑娘喜好这口茶,我让管家装一罐您带上!”他说话便大声招呼来管家,大声要将茶叶封罐。
我其实就是来讨个债,哪有顺手要礼的道理。
“罗掌柜实在无须多礼,你这好茶我品过了,自然留下了些念想在你府上,好叫我这舌头不敢易忘。你今日要是硬将这好茶送于我,我怕是今后想来你府上也找不好由头了。”我抿嘴一笑。话到此,是客套,且不愿收他的好茶,至于再来拜访,我也是不愿意的,只盼着他以后能及时付清货钱也省得我跑一趟。
“大姑娘这般客生分,让我实在下不来台啊……”罗大户客气着竟也面露难色。
“既是家中有喜,必定分出去许多精力,生意少顾而不周全,忘了与往来的掌柜们多走动也是情有可原。罗掌柜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明日我让我家管家给你备上一份好礼,当是我爹送给罗小姐出嫁的贺礼,还望掌柜不要嫌弃!”送礼这种事,要出手就要送到点上,既是大户,又有大喜,我韩家也不能太过小气。
“啊哟大姑娘,这怎么好意思,您这是折煞我呦。这前几个月的银子才刚结上,哪敢劳烦您给我备礼……”这大户看样子像是又喜又惊,因惦记着银子拖欠得太久,不大好意思。
“我刚才已把情理道明,罗掌柜也无须再客套了。今后有什么好丝好布的都会尽量给你留着,生意人,终究还是需以诚相待。”
他听我这言语,表情上放松了许多。
“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女儿家出嫁,父母多有不舍,掌柜留步莫送,赶紧回房与千金多处处,往后再想撒娇,恐怕也难了。”我起身欲走,顺便终结了他殷勤要送的念头。
“那我就不送了,谢过大姑娘与韩掌柜!”罗大户朝我浅作一揖,算是谢过了。
出了前厅我带上碧溢与广树,别过了送门的管家,揣着二百七十两银子,一路逍遥回府。
“这罗大户欠下的绢银好几个月连本带利加起来也不止二百七十两,现在他只付上本钱,我们还得给他搭进去一份贺礼,小姐,这账怎么算都是我们亏了!”
碧溢也是个鬼精的人。
而道理上就是,在韩家呆过的家仆,就没有不精的。她听着我有了要给那罗大户送份好礼的想法,十分不平。
碧溢那点小心思,只够过过日子,做生意还差的远。我觉得作为她的主子,很有必要纠正她与生俱来的狭隘小门户思想。
“进门时管家就无意说了罗掌柜这几个月在铺子里呆的时间短,加上自家宝贝女儿出阁,花了好些银子置备嫁妆,手头紧缺了些,账也就不紧着还上。他家夫人的情绪又总阴晴不定,家中常有小闹,忘账也属于正常,好在他人有诚心不至于赖账。既然生意还要往来,我为什么不给他个面子,让两家都有台阶下,送份大礼,也让他记记我们韩家的情分,以后他还是我们的大户,我们也还是他的靠山。做生意看得是长远,无往而不利,何必为了些小钱费那般口舌与脑筋,还伤了和气?”
“小姐说的是。”碧溢应承我后立刻哑口无声,带着一脸委屈算是收下了我的话。
我与碧溢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小我两岁,初来府上时是爹指派来“伺候”我的,当然,其实是为了不时将我的一些小动静悄悄透露给爹。譬如我某次预谋与大哥一同下河摸个鱼,爹知道了,再譬如我打算装病糊弄先生好偷个懒逃个学,爹也知道了,最可气的是一次我将祖母的工艺甚高的玉雕羊脂笑面佛打碎,正欲嫁祸给韩衍时,爹还是知道了,并赏赐来一顿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