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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正文:

      五一放假,我在家闷头睡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妈妈过来喊我。
      她刚晾完衣服,手上湿漉漉的,推开房门,笑着问我:“小小宝儿,妈妈等会要给外婆去上坟,要不要一起去?”
      我叫林小小,从小,在外人面前妈妈会喊我小小,在家里头,她总是喊我小小宝儿。
      今年的我已经年近30,但我的老母亲还是喜欢这么喊我。
      而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没有办法成熟稳定低喊一声:“妈。”
      不管在哪儿,我都是‘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以前嫌我烦,现在只会嗔笑着说我长不大。
      她的无条件宠爱,和我习惯性的撒娇偶让我十分任性。
      被她吵醒,我的起床气蹭蹭蹭上升。
      我以为是要走什么亲戚,下意识要拒绝,但听到是给外婆上坟,心底的烦躁没了,人也跟着清醒了。
      妈妈重复了一遍:“要不要一起去给外婆上坟?”
      我说:“去吧。”

      ……

      我记不清外婆的忌日,只记得是每年五月上旬。
      印象里有过那么几次和五一假期重叠的时候,但实际上只去过她坟头一次。
      大概是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捧着妈妈给我新的手机,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节奏强烈的歌曲,只觉得这个世界谁也不理解我。
      妈妈带着我坐了几十分钟的公车,来到外公家。
      对,外公家。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再也不能说去外婆家,得说去外公家。
      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说老一辈传下来的传统。
      真奇怪的传统。
      处于青春期的我好强争辩道:“外婆就是外婆啊,就算外婆去世了,那里也是外婆家。”
      妈妈笑着不说话。

      到了外婆家,老旧的二层楼房下,外公正在满地的鸡屎中费劲地抓鸡。
      肥硕的大母鸡被追得满院跑,翅膀使劲儿扑棱,柔软的羽毛像纷飞的雪。
      外公是个开朗的小老头,笑起来傻乎乎的,又十分亲切和蔼。
      妈妈笑的时候很像他。
      见我们来了,外公捧起母鸡笑着说:“梨萧萧,外公给你烧鸡子吃。”
      他会点普通话,但并不标准。
      林小小,他总是叫成‘梨萧萧。’
      阳光很好,我小心翼翼躲开鸡屎朝院子里走,回答外公说:“好啊。”
      外公拎着母鸡缓缓走向后院处理,妈妈进了外公的房间,捧出一床被子,在露天的洗手台前洗洗弄弄。
      我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手机里的歌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熬到了吃午饭,灶台锅里,老母鸡的味道香气扑鼻,炖出来的油水像秋天的金色麦子,拨开油花,底下的汤颜色清亮诱人。
      妈妈给我盛了一碗鸡汤,单独撒了葱花和盐巴。
      外公笨拙地给我扯鸡腿,烫得他嘶嘶直倒气。
      吃一半时,外公没有由来地说:“梨萧萧,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每次来,你外婆都要杀一只鸡的。”
      我一怔,有点想不起来了。
      妈妈打圆场说:“妈去得早,那都是小小几岁的事情了,小孩子哪里记得呢。”
      外公喝着小酒,笑着说:“是啊,阿芳去得早,去得太早了。”

      我的外婆叫陈芳,享年六十岁。
      她去世后,被埋葬在老宅的一块地上,占地不大,小小的一个盒子,小小的一块地,杂草只需要一个春天就能爬满她全身。
      我和妈妈站在坟前,迎着春风,看着遍地的野草野花一时都有点沉默。
      妈妈长叹一口气,开始拔野草,她动作熟练,没一会就整理出外婆原本的样子。
      她又拨开墓碑前的枯草,腾出一小块地开始烧纸钱。
      各色元宝别墅钞票是我和妈妈一起挑的。
      烧了一半,妈妈突然开始说话。
      她说:“妈,今年是你走得第七年,在下面好不好?给你烧得钱够用吧?活着这儿不敢用,那儿不敢用,到了下面就使劲用,不够我再给你烧。”
      她说:“今年大哥在外地没办法回来,就托我来看你,你别生他气,他说有空一定来看你。”
      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纸钞的灰烬吹得飞飞扬扬。
      妈妈赶紧拿树杈子按住还带着火星的碎片。
      她说:“妈,你回来了啊,你听到我说的了,是吧?”
      我的双眸在妈妈的侧脸和外婆墓碑上的照片之间巡睃。
      不知怎么,我好像真看见她们在对话。
      寂静的,悲怆的。
      在这个充满温情的春天里。

      烧完后,妈妈从边上的河里捧了一瓢水洒在灰烬上,确保没有火星后她拉着我走了。
      外公还是老样子,吃完午饭后就蹬着三轮车去打麻将了。
      今年舅舅没有回来,所以这个院子没有人和我们告别。
      妈妈深深看了一眼院子才走。
      妈妈来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回去的时候还是大包小包。
      我帮她拎了会,拎得有点烦,小声埋怨道:“家里都有这些,为什么还要拿?”
      红豆绿豆什么的,花点钱也用不了多少。
      妈妈接过我手中的布袋,说:“不一样的。”
      我戴上耳机,哼一声。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豆子,外公的豆子还都是虫眼。
      妈妈见我不爽,笑着问我:“你啊,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夏天每次住在外婆家,最喜欢黏着你外婆一起做豆沙团子了。”
      我又是一怔,因为,我的回忆里关于这些一点画面都没有。
      妈妈紧接着问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外婆了吗?”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手机,悄无声息地按下暂停键。
      我说:“记得一些的。”

      记得一些的。

      上小学之前,我记得一到幼儿园的寒暑假妈妈就会带我去外婆家。
      我为了能和大我一岁的表姐一起玩,白天时会吵闹着不肯走,要留下来。
      但一到晚上,我会哭着找妈妈。
      年幼的我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孩子,相反,还十分内向。
      我窝在蚊帐撑起的床里头,蜷缩着身体,哭得一颤一颤时外婆才发现我没睡。
      她把我脸掰过来,蹭了一手的鼻涕泡。
      她连连哀叹,直呼:“心肝儿,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妈妈了?不哭噢,不哭噢。”
      她将我抱起,轻轻摇着,轻轻哄着,唱她唯一会唱的童谣。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这首童谣,她还只会这一句。
      我还是哭,哭得衣衫都湿了,哭得眼睛发疼。
      炎热的夏天,蚊子在蚊帐外虎视眈眈,蚊香挂在啤酒瓶上烧了一圈又一圈。
      外婆一边唱,一边摸找床角的蒲扇。
      没一会,清凉的风被她送起,蒲扇温柔地落在我的屁股墩子上。
      我仰着头,借着月色能模模糊糊看清外婆的样子。
      她有一头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和下巴齐平的短发,因一生都在风吹日晒的干农活,所以白发多于黑发。但外婆的白发像洒在锅里的细面,像月光下泛光的蜘蛛丝,是耀眼的银色。
      她不只有这样银色的头发,她还有一颗银色的假牙,就门牙边上那一颗,和她黝黑粗糙的肤色不是很搭。
      盯着盯着,我便睡着了。
      小孩儿的烦恼总是一阵阵的。
      睡醒的我已经忘了要找妈妈,继续和表姐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穿梭在田间的小道上,跑一天只为了比较谁能找到最完美的狗尾巴草。
      再见到外婆又是晚上。
      大人搬出两条长凳放在院子里,并在一起,形成一张小桌子。
      我和表姐争宠似地搬小凳子。
      外婆用旧毛巾裹着烫碗把它端出来。
      她把那红烧肉炖了又炖,油水全被蒸了出来,只剩下劲道香醇的部分,一口咬下去,没有半点腻味。
      邻居扛着锄头回家,路过小院门口,招呼道:“阿芳,老张,吃饭呢?哟,外孙女也来了啊。”
      外公喝着小酒回应道:“哎,放暑假了,就来了。”
      邻居笑道:“怪不得天天去买菜呢,哟,鸡都杀了。”
      外婆笑笑。
      我和表姐玩了一天,只顾着狼吞虎咽吃饭。

      第二年假期,我再次来到外婆家,晚上再次哭着要找妈妈,外婆一如既往地哄着我。
      应该也就是这一年的夏天,外婆把我打了一顿。
      小孩子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但也都能用一个原因解释——不听话。
      那天是个雷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了晚上更是骇人。
      外婆在灶台上烧了热水给我洗澡,她用红色的勺一瓢一瓢把水舀进红色的塑料大盆里。
      我像只被剥了壳的虾,不安分地站在盆里。
      外婆问我:“冷不冷啊?”
      我哆嗦着点头。
      外婆加快了动作,“那我们快点洗,洗完去睡觉。”
      我继续点头。
      热水不断淋在我身上,舒缓了一些来自恶劣天气的焦虑。
      但下一秒,一个惊天大雷让我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坐盆里。
      我透过狭窄的小窗口看到外面如墨一般的稠黑,风和雨互相撕扯,像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水一样,凶猛地一盆接一盆。
      简陋小屋顶上吊着的一盏裸灯泡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但却让这个夜更显萧瑟。
      外婆十分镇定,她一点都不怕这天气,专心致志地给我搓澡。
      我的内向劲儿又上来了,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外婆,我好害怕。
      纠结着,外头传来一个婶婶的叫喊声。
      她喊道:“阿芳!啊芳!”
      外婆动作一顿,确定是有人在喊她后,放下毛巾,掀开一道门缝,朝那黝黑的雨夜望去。
      那头的声音更清晰了。
      婶婶说:“阿芳!你来!你过来!”
      外婆也扯着嗓子喊道:“怎么了?”
      我被从门缝钻进来的风弄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回过神时两个大人似乎已经说清了什么事情。
      外婆回头看我,对我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不准动,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等我,行不行?”
      我内心是不愿意外婆出去的,但是那似乎是很着急的事情,我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外婆的脚步声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黑黢黢的屋子摇摇欲坠,再有几秒,外头的怪兽就要一口吞掉这里。
      我僵硬地站在盆中间,不敢动不敢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心中的恐惧激发了我的保护系统,我决定出去找外婆。
      只要找到外婆,就不会被吞掉。
      我光着身子,穿上印着红花的塑料拖鞋,哆哆嗦嗦地拉开门。
      那雨,嚣张地直接浇了过来,浇在我要跨出去的脚指头上。
      我被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我想起外婆说的话。
      但是她怎么还不回来?她会不会不回来了?她会不会已经把我忘记了?
      又是半响,我一鼓作气拉开门,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向院子大门跑去。
      接下来我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但我要找到外婆。
      但还没跑几步呢,外婆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院子门口。
      她借着屋里的亮光,看清是我后,大吼大叫地朝我跑来,一把把我抗进了屋。
      “你个不听话的!啊?你个不听话的东西!”她说。
      给我擦干身体的时候她还在说。
      她一向温柔的双眼忽然变得鼓起凶狠,被淋湿的短发也似根根竖了起来。
      “让你不要动,不要乱跑,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今天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听话是不是?”
      结结实实一巴掌落在我的屁股墩子上时,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外婆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唯一一次。
      我边哭边想,外婆根本不爱我,只有妈妈是爱我的,我明天要回家。
      睡醒后的第二天,外婆如常给我准备早饭午饭,但我噘着嘴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外公又在喝酒,笑眯眯说:“阿芳啊,你把梨萧萧打得都不和你好了。”
      外婆瞪他一眼,接着端详了我一会。
      她问我:“心肝儿,你恨外婆吗?”
      昨夜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我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外婆哄不好我,只好给我妈妈打了电话。
      妈妈说傍晚来接我,我就在院子门口左等右等,表姐喊我玩我都不理睬。
      我说:“我要回家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表姐捂嘴笑,“我知道的,你昨晚被打啦,哈哈哈。”
      我更生气了,头一扭,谁也不搭理。
      到了傍晚,妈妈穿着长裙姗姗来迟,我扑进她怀里。
      她抱起我,笑着问我:“外婆是不是打你了?”
      我重重点头。
      “那为什么外婆要打你呢?”
      “我……我出去了。”
      妈妈没有再问下去,抱着我去和父母打招呼。
      外婆帮我收拾好了行李,递给我妈妈时,目光却始终流连在我身上。
      她又问我:“心肝儿,你恨外婆吗?你不要恨外婆,好不好?”
      我抱紧妈妈,把头扭得比天高。

      又一年夏天,我又去外婆家过暑假了。
      她像以前一样迎接我,我也有点想念她和外公,甜甜地喊了人。
      乘着晚风吃饭时,路过的邻居又吆喝道:“老张,阿芳,吃饭呢,哟,外孙女又来了啊,哎哟,又杀鸡了啊。”
      外公和外婆一起笑。
      我和表姐在比赛谁吃得快。
      等到晚上要睡觉时,我别扭地不愿意跟外婆走,我问舅妈,我可不可以和表姐一起睡。
      舅妈非常乐意。
      外婆没有说什么,洗洗睡了。
      我和表姐在小房间里窜上窜下,闹到后半夜才睡着。
      一觉到大中午,起床时看见外婆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东西,她似乎很吃力,洗一会要缓一会。
      我觉得有点奇怪。
      外公外婆是村里的劳模,不论天气好坏,他们几乎一直在地里干活,所以每年他们都能存下不少钱。
      今天,外婆却没有去地里,而且这个点还在家里。
      但我不想去多想,没有什么比等会要去和表姐钓龙虾更重要。

      夏天过去后,我上了小学,背着书包,梳着马尾,像个小大人一样。
      但我一点都不喜欢上学,作业做不好要被批评,考试考不好要挨骂。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能突然有什么事情让我们不用上课就好了。
      很快,一年级的第一学期结束,我期末考考了个难看的分数。
      爸爸恨铁不成钢,把我数落了一阵,而妈妈无心操心我的成绩,因为外婆病了。
      整个年都是在外婆家过的。
      妈妈在医院照看外婆,我和表姐在家放烟花。
      舅舅总是会给表姐买很多烟花,还有各种不同形状的,我羡慕得很。
      我和表姐说:“明年也能一起过年就好了。”
      年假过完后,舅妈把我和表姐带去了医院。
      我见到了外婆。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医院的住院部,我好奇地打量一切,惊叹电梯的失重感,在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上飞奔,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沿墙的扶手。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之后,我停在了某一间病房门口。
      整个病房床位好几张,但只有外婆一个病人,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冬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她就那样侧头看着窗外。
      妈妈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坐在床边给外婆削苹果。
      我甜甜地喊了声外婆,她这才笑起来,把妈妈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我。
      表姐哼一声,“那我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
      外婆说:“再削一个,再削一个,都是我的心肝儿。”
      我啃着甜滋滋的苹果,心想,生病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连吃的苹果都比外面卖得好吃很多。
      探病时间有限,舅妈要陪着妈妈在这儿照顾外婆,便叫来了外公来接我们回家。
      外公蹬着他的三轮车来接我们。
      我和表姐一人一边坐着,车轮碾过一个坑我们就颠簸一下,但我们觉得十分有趣。
      我们笑着闹着,还比起了唱歌。
      那条老路,修建二十年,两侧的香樟树都像成了精,遮天蔽日,只留了几道缝给天空喘气。
      外公沉默地踩着三轮,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我们在唱:“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我们都不曾担心外婆。
      因为我们也生过病,躺过这样的床,会好的,等烧退了就好了。

      寒假过后,我被爸爸接回去继续上课。
      又来了,又要做作业又要考试。
      天渐渐暖了起来,我在课上哈欠连天,但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只要父母来和老师打个招呼就可以提前放学。
      有的说要提前回去过节日,有的说要带孩子去医院检查,有的说要带孩子去走亲戚。
      每个被提前接走的学生都低着头,造作地收拾书包,在一众羡慕的眼光中,牵上父母的手,乖巧地和老师说再见。
      我左等右等,祈祷有一天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是我的父母。

      五月,在我已经顺应学习生活节奏的某个下午,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了个男人身影,他把老师叫过去说明来意。
      一分钟不到,老师忽然朝我看来。
      她喊我名字:“林小小。”
      我立刻站起来,“到。”
      老师温柔地招手,“你把书包收拾一下,你爸爸来接你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那个严肃不苟一笑的父亲怎么会让我提前放学,直觉告诉我,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等我拎着书包走到门口,爸爸一把接过。
      他继续和老师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主要是她外婆去得突然,太突然了。”
      我读过书了,我能理解父亲说的话。
      我也见过死亡。
      但我想不明白,这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等我抬头看向爸爸时,眼里的泪已经发烫,我茫然地看着爸爸,说不出一个字。
      老师怜爱道:“孩子都懂得,你一说,她就懂了。”
      爸爸难得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声气后带着我走了。
      他走在前面,步伐快紧,我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跑步引发的缺氧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爸爸在校门口包了辆面包车,他和我一起坐在后排,中间隔着我的书包。
      我朝右边的窗户看,他朝左边的窗户看。
      司机说要出去买个烟再走,但等啊等,他始终不来。
      爸爸坐不住了,说:“要不要吃个冷饮?”
      爸爸从来不给我买零食。
      他问得突然,但有什么比外婆去世还突然。
      我点了头。
      没一会,爸爸握着一根提子奶糕和司机一起回来了。
      我舔着奶糕,望着窗外,听爸爸和司机闲谈。
      爸爸说:“今儿个真是麻烦你了,好在能联系到你,能送我走一遭。”
      司机油门一踩,笑道:“小事儿。”
      爸爸说:“哎,都是事情发生得突然。”
      司机说:“怎么就,人怎么就突然走了?”
      爸爸说:“上午的时候,我大舅子给我岳母擦脸喂饭,正说着话呢,人就咽气了,我大舅子哭喊着说妈没了妈没了。”
      司机震惊,“哎哟,是生得什么毛病?”
      爸爸说:“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左右。医生说如果早半年来就还有救。”
      司机说:“癌症啊,那确实难啊。那你老婆已经在那边了?”
      爸爸说:“上午一接到电话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吃完了奶糕,车也已经拐入了大路。
      我知道,再拐两个大路口,穿过一条小道就是外婆家。

      半小时后,面包车停在院子门口。
      爸爸领着我往里走。
      我第一次见到院子里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如同河里的簇拥成团的鱼苗。
      目光穿过人群,我一眼就看到灵堂里,哭得双眼红肿的妈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哭。
      她满面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掉,哀呼喊道:“妈!妈!你再看看我,和我再讲一句话!妈……妈……”
      我被推进了灵堂,呆呆地站在妈妈面前,呆呆地看着外婆。
      妈妈止了哭声,吞咽喉咙,尽量维持住大人的端庄。
      她对我说:“小小,来,叫声外婆。”
      我内心是抗拒的。
      我叫了又怎样?外婆已经死了,她不会回答我,做戏给谁看?
      可看着妈妈支离破碎的眼神,我还是开了口。
      我叫她:“外婆。”
      外婆安静地躺在那儿,梳着整整齐齐的短发,白发里勉强能找到几根黑发。
      她再也不会笑起来,露出那颗银色的牙齿,也不会叫我‘心肝儿’。
      我低下头,装出一副我还是孩子,我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乞求离开这里。
      妈妈拿绢子抹了抹眼睛,对我说:“小小,去玩吧。”
      我逃跑了,跑啊跑,跑啊跑,却终究跑不出这个院子。
      我躲到外婆的屋子里,里头堆满了葬礼要用的杂物,我缩在墙角的一个泡菜缸后面。
      正对着我的是外婆的床。
      我试图想起一些外婆的事情,但关于外婆的事情太少了。
      我总是在和表姐玩,我满脑子只有玩。
      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那天外婆打了我。
      她问我恨不恨她,能不能不要恨她。
      她问我……恨不恨她,能不能不要恨她。
      她问我……
      能不能不要恨她……

      三天后葬礼彻底结束,院子空了,人声没了,外婆走了。
      我们一家子人围在一起吃剩下残羹冷饭。
      舅舅办得极为体面,剩下许多肉菜,大肘子,大块的红烧肉,堆成山的排骨,个个都是过年都不一定可以吃到的美味。
      但每个人都是吃几口就饱了。
      爸爸妈妈请了好久的假,还要赶回去上班,而我也要上学。
      临走前,妈妈对舅舅说:“哥,剩下的麻烦你了。”
      舅舅说:“照顾妈这么久,辛苦你了。”
      妈妈对外公说:“爸,妈走了,很多事情以后你得靠自己了,你身体要保重。”
      外公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腿上,垂着脑袋,无力地点了下。
      说完,妈妈牵起我的手离开。
      妈妈的手冰冰凉凉的,可明明五月温暖得很。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妈妈突然松开我的手,掩面蹲下哭了起来。
      爸爸说:“诶,你这是干啥,别这样,来,起来了。”
      妈妈抖动着肩膀甩开爸爸,她像个孩子一样撒泼道:“我没妈了,我再也没妈了。我哭一会怎么了!哭一会怎么了!”

      再后来的夏天,我依旧会去外婆家过暑假,但外公除了会给我杀一只鸡外,不会再帮着准备其余晚餐,他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地蹭着舅妈的饭,外婆从前养的鸡也不再圈养,满院子的跑,满院子的拉。
      我有点嫌弃满院的鸡屎,又控制不住满腔的悲伤。
      妈妈每年都会如约去上坟祭拜。
      她经常提起外婆。
      她和别人说:“我妈去得太早,才六十岁就走了。”
      她说:“医生说了,如果早半年就能活!”
      生怕别人听不清,她总爱重复这一句:“医生说了,如果早半年就能活。”
      有时候,话锋一转,她会说:“肯德基,现在真是家家都能吃了。我妈那时候在医院病重,就是想吃一口肯德基,她说想尝尝什么味儿,我给她买了六个鸡翅膀,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她尝了一口就说不要吃了,说尝过了心里也没有遗憾了。”
      她还对我说:“你小时候刚生出来,你外公一瞧是个女孩,心里头有点不开心。”
      我问为什么外公不开心?我觉得外公是非常喜欢我的。
      妈妈说:“因为先有了表姐是个女孩,再有你又是个女孩,你外公还是想要个男孩的。”
      我有点儿震惊,这个对我们宠爱的小老头居然还重男轻女。
      妈妈接着说道:“但后来你外婆说他,说女孩子顶顶好了,女孩子最好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内心五味杂陈,能回应妈妈的却只剩沉默。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父母渐渐老去。
      日子也不如小时候难过。
      舅舅在外做生意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想把外公接过去住,外公不愿意,他继续住在旧院子里,继续做他的邋遢小老头,自己做一些难吃的冷菜冷饭。
      妈妈说他傻,一个人在乡下,万一哪儿摔了怎么办?
      外公还是摇头,抿着小酒笑说:“哪儿这么容易摔呢。”
      话落,妈妈叹息道:“如果妈还在就好了,这时候该多享福。”
      似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妈妈每享受一次时代的便捷,生活的轻松,就会感慨一次如果外婆还在就好了。

      十四五岁处于青春期的我依旧内向,不善言辞,确确实实记不得大人口中外婆对我的好。
      但我知道,那就是外婆家。

      五月春光大好,公车驶过那条修建三十年左右的柏油路,两侧雄伟高耸的香樟树风采不减当年。
      路面依旧坑坑洼洼,我和妈妈跟随着惯性左摇右摆。
      妈妈问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外婆了吗?
      我回答后,妈妈没有再细问。
      我重新按下歌曲的开始键。
      里头是稚嫩干净的童声。
      她们欢快地唱道: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

      如今的我已经年近30,早就没了青春时代的内敛。
      外婆的坟也从泥地搬到了公墓中。
      舅舅和妈妈给外婆选了个绝佳的好位置。
      妈妈烧纸时和外婆说:“妈,今年小小正好在家呢,就和我一起来看你了。你看看她,是不是长得都不认识了?但指不定还记着你打她那件事儿呢。”
      我笑起来,娇嗔道:“妈,我没有。”
      妈妈也笑,“你现在知道你外婆那时候什么打你了吧。”
      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一点都不恨外婆。
      我很想她。
      忽地,妈妈长叹一声,凝视着外婆的照片,又开始说些老话。
      “妈,如果你还在就好了,现在更是不得了了,大哥生意做成了连锁,小小也成了公司高管,一家人都在城里住着呢。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我帮着妈妈按烟灰,心中也生出同样的感慨。
      如果外婆还在就好了。

      烧完纸回去的路上,妈妈偷偷抹眼泪。
      我一把揽过她,安慰她说:“心肝儿,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妈妈了?不哭噢,不哭噢。”
      妈妈被我惹得又想笑又想哭。
      她装模作样地打我,问我:“谁教你这么逗妈妈的,谁教你的?啊?”
      我说:“外婆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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