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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鱼符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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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渐深,公主府内垂柳叶渐泛黄。
李沅真静坐在倚水亭的围栏上,靠着亭柱出神看湖上飞虫点起的涟漪。
自那日九姑要她前去河东之后,她未有行动,九姑也未有催促之意。到底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她疑心太重呢?
连日来难民不降反增,边地战马一匹匹疾入京来,战事不容乐观。
北狄奴此次是铁心要搅大戚不宁。
入夜之时,她总睡不安稳,眼皮一沉,脑海中即上演金戈铁马。
瞎眼的、瘸腿的、断臂的、被马蹄踏进泥里的……尸山血海间,尽是赤红。
那些人一时哭嚎,一时奋勇,最后都齐齐想她涌来。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鲜血滴进她的眼里,渗进她的骨肉中,伴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长着长长指甲的血手一点一点,温柔地划破她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们不争不抢,细嚼慢咽着她的身躯。
等他们蚕食尽她的身躯,又有万箭齐发之箭雨坠落,无数次的梦里,总有一道强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她的喉骨之中,叫她痛苦万分。
李沅真不觉恐惧,只觉深深无力。
他们的暗夜的鬼魅,摄人心魄,食人骨髓,他们又是大戚的英魂,远走他乡,惨死边陲。
她还会梦到一双惊恐的碧色瞳眸,那样清透的两汪泉眼,长在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庞之上,女孩用满是污秽的手牵着她的衣角,随她走在满是断壁残垣的街上。
她整夜整夜做着同样的梦。
九姑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不忍人之心是人的负累。
一颗小石子落入湖心,咕咚一声,把体胖肥圆的锦鲤吓个激灵,摆着沉重的尾巴,拖着圆润的身躯,急急逃走。
崔玚跳下树来,原本堪堪挂在树上的叶被他摇个彻底,簌簌掉落,伴着他轻巧的身姿,竟有些如梦似幻。
李沅真淡淡瞥他一眼,又盯着湖面出神。
湖面上新洒了柳叶,正随着风飘荡着,风向何处吹,它们便飘向何处。
崔玚单手抱住亭柱,探出头来,将一包巨胜奴①递到她的面前,“我听涟青说你没怎么吃东西。”
那巨胜奴香气阵阵,酥蜜的表皮色泽正当好,胡麻点点缀在其间,煞是诱人。
李沅真接过略带了烫意的巨胜奴,神色恹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崔玚又将一漆盒呈到李沅真面前,他就像一只讨要奖赏的拂菻犬,而他头上勾起的那缕发丝,是摇摆着的尾。
“什么?”
“礼物,打开看看。”崔玚的声音隐含着雀跃,眼神在李沅真与漆盒间流转,满面期待。
这多半是崔英光逗她开心的小把戏,李沅真不急不忙将巨胜奴放在一侧,轻轻打开漆盒,她猜想,里面应该会蹦出个什么来,她等下敷衍着笑一下算了。
只是这漆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长公主鱼符。
李沅真深邃的眼神焕然一清,仔细核验着鱼符形制。
所谓随身鱼符,乃是大戚有品轶之人用以明身份之物,其上刊刻姓名,左二右一,左符于内庭放置,右符随身携带,长公主的鱼符,造假极难,这一枚无论如何勘察辨别,都是真符无疑。
她将漆盒一盖,又惊又疑地问道:“这鱼符你如何得来?”
崔玚长眉一挑,面上难掩狷傲得意,“当然是我不念安危、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李沅真嘴角一耷,眼神里透出警告,崔玚当即止住自夸,“在燕王府后外城郭至洛阳官道上寻到的,这鱼符陷在泥里,被雨水冲刷了出来,看样子应不是故意丢弃,鱼符用处重大,燕王不可能一出长安即弃,他是慌乱中才丢了这鱼符。”
他看一眼李沅真凝重神色,继续道:“自你叫我去查杜照希,我便明白你对长公主起了疑心,其实在我之视角,你与长公主是姑侄情深,比起名义上是皇子公主之母的皇后殿下,长公主更像是寻常的阿娘,她对你严苛,但不乏慈爱,我不知你为何生疑,你总不与我多言。”说到这,他心中不免酸涩,深吸口气,他忍下这股强烈的酸涩意,“但我知道,你不再信任长公主,定是下了一番决心,长川归来之后,我偶然遇上他暗中探察长公主,证实了心间猜测,于是与他一同调查,奈何毫无头绪,未找到任何线索,长川离京后,我托张二帮我,又仔细搜查了一遍官道,以经验论断,没人逃遁时会明目张胆走在官道上,此前诸卫搜查,对官道并不上心,于是我与张二卢大一起,将长安外通的官道一一细查,一草一木皆不放过,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寻到了这鱼符。”说到这,崔玚心间的酸涩被自豪取代,他微微昂首,一派傲然。
南衙诸卫将京畿一带翻了个底朝天,都未找到一丝线索,崔英光却能寻到这鱼符,过程定不会像他说的这般轻松。
南衙满布九姑亲信,燕王踪迹到底是如何盘查,这可不得而知,也许,九姑本来就没命手下细找,她根本不知鱼符已丢。
李沅真忽然想到了崔公托涟青带给她的那句话——人不与天斗。
天都在助她,她只是在顺天而为罢了。
可她的喜悦到底掺杂了伤怀,她紧抿着唇,辨不清情绪。心中有疑是一回事,怀疑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她说不出此时心间到底是喜是悲,她一生风风光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亲情之上,却不得圆满。
阿娘如此,阿兄如此,胡月仪如此,九姑亦是如此。
好在她早已从胡月仪身上学到了如何应对背叛。
道既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天下逐鹿,且看何人笑到最后。
“阿沅。”崔玚目色透亮,一脸期待地戳下李沅真的手臂。
李沅真心领神会,不吝夸赞,“崔英光,你真是我之得力干将。”
崔玚摇头。
李沅真故意憋他,“赏你金银绢帛,从重嘉奖。”
崔玚垮下脸去,“我又不是为奖赏才帮你做事,我是为你,为你!你明白吗?”
李沅真自己先憋不住,抚着雕花的漆柱放肆笑出声。
崔玚这才知晓自己被戏耍,他气鼓鼓瞪着李沅真,“李沅真!”
他生气起来毫无气势,李沅真在他面上轻吻一下,他本就没有几分的气势一下荡然无存。
崔玚故意偏过头去,不看李沅真,可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我有事,巨胜奴你吃完,不可浪费!”亲完这一口,李沅真翻身跃下倚水亭的围栏,快步向前厅走去,走几步,又转过头来,“你的礼物我甚是喜欢。”
望着李沅真远走的身影,崔玚微微叹口气,抬步跟上。她总不与他多说什么,那只好是他去靠近,多去了解。
李沅真唤了涟青来,随她一道去长公主府,崔玚欲要一同前往,被李沅真干脆拒绝。
厌翟车是极好的屏障,能叫主仆二人窃窃私语一番。
李沅真靠在涟青肩头,闭目养神,“大戚今日之形式,我决不能再安然稳坐京都,国之君者,以天下为己任,我既觊觎这天下,便要但起此任。”
“奴会在公主身侧。”
李沅真屈起手臂摸着涟青的头,“我这两日总梦着第一次见你时的场景,你那时候小小一个,站起身来才堪堪到我肩头。”
时光荏苒,眨眼间,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长公主府内依旧是满布狸奴,李沅真面上不显,脚步却加快了许多,幸得房中未有狸奴,她才松下心间悬着的这口气。说来奇怪,刀光剑影她不怕,尸山血海也无惧,可就这人人爱怜的狸奴,她总是抵触不已。
李静阳姗姗来迟,李沅真隔着轩窗看那些在花丛间嬉闹的狸奴许久,才听到几人的脚步声。
她迎上李静阳,握上那双微凉的手,“姑姑,儿欲亲征,前来辞行。”
李静阳反手与她的手握到一处,牵她坐下,“看来姑姑前些日子说得话,你是听进去了,姑姑年纪大了,不想再卷在权势的争夺里,与北狄这一战,你切要把异己之势彻底铲除。”
李静阳在暗示她,借机除掉李惟。
只是不知九姑为她安排的死道,是如何的呢?
她不动声色,含笑应着,“姑姑放心,儿定片甲不留。”
暗流涌动。
两人各怀心思。
“此次征战北狄,姑姑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护你,一切万要小心。”李静阳目光温柔,一脸难舍。
“姑姑,你在京中,亦要保重。”李沅真顺势道,“儿这些时日总觉胸闷气短,有时甚至心间刺痛难耐,应该是操劳过度所致,姑姑可要放宽心思,免得患上心疾。”
她直视着李静阳的瞳眸。
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未染上分毫岁月馈赠的昏黄,也未展现出一丝的心虚慌措。
李静阳低垂下眼,这双溢满关怀的眸子被眼皮一盖,彻底看不清了。
“九官啊,你在外,姑姑自然是要挂心。”
“姑姑,儿定安然归来。”李沅真说这话,更像是在挑衅。
出了公主府,李沅真又遣涟青与徐昙互通消息,部署一圈后,才进宫请命。
李鸿并不想李沅真亲蹈战火。
他前脚知晓了当年秘辛,尚在痛失长子的深痛之中,后脚就遭二子反叛。
李惟已赴边陲,若李沅真再去,于私而言,他实在于心不忍。
可作为天子,家与国本就密不可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他不舍,也知战事拖沓不得。
李沅真去意已决,李氏子孙,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李鸿忍痛,准许李沅真亲征北狄之请。酌令她带兵三万,援兵河东。
河东道驻太原成常备军三万,与下辖大同军一万、横野军三千、忻州守军八千、代州守军四千、岚州守军五千,凡六万众,与靖王所带五万精兵,严守朔、云、蔚防线,仍显吃力。
河北道下有幽州、卢龙两藩镇,幽州常备兵力九万余,卢龙常备兵力三万余,前日李鸿下旨调幽州四万与卢龙一万赴河东战场,令已至两藩镇节度使手中,近日即可发兵。
李沅真再带三万,京畿道十二万兵已去大半。由是,大戚兵力出动十九万余,此战若不能捷,长安危矣,大戚危矣。
北狄自古便是骁勇之族,又在前朝乱世中大得财富人口,向来是大戚一大劲敌。
云州一战,北狄以六七千之数围杀大戚二万众,大杀大戚军心。如今更是集结二十万兵力,大圧边境,民心不安、军心难定之际,主帅最不能头脑昏聩,大戚需要更多的盟友,来彻底铲除这个威胁。
出延英殿前,李沅真向李鸿提议道:“阿爷,突厥既臣大戚,就该有附属番国之态度。”她慢慢道来,“大戚、突厥、北狄三地接壤而存,戚与狄有战,突厥可相助之。况大戚刚赐突厥马十万匹,突厥正有力可助。”
李鸿沉眸,不得不赞叹,他之膝下小九官,如今是手腕与谋略皆相当的大人了。
他欣慰颔首,叫李沅真放心:“九官,你只管指挥作战,后备之事,阿爷定不叫你忧心,我即刻便遣使臣前去突厥,与突厥谋议征战北狄。”
“阿爷,儿定凯旋。”
凯旋二字,只说来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