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安息》端木山风

13、番外 许个愿吧

　　穆对着空白一片的电脑屏幕发呆。得写点什么，后天就是截稿日了，他这样对自己说，然而输入每一行文字都在画上句号后被直接用“BACKSPACE”键全部删除。没有气氛，没有心情，书房里的摆设和透过淡紫色窗帘投在桌面上的阳光都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穆就是觉察出不对劲儿，似乎少了些什么，似乎忘记些什么。他抬起头望向墙面上的巨幅镜框。十六岁时候的自己站在中间，左边，史昂和蔼地微笑，右边，撒加深邃的蓝眸冷冷地注视。

　　时间果然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呢，穆想，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看到老师再没有了那种揪心的痛，而看到撒加也终于能够平静。过去所发生的很多都已淡到要用梦境才能再现，而那些宛如活生生在眼前的，伸出手去，才发现已经遥隔千里。

　　四年前的春天某日，本该在外地出差的穆匆匆赶回圣域，直奔撒加的家。那是很少见的景象，向来温文尔雅、对谁都友好微笑的穆，竟也会扭曲了面部表情，血红了眼睛。不过在经历前一天的事故后，没人会再说不可思议——圣域集团研发部的十二间实验室，全部在轰然巨响中变作废墟。消防局共出动了六辆消防车，足足用了将近四个钟头才将熊熊火势勉强控制住。五十多人在这次的事故丧生，其中包括当时的圣域集团主席史昂，穆的养父。

　　穆一脚踹开房门。撒加颓然坐在客厅沙发上，听见响声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接着便又继续把头埋在两膝间。穆扑过去，将撒加推翻倒地，狠狠挥拳砸在他脸上。他下手极狠，只一下，撒加鼻中便有鲜血流出，到唇边，沿着面颊凸起的曲线在腮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猩红。撒加还是没有动作，只怔怔看着穆，眸中的蓝色深得仿佛要将灵魂吸入。穆愣了片刻，提起拳头，落于那双蓝眸之上，接着再是一拳。

　　“你闹够了没有！”十来拳后，撒加一脚将穆踹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他用手背去抹脸上的血迹，怎知血已经略为凝结，非但擦不干净，反而将他整个面目染成殷红。“发泄完了就给我回家去！集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处理呢。”

　　穆靠坐在墙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双碧眸幽如鬼火。“为什么？”

　　“不是我做的。”撒加站起身，整整凌乱的衣衫，重新坐回沙发上。

　　穆的目光锁住他的每一个动作，低沉嘶哑着声音重复，“为什么？”

　　“不是我做的，我有不在场证明。”撒加避开他的目光。

　　“你说谎！”穆像愤怒的猎豹般跳将起来，扑过去，双手去掐撒加的脖子。“为什么只有你恰好不在场？为什么你会提前去发布会现场？”

　　撒加用力掰开他，翻身一跃，将穆反过来压倒在沙发上，把脸凑近他的，一字一顿重重地说，“不、是、我、做、的！”

　　“就算不是你做的，也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提出那个计划，事情会变成这样？”穆犟着脖子说。

　　啪！撒加扬起巴掌，“计划计划！别告诉我那个计划你没有份，史昂他也没有份！”

　　沾满血的面庞满满映入翠绿的瞳，淡淡甜腥直扑入鼻，穆的眼眶一下子潮了，“为什么？为什么？老师，父亲，十六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和他分开过……”泪，不受控制地喷涌，无力的拳雨点般落在撒加胸背上。

　　“十六年？我二十四年了！”撒加的声音突然就高了起来，“从娘胎里起，我们就没有分开过！你问我为什么，我要去问谁为什么？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为什么加隆他……”撒加仰首望天，厉声长啸，“为什么……”痛苦的声波在壁板间往复反弹，回音悠悠……为什么……

　　“撒加……”穆将头埋入撒加怀中。

　　“对不起，”撒加怔了怔，旋即紧紧搂住他。“别哭了，穆，”他以手在他背部轻轻拍打，用平静的声音说，“集团正面临最大的危机，所以我们一定要坚强，将计划进行到底，这也是你养父的遗愿呢。”

　　“对不起，我不能够做到。”穆猛然推开撒加。“老师留给我的遗言是离开。”

　　“离开？在这个时候？”撒加难以置信地提高声调。

　　“是的，我要辞职。”穆用力点点头，像是在给自己鼓气。

　　“我不同意。”撒加牢牢捉住他的手，“雅典娜下落不明，朱利安在医院还没有醒过来，实验资料几乎全毁，我们两个是完全了解计划的仅存技术人员了。你的去留很重要，无论是对计划，还是对集团。”

　　“不，我必须要走，老师说，我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向。”穆挣脱撒加的掌控，站起身来。

　　出去走走吧，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没有灵感的时候，他向来都会去集市买些菜，为自己做一顿佳肴。

　　今天天气很好。事实上，在阿库这个旅游业发达的怀旧小城，每一天都很好。即便头顶上空富含浓酸的暗红腐蚀性云层正剧烈互相摩擦产生雷电，只要防护罩上虚拟出蓝天白云的图像，那就没有人会再去想自己到底是生活在十八世纪空气清新的法国，还是这建筑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废墟之上的肥皂泡中。远山，绿树，红瓦小楼，青石板街道，五彩阳伞，路边摊，如花美颜，欢声笑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到仿佛隔着玻璃，如此不真切。

　　穆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养父史昂为什么不能到防护罩外面去。他记得当时史昂这样回答：就像我们晚上必须回到家里睡觉一样啊，防护罩保护我们的安全。只是自己对这个解释显然不甚满意，于是追问，为什么必须一直呆在里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出去的。”养父的话语犹在耳际回响，但时间却已经过了这么久，自己也已经长了这么大。

　　说起来，养父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思考达尔文计划了吧。然而一直到十四岁毕业，穆都并不太完全了解这个计划的深意。后来他选修了生物科学、电脑技术和数学，同时开始于研发部任职底层技术员。那个时候的他，完全只是单纯地想尽绵薄之力以为养父多分担些。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出人意料的好，只是史昂却并不开心，一点也不。

　　“穆，”这个睿智的中年人，圣域集团的主席，甚至夸张点说，能够操控天下命脉的人，不止一次紧锁着眉头这样问他的养子，“你对于这个计划到底有什么想法呢？”

　　“很好啊，”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的穆无辜地眨动着大眼睛，“老师，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呢？”

　　“不，你做得非常完美，”史昂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摩着穆的脑袋。虽然少年几乎和他一般高了，但在他眼里，穆始终还是唯一疼爱的孩子，需要担心照顾的孩子。

　　老师的不开心，是因为自己没有想法吧，只是凭着对他的爱，才如此尽心尽力地去做。他在担心，如果有一天自己去世，失去了依赖和支撑的自己该如何继续，如何面对压力——只是，当穆意识到这点时，老师他已经不在了。穆长长叹了口气，止步于路边的蔬果摊前。

　　“买些苹果吧，全天然的，不是合成品呢。”少女热情地推销着，“或者看看香蕉？”

　　穆淡淡一笑，这些其实都是合成品，不过因在外观上作过一些加工，于是价钱便像发洪水那样直涨上去，然而他已经过了会把真相直接说出来的年纪，只是随手拿了两个苹果和一棵甘蓝。市集是喧嚣的，充斥着讨价还价声，偶尔还会升级为对骂。总有缺斤少两，也总有人趁摊主不注意时偷偷揩点儿油。有衣着华贵的妇人牵着狗，眼睛长在额顶上，对任何碰到她衣服一点儿的人破口大骂，也有调皮的孩子们凑在一起欺负那些可怜的小动物，总有打架的，挑衅的，也总有抢劫的，偷钱的。——最初，穆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人的品质不应该是美好的么？但现在他明白了，这才是生活，普通的、真实的平凡生活，而且，幸福得没边。这些史昂为之献出毕生精力想要维持存在的人类，大多数连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都不会去关心。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那一步，足以活下去的那一步。但当活下去都成问题时，又该怎么办呢？没人知道现存的资源何时会告罄，也许就在明天。

　　所以要出去，必须，一定要出去。史昂老师如是说，艾俄罗斯如是说，撒加也如是说。穆在撒加海洋般的蓝眸中看到了狂热，对理想追求的狂热。也许正是这样的狂热，才让他找到了一条捷径，因为在他看来，为了目标，什么都能够牺牲。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撒加！”艾俄罗斯厉声质问。

　　“我在改良计划。”撒加轻描淡写地回答。

　　“改良？你在摧毁计划，你在违反人权！”艾俄罗斯咄咄逼人，“我们是人，我们有自由意志，不能让所谓的芯片来操控。”

　　“自由意志？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样自、由、地、让你的胃蠕动以便消化？”撒加反唇相讥。

　　“这……”艾俄罗斯虽一时答不上话，但很快便就回过神来，“你不用偷梁换柱，我所说的是自由意志和大脑活动无关，你该明白！我们不能无视人的意愿把他们改造成机器，然后放出去送死。”

　　“我们可以征集志愿者，”撒加撇撇嘴，“为了人类的将来大计，小小牺牲是必须的。”

　　“但也有不用牺牲的办法，用机器人！”

　　“那样太慢！浪费资源！”

　　“够了你们两个！”史昂拍案而起，“别吵了，都出去，让我静一下。”他对呆立于门口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幕的穆招招手，“穆，你进来。”

　　艾俄罗斯和撒加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史昂摆手制止。两人彼此对瞪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穆缓缓走到养父的办公桌前，“老师，”他低声唤着，脸上神情是迷茫，眼中却有着期待。

　　“刚才他们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史昂把头低下，不看穆。

　　“是的，”穆努力去捕捉养父面上和眼底的情绪，但却是徒劳。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我不知道，”穆不确定地说，在听到养父若有若无的叹息后，又赶紧加上一句，“我觉得两位师兄说的都有道理。”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史昂抬起头，直视穆的眼睛。

　　在养父如此凌厉的目光注视下，穆只觉脸上发热，额头有细细汗珠渗出，简直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情，等待着责罚。他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的，”史昂温和地笑着，然而语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总有一天，你必须找到自己的立场和方向。”

　　说起来，这一眨眼也是四年了，但关于方向立场却还是没有什么头绪。自从离开圣域后，就像蒲公英种子般在风里飘荡。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最后终于在阿库停下。也许他会在这里扎根，成长，为了那个人，直逗留到结出果实的下一个风季。

　　穆抱着满满一纸兜食品走进公寓，来到信箱前。掏出钥匙打开门，扎着白紫色缎带的淡紫色盒子安静地躺在里头。缎带上系着标签，上头是撒加龙飞凤舞的字迹。又到自己的生日了么？穆一惊，时间过得还真快呢。撒加只会在生日的时候给自己寄礼物，所寄的也永远都是同样的东西——他自己制作的音乐光碟。穆将礼物盒取出搁在纸袋顶的番茄上头，锁上信箱，走进电梯，摁下标有“4”的按钮。

　　“等等！”半阖的电梯门中伸进来一只手，然后门嘎吱地重新开开。“啊呀，小穆呀，下午好。”黄绿色长发的男人走了进来，热情地向穆招呼，他的右手背在身后，似乎拎着什么东西。

　　“襄先生，下午好。”穆深吸口气，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眼神从那张脸上移开。他还记得刚刚搬到这里的头一天，独自提着大箱子，吃力地往空屋里搬。

　　“刚刚搬来的？”身后突然响起开门的动静，接着只听一个男人这样问。“要帮忙吗？”

　　“不用……”穆转过头，说了一半的谢语卡在喉咙口。和史昂一模一样的脸，正用和史昂一模一样的和蔼表情望着他。尽管明知道不是他，尽管明知道养父真的死了很久，他还是在霎那间泪流满面。曾经以为已经放下，曾经以为可以不再去想，那一刻，才知道思念从来都没有淡去，只是深藏在被忽略的角落，等着喷涌的时机。父亲，在心里呢喃这个史昂从不允许他呼唤的称谓，穆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请帮我一下好吗？”

　　现在，这个男人成为他的邻居也快要两年了，或许这就是命运，而自己，是幸福的。穆看着襄的背影消失在对门A座才转身进屋。他将食物一股脑儿倒在桌上，然后开始拆撒加的礼物。果然还是光盘，里面夹着信。淡淡的海蓝，上面印着波浪白线。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几句话——最近好不好，穆？生日快乐，穆。很想你呢，穆。什么时候回来帮我呢，穆？集团没有你可不行哟，穆。

　　没有我不行？穆不由笑起来，圣域已经走出低谷了，这全部是你的功劳，撒加。只要有你一个，就能做得很好了。至于我，我还要去找自己的方向。穆将礼物小心收好，然后去厨房准备晚餐，他做了很多很多，就算只有一个人，生日也还是要好好过的，因为这是种纪念，纪念自己又平安地成长了一岁。就在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桌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会是谁呢？穆将手在围裙上擦干，迟疑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插满蜡烛的生日大蛋糕。

　　“小穆生日快乐！”襄笑着。

　　“穆先生生日快乐！”襄年仅三岁的侄子贵鬼奶声奶气地笑着说。

　　穆强忍住眼中的泪，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谢谢你们，进来吧。”

　　“吃蛋糕，吃蛋糕！”贵鬼甩掉鞋子，一溜烟蹿进屋，像小狗般笨拙地爬上椅子坐好，胖乎乎的小腿来回晃悠着。“先生吹蜡烛，许愿，吃蛋糕！”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像苹果。

　　“是啊，”襄也就座，将蛋糕放在桌子中间，“小穆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是啊，吹蜡烛前许个愿吧。每年生日，养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能许一个么？”还是小孩的穆扬起和贵鬼一样的苹果脸，巴巴地望着史昂，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可是人家不知道许什么？”

　　“不要紧，”史昂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只要平安地过生日，总有一天，愿望会实现的。”

　　“先生许完了没有？快点吹蜡烛啦。”贵鬼的叫声打断穆的回忆。

　　“没礼貌！瞧你那副馋相，”襄高举起手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很轻很轻的一下，“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贵鬼朝伯父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穆不禁莞尔，真的好温暖，就像家，不，就是家。

　　他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虽然又痴长了一岁，虽然还是没有找到方向，但只要坚强地活下去，就一定可以认清立场的。是的，只要平安地活下去，和爱你的，以及你爱的亲人们在一起。

　　“生日快乐！”他和史昂还有贵鬼异口同声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