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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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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冬天莫名其妙地降临?
悠长的夜色里北风凌厉,霓虹融进,没有孤独的星星。
她就在这寂静里狠狠甩了我一巴掌:“走!你走啊!你走了… …就别再回来了!”
于是我仓皇逃出家门,在身后那一声“砰”的巨响袭来之前听见楼道里空旷的足音回响,像是某种幻觉。二零二零年的冬天,就以这样的方式来到我。
我叫李西瑜,十七岁。这里是我的故乡,潮湿闷热的西南小城。
刚才的人是我妈妈。很丢脸吧?被这样以这种方式狼狈不堪地赶出家门,脚上套着凉拖鞋,丑丑的方格布面短袜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惜的是事实就是如此。我跺两下有点发麻的脚,看见不远处的地铁站。身周的夜色很昏沉,坐落在城乡交界处的小片区晚上没有太多路灯。有很长的一段人行道基本依靠对面店铺不歇的灯光照亮,还有远方鸣笛的汽车
地铁站入口就在前面。我把外套紧紧裹在身上走过去,站牌绿光闪烁,恨幽深地看着我。
以前——我是说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和家里闹了矛盾,我就搭384路公交车去姑妈家。姑妈是个能干的女人,身材瘦小,眼窝深陷。
她住在一栋很老旧的居民楼里,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做饭,厨房里的通风口正对着对面那家的阳台。于是姑妈只好放下手里洗了一半的油麦菜,去收棉被。一大床花花绿绿被她的细小手臂牢牢圈住,青筋暴起,却从来不会掉下。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仓促。窄小的家堆满了东西,她不可能很从容地转身。
“是西瑜啊。”她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红了眼圈的我,“快进来。桌上有才买的香蕉,你吃一个吧。姑妈烧鱼给你吃,啊。”
我走进去,她立马就一头栽进余下的家务。姑妈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
她一直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可是她没钱。于是她就用肥皂把家里,家里的东西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没有办法辨认出那些家具曾经腐朽过霉烂过,被老鼠啃噬占据过。
“西瑜。”她粗糙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庞“以后难过了,就上姑妈这儿来。姑妈的家是小了一点,但是 ,但是这里… …这里有你喜欢吃的红烧肉。别想其他的了,来吃饭吧。”
她好像忘了我自从初中开始就和那些女生一样不再爱吃大肉,她可能也忘了,她给我烧的菜在记忆里好像永远都是鱼。
一声轰鸣从身后传来,我惊觉地回头。正好是384路。
然后我就想起来,姑妈去年冬天就死了。
她也许早就不想再过被人咒骂的日子,早就不想在那租来的拐角小屋里和肮脏琐碎的生活挤在一起。老式小区总是有那么一个像是天井的地方,四面墙壁严严实实堵在一起,每个人的门户都正对着。阳光从来不会照进这些最为廉价的户型,于是那些怨气和唾沫无处发泄,一点点涌进每个人。
姑妈最终成为了最大的牺牲品。我记得她是因为肚子里的死胎走的——她早就没钱去做手术了。但是我到最后都还是不明白,她是怎么,是怎么带着一个死孩子挺过两年的。我一直很天真的以为姑妈一直就那么瘦那么憔悴。
又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飞扬的尘埃里讲不出有人情味儿的故事。我这才发现原来高楼林立里我们一直孤独着。只不过每个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再陌生的脸也会在时间里消磨掉距离。姑妈她早就不陌生那栋楼里每一个妇女的脸了,可是你能说她不孤独吗?
你能说,她是因为她的朋友而离开的吗?
想到这里我朝身后狠狠啐了一口,即使我根本就不知道姑妈家的方向。真是搞笑。
然后我再次发现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市中心正热闹。那些看不出去向的豪车,恐怕目的地都是这里。
站在繁华街区的时候我总是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汹涌人群里会有一张脸。一张我想了很久的脸,一张我一直希望着能够在某一天某时某地突然遇见的脸。我以前总是想不明白我到底在希望着谁,但奇怪的是我还是会很听话地仔仔细细去找——也许我找人的能力就是在那几年里慢慢发掘的。是因为我太相信诸如缘分一类的东西吗?
可是在后来的某一天那张脸真的具体化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等一下,那是谁?
这里是城乡交界处,八点一过,一切都会变得无比寂静。
树枝歪歪斜斜挡住了路灯,隐约之间,有淡漠的影子在晃动。
而那张我想了很久的,在某一个春天里突然具体化的脸,就在这种时候,用极低的像素,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出现。
我看见他了。就在离我最多二十米远的地方。
“季… … ”我几乎是本能地喊出声,然后立马发觉这个举动严重的错误性。
该死,我甚至还来不及遮掩脚上的那一团乱七八糟。他不会看见我这幅蠢样子了吧?
我站在有点凄厉的风声里,慢慢等待着他走过来判我死刑。
十五米。
十米。
五米… …
就在我们几乎是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脸,对着空气大喊了一句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看见他在喊完那一声之后就冲了过去,猎豹一样的熟悉身影,有义无反顾的味道在里面。
他没认出我?
我有点愣神地看着渐渐远去的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混杂着空气在我身周破裂。
又是一阵风呼啸过来。我低下头,被泪水湿润的睫毛狠命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