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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非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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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刃。”傅珩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刃从殿外走近,心中难免一惊,贵为天子的男人半躺在榻上,嘴角上还挂着血珠和一地未干的血迹。
“清理干净。”他揉着眉心,阿刃没有回答,默默的擦着地。
“不必忧心,不过是顽疾罢了。”傅珩看出阿刃的担忧,宽慰着。
“是。”阿刃向来不会多言。
十日之后,秋风乍起。“九月了。”林雪竹望着院中的落叶呢喃,这十日她一直让林羽安排一个杜府以前的侍女日日去给杜若汐送东西,一位打探地形,二为
狸猫换太子。
三为等。她还是在等傅珩的处决令。
日头将近时,她装束成那个侍女的模样,裹上袍子,刚从角门出去,却被人拦住,不,
那人只是静静的站住,没有阻拦他若不是那双流水落花似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甚至会以为是擦肩路人。
——是傅礼。他用扇柄在手心处轻敲,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林雪竹轻皱眉,想要侧身而过,傅礼却失礼的拦住她。
“竹儿。”她只能看见他衣袂处的雪竹。似乎是重生以来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那件青色衣服。
林雪竹闭了闭眼,将遮掩了她半张脸的袍帽取下:“殿下。”她委身行礼,没有抬眼看傅礼,而是开口说:“殿下,天色已晚,不知来做什么。”
“那竹儿出去做什么呢?”林雪竹没有回答。
数息。
“殿下若是无事,就放小女走吧。”
傅礼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许久,直到林雪竹抬起头,她才发现那个刚过及冠未及三年的少年郎,鬓角竟然都白了。
而那个少年郎,正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情绪不掩,
是浓厚的伤心。
“殿下?”林雪竹有些难言,也不忍再多说什么。
“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林雪竹见他不动,轻扯了他的袖子,他又展颜:“去明竹亭,如何?”
“好。”
两人坐在马车上,傅礼只是看着她,勾唇浅笑,林雪竹却有初为人妇的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了,等到两人到明竹亭,夜幕间,凉风袭人。傅礼却破天荒地开始咳嗽:“咳……咳……咳咳……”
虽说傅礼的体格不如林羽,可也是精通六艺,怎么……?
但很快,林雪竹就不纠结于此了,傅礼点了许多河灯,明心亭三字在风中滚烫的清晰。
等等,身旁的人……
林雪竹打了阵阵寒战,缓缓扭头,傅礼仍是那副春风和煦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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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后殿
阿刃还未清扫完,便有内监来报:“陛下,齐王殿下求见。”
“请进来吧。”傅珩扶着床起身,走到一局棋面前。
是一个残局。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其余人通通下去。”
傅礼知趣的坐在了傅珩的对面:“陛下,这是上次的?”
“是。”
两人各执一黑一白对弈。
“听闻陛下,将杜氏女压入大牢了?”傅礼没有实权,平素不上早朝。
“齐王殿下当真是消息灵通。”傅珩苦笑不止:“我甚至都下不出一个斩首的命令,我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傅礼没有讲话,画风一转:“这样干下多没意思,不如来点彩头?”
“不知大哥想要什么彩头?”傅珩笑。
“若我胜了,答应我一个条件,若你胜了,答应我一个条件。”傅礼笑眯眯。
“那大哥岂不是光占我便宜了?”傅珩笑着说:“不过我答应。”
二人整整对峙了一夜。第二日破晓,傅珩落下一子,长吁一口气:“大哥,承让。”
傅礼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坦然接受:“阿珩,你果然是块君主的好料子。”
傅珩的棋风,直扼脖颈,却少有长久的谋兵布局,而傅礼却相反,他更循循善诱,却也有些优柔寡断。
“说起来,你的棋还是我教的。”
“好了,大哥,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傅珩笑。
“我要诸,合诸县人的新户。”
“大哥你……这事情不好办,你不是知道吗?而且……”傅珩犹豫着。
“他们会愿意的。飘零如此些年,也该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该因为我,而几代人甚至世世代代,苟且偷生。”
“好,只要你想。”傅珩拍拍他的肩:“他们也不只是因为你,也是为了国家,到底是一些忠义之士。”
“这苟且,就停留在我这里吧。很快……”傅礼的声音染上释怀。
“大哥?”傅珩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我会杀了。”傅礼平淡的,像是在说今日的午膳是什么一样。
“先别急着拒绝,若我不去,竹儿就该去了,她不会甘心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不可能甘心。”傅珩回答。
“阿珩,大景需要你。”傅礼从座位上起来,像傅珩叩首:“微臣多谢陛下成全。臣告退。”
“臣弟恭送皇兄。”傅珩对着傅礼离去的背影,又是一叩首。
桌面上残留的棋局,黑子胜白子一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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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礼,你……你是?”林雪竹滑落一滴泪。
“是。”他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
“为什么不说?”
“如今我说了,我在马车上还疑心,你真有如此迟钝,没有发现我的漏洞。”傅礼笑。
林雪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对于他,她强行筑起的防线,就像是海市蜃楼。只是问他:“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不。”傅礼扶着她坐下,然后开始斟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告诉你。”
一杯。
“我出生在东宫一间最不起眼的寝殿,我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两杯。
“就是这样矛盾的身份让我在东宫里,主子不算主子,奴才不算奴才,傅瑛倒是常来看我,如此我和母亲的日子其实还算过得去。”
三杯。
“后来母亲亡故,弥留之际,将两万人托付给我,先帝时好征战,将我母亲的国家踏平,我母亲作为公主,领两万人逃亡,最终在朝洲定居,结果朝洲也被收复为如今的诸,合诸县。”
“所以你的身上担着两万人的性命?”
“是。”
四杯。
“竹儿,我知道过去的事无法弥补,但这声抱歉,是我欠你的。”
河灯的暖光下,傅礼的白发似乎变得更多了,他像一颗自由生长的竹子,承受着自然的阳光,自然的语录,自然的挺拔着,本可以一直如此挺拔着,不问世事。可他的身后还有一大片竹林,或高或低,或枯或盛。
“和我相处,也是勉强。”
傅珩又喝了一杯:“我是个无聊至极的人吧,只会谈些诗词歌赋君子小人。”
“不。”林雪竹似乎一瞬间得了失声的病。
“也许世人说的真对,明明潇湘最是多情,我却总是折弯你的付出,‘一颗真心,半付纸糊。’。”傅礼的脸红了,痴痴笑着。
他很爱笑,平常几乎都在笑。可是很少有真心的时候。
他们俩离得很近,明明这一世傅礼才二十出头。可是他鬓角已经白完了,眼角也有了细纹。
傅礼为什么一直在笑呢?
就像是看见了他们两个最初白头偕老的约定。
“傅礼,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些?”
“我只是觉得一直隐瞒欺骗,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不是吗?”傅礼看着她,可那处刑的刑具迟迟不肯落下。
林雪竹既说不出什么让他放心的话,也无法痛下狠心,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做夫妻也有将近十年。
十年,你知道十年会有多少个难以言说的瞬间。
“也许我活该做潇湘旁的一棵草,最不该的就是亵渎。”
“阿礼,别说了。”林雪竹制止他。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他又在责骂自己。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爱过我吗?”
“爱过,非常爱。”傅礼与她对视,她却只是释然的笑笑。
“那便够了。”哪怕结局不尽人意,可他们也曾互相爱过,互相怜过。
幸福也曾降临在她身上过。
也曾为他们驻足过。
那些温柔,不是假的。
那还在痴求什么呢?
“谢谢你,爱过我。”林雪竹起身拥住傅礼,傅礼本是虚拥着她,可某个瞬间他猛然抱紧了,想要将她嵌入骨血。
“……失礼。”
“多礼了。”
林雪竹迟钝的感觉到肩膀有些濡湿:“阿礼?”
“可以让我再抱一会儿吗?”
她失笑,怎么还和孩子一样:“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可傅礼还是抱了很久,她几乎要在他怀里睡着了,他轻轻将她推开:“抱歉,我不该哭的。”
“哭怎么了,我又不是外人,我们毕竟做了十年夫妻。”林雪竹笑着说,她感觉肩上的担子释下去一点,傅礼是爱过她的,也是有苦衷的。
“是啊,十年。”傅礼也笑了。
林雪竹见他心情似乎好些了,困意也涌上来了:“那我走了。”
傅礼点头,她又猛然折回来:“还有五日,不是你的生辰吗?那时候一起过吧,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林雪竹笑着,眼下的红痣熠熠生辉。
“好,恭候。”傅礼错开她的视线,没有动。林雪竹有些奇怪,他从来都是会一路护送她出府,甚至上马车,有时也会找人跟着回林府。
等到林雪竹走远,傅礼才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直到咳出一滩血来,他才牵起嘴角,苦笑片刻。
他撒谎了,撒了太多谎。
傅瑛从来也没来看过他,如果不是他聪明,恐怕早已死于非命,当不成这个王爷了。
他一直一直爱着林雪竹,从喜欢上她那一刻开始,任何别的人都难以在他心中占据分毫,看见和她有关的东西,用尽身上的银钱也想买,看见和她有关的地方,千山万水也想去。
而他的卑劣,却没有撒谎。
君子,小人,他宁愿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些伦理道德,做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也比如今的不伦不类,要好得多。
竹儿。
我还撒了一个谎。
抱歉,可能不能一起过生辰了。
祝你今年的生辰快乐,以后的每一年也都要快乐,一直到八十,九十,长命百岁。
就像忘记花香,忘记鸟鸣,就像忘记每一个和你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
忘了我吧,忘了这个卑劣的偷盗者,偷走了你的青春十年。
十年,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勿念,珍重。
以上写在傅礼唯一留下的东西在明竹亭,观星台各有一半,是林雪竹昏迷了五天后寻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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