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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山穷水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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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珍珠跟着伤感起来,老太太有多疼宠幼子,府里府外的人,都是知道的。那些地契是他手里拿出来的,只怕老太太早就留给了他,而他为了家中安宁,把财物拿出来,公公正正分掉。
这样的人,才当得起名字里的“君”字。
她耐心等着,思索一会人散了,她该寻个什么由头去取算盘。
天已尽黑,大太太被架下去“歇息”,大奶奶安排了晚饭,请诸位长辈去正厅用膳。
人都出来了,珍珠暗自着急,正打量着该找哪位姐姐套个近乎。
无望从里边出来,捧着两个算盘朝她走来。
珍珠迎上去道谢,她才接过算盘,无望掏出个荷包,放在算盘上,小声道:“五爷赏你的,好生收着。”
“多谢。”
无望站得妙,正好挡住了那边。珍珠单手抱住算盘,飞快地将荷包藏了,福身告辞。
茉莉见她回来,指着柜子道:“帮你带了个馒头,那妈妈好凶,不许多拿。”
“多谢。”
茉莉笑道:“谢什么,你不也常帮我的忙。听说你一人算完了总账,可露脸了。”
珍珠苦笑道:“手指动不得了。”
箱子不大,但一箱总有几十本,两只手不歇气地干活,又酸又痛,苦不堪言。方才在廊下来回按了许久,才缓和些。
茉莉替她倒了一碗茶,顺道帮她取了盛馒头的碗,安慰道:“太太看重你的本事,说不得就要升你做一等了。”
珍珠苦笑摇头,吃了馒头喝了水,起身去收碗。她从衣箱里翻出那块绣好的帕子,送给茉莉。
茉莉年纪小,单纯可爱,不会那些客套,接过来就道:“好看,我喜欢。”
珍珠笑笑,因今夜不当值,就随意洗洗,胡乱躺下。身边那几个姑娘叽叽喳喳说着闲话,等吹了灯,四下安静了,珍珠悄悄起身,去净房解手。
夜深人静,净房里只一个她,外头也只有虫鸣。珍珠走到小油灯下,掏出荷包。
这荷包用的料子普通,没有什么绣纹,荷包轻飘飘的,打开来,里头的东西却让珍珠险些叫出声来。
荷包里装着三张银票,一张百两,一张五十,一张十两。
珍珠有些忐忑,算账是不可能得这么多赏赐的,了不得是一两半两。这是五爷感激那三个字?可他不是说,是大老爷写信打发他们回来的吗?
这钱拿着不踏实,可她舍不得拿去归还。
虽是无功受禄,可五爷既给了她,那她就能收下吧?
闹这么大一出,大太太“病”倒,再是老太太的白事要预备起来,府里上下都忙。
外书房的账,眼下自然不算要紧事。
珍珠抽空跑去后巷,姨妈家的院子上了锁,问了左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能留下口信,回来接着当差。
那日当着众人的面,珍珠本本分分算的账,仍被丢了脸面又失财的大太太迁怒,又把她打发到灶房烧火。
珍珠愿意待在这,虽累些,但耳根子清清静静的,伴着火,身上又暖和。
如此几日,姨妈那边总算有了消息。
忙过晌午,她跟管事妈妈告了个假,去后巷送银票。
院子门敞着,她一走进去,瞧见正房门上挂着锁,而表哥坐在石桌那等着。
珍珠见他意气风发,一丝阴霾也无,想是那宗烦心事已经了结。她心下高兴,欢欢喜喜叫一声:“正齐哥,姨妈呢?”
游端朴也欢喜,笑着迎她,哄道:“走亲戚去了,怕你着急,我先回来告诉一声。”
珍珠笑道:“前儿我得了赏赐,都在这……”
她掏出荷包,拉开系绳,先取了那张五十两的票,递过去,羞赧道:“先前你说的那几册书,这就去买来吧。”
游端朴接了银票,深情道:“总是你最懂我,你放心,我定不负你。”
珍珠又取了那张百两的,小声道:“这个……你交给姨妈,老太太的事一了,按着惯例要放出去一批人。我等着姨妈来赎我。”
说是等着姨妈,她却眼巴巴地看着他。
游端朴有些慌,急道:“外头挣钱难,不若……再留两年吧。待我选了官,风风光光来迎你。”
卖身银子不过八两,赎身时多半要减一减,甚至免了的都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以示富贵人家的仁德。
八月解试,有这些银子,绝对够用了。倘若俭省些,花用到明年会试也是够的。
这话听得她心惊,颤着声问:“姨父那事,如何了?”
游端朴将银票仔细收好了,扭头皱眉道:“有些棘手,不过眼下不要紧。五味,你放心,我定不负你,只是要迟上两年,到时候,我派了轿子,风风光光接你进门……”
这个“接”字如雷,炸得珍珠耳朵嗡嗡响。她恍恍惚惚地问:“表哥,你腰间的佩,打哪来的?”
游端朴心虚,不答,只柔声道:“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永远排在前头,与她不相干的。”
珍珠听懂了,垂头苦笑道:“表哥记得我家的规矩吧?姨妈哄我做奴才,如今表哥又要骗我做妾?”
她仰头,望着干巴巴的枣树,凄然一叹,接着道:“你说种了这个,往后我就有吃不完的枣。别人家有的,我也会有。我还没尝过这枣,却要先吞这尖核。好没意思!”
她想起从前相亲相近的点滴,心痛如绞,哀道:“我算是明白了,只因我无父无母,便只能由着你们摆布。说来好笑,我为着能有个家,有几个亲人,傻到由着你们糊弄。姨妈哀哀戚戚,我便信了她家道艰难,把祖父留给我的那点身家全交了出去。我还蠢到卖了身,以为是一家子齐心协力,甘愿为你家做牛做马挣钱,信你们真会赎我回来团圆。难怪……难怪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
她泪流满面。
游端朴看得心慌,急道:“表妹不要误会,我对你,确是一片真心。”
“真心?”珍珠后退,贴着墙了,随手抹了脸上的泪,嗤笑一声,讽道,“表哥穿着新做的衫子,佩着名贵的玉,已是飞黄腾达。既是真心疼我,不如把这银票还我,我有点梯己,才好自赎。”
游端朴上前的步子,不自觉地停了。他怕她嚷嚷坏了自己名声,又怕她就此决裂不复相见,耐下性子哄:“她才貌皆无,全然比不得你,我娶她,是无奈之举。妹妹体谅我一回,她才进的门,眼下就提纳妾一事,不合适。待我寻个好时机,也不必等那两年,我尽早……”
珍珠彻底死了心,咬着唇往外走。多年的梦在这一刻被敲碎,她这心里空荡荡的,脚下虚浮,泪眼朦胧,撞上了人也不知。
游君值拉了她一把,见她这副模样,便问:“珍珠姑娘,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珍珠摇头,恍惚着答道:“多谢。”
大老爷做官,游端朴娶妻,谁都要赶在老太太归西前办事。老太太有了幼子照顾,留恋人间,竟又多活了些时日,生生熬到三月初七才咽气。
大老爷匆匆赶回来,出门一个月,做了二十几日的官,他这气派已是大不同。以大孝子自诩的他,不同意丧事简办,又剐了大太太一块肉,从官中拿出一万两银子筹办丧仪。
珍珠游魂一样值夜守灵,外头闹成什么样,完全不入耳。
头七这日,柳叶找到了府里来。
珍珠被闹醒,从大铺上爬起,冷眼看着面前这位,不说话。
柳叶有些不快,撇嘴道:“如今你也大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哼!当初你家没了人,是谁接了你来,收留了你,又给你寻了差事?再有,要不是正齐教你,你能有这身本事?不过用你几两银子,就给我摆脸子了。走,跟我去太太跟前,请她老人家评评理,或是到外头去问问别人,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吗?”
珍珠垂头系扣,冷声道:“有事快说,无事快走。你早不是府里的人了,谁放你进来的?莫要连累了人。”
柳叶记着还要用她,忍气道:“你是我妹子生的,一家子骨肉,你再不领情,我也要替你谋划。你眼界高了,瞧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愿意给正齐做妾,那也使得。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大少爷身边少了人,只要你过去,也不必生养,立时开脸做姨娘。”
珍珠一把打开她伸过来的手,冷声道:“妈妈这是疯了不曾?快闭嘴吧,你这是污蔑陷害大少爷。老太太还在那躺着呢,读书人家,岂有丧期纳妾的道理?”
柳叶讪讪道:“自然不是赶这会子,外头宅子都置好了,婆子丫头也过去了,保管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珍珠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原来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事!妈妈这老鸨子做得好,也不怕堕了你家大才子的名声。”
柳叶是有备而来的,她退到门上,朝外头那人道:“爷再宽限两日,我……”
“不中用的东西!”
柳叶哀求:“爷放心,她家里人都死绝了。我这就回去写契,我是她姨妈,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那是大少爷的声音,珍珠心惊,扑过去抓了篓子里的小剪,藏在袖中。
大少爷和柳叶一前一后进来,珍珠戒备地绕到柜子边上。
大少爷笑道:“珍珠,我心悦你已久,这事,在太太跟前过了明路,你大奶奶也不管的。只是老太太这里,先委屈你一阵子,你放心,别的事上,绝不会怠慢你。”
他瞧见珍珠面上的鄙夷,一点不恼,接着哄:“你和她们不同,是个极聪慧的,自然知道内里。这个家,迟早有一天是我的,你,迟早也是我的。我愿以礼相待,你……”
他挑眉的那一刻,和游端朴有了六七分相似。
珍珠抚上眉心,一字一句道:“祖上有训,宁死不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