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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折~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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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下来,灵渠镇,渐渐沉寂的青石街道,愈发模糊的路上行人、清晰的跫音……晶莹如水的天空骤然调出一抹灰蓝。凉风吹起,吹得这个边陲小镇满是寂寞。
远方走来一个蓑衣人,看看无字的招牌,挑帘走了进去。
里面却快要打样一般,只在墙的角落亮着盏灯,灯光的范围,可见一桌,一椅,一人。
那光打在那人举杯的手上,好像照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工艺品。
“又是你?——墨九,”蓑衣人走到那人身边坐下,伸手一推挡住那人递来的酒,“——我不喝……你也别喝了。”
“没事……反正为时尚早。”墨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低声一笑。
蓑衣人皱起眉头:“——那你知道你的搭档要换人了吗?”
墨九按了按太阳穴:“换人?我的搭档不是绚道吗?”
“是新人。”蓑衣人沉声道。
“喔,这样啊。我没意见。”
墨九提不起兴趣般,只是一杯一杯喝。蓑衣人看着他已经有些迷离的眼:“这次换了人,下次就换你了……你就打算这么下去?”
“没有什么打算不打算……一切听门里的安排,”墨九淡淡道,“——我并不是借酒消愁之徒。师兄你莫要担心我,来,喝酒。”
蓑衣人叹了口气。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墨九无声喝着酒。
“你哥的事有着落了?”蓑衣人问。
墨九摇头:“已经很多年没有音信,不是一时之事。这次金陵试剑大会,应该会得到些消息。”
虽然语气淡淡,但是蓑衣人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失望,安慰道:“不必为此烦闷。”
“我也不是为此……”墨九摸了摸鼻子。
“那墨九是为什么喝酒啊?”蓑衣人拍了拍他的肩,“振作!哪里像两年前的你了?难道是上次与镜楼打照面给你留了阴影?”
“铛铛铛,”墨九用筷子敲敲酒杯,“正确!师兄不愧是我肚子里的……”
“——什么比喻,”蓑衣人脸色臭了下来,口吻确实很关切,“那件事后本来就想找你好好谈谈,结果搁置了。那次死了两个人,怎么回事?”
“师兄……也曾跟镜楼交过手吧,”墨九漫不经心地打断,“觉得那地方怎么样?”
蓑衣人垂眼,仿佛镜楼二字是招鬼的符咒,一经提及就会漫延出无法规避的恐惧。
“……禁地。”
墨九沉吟片刻:“上次……我并没有跟他们照面,只是……看到了自己。”
“——自己?”
“当我赶到时他们已经走了,里面只有尸体和一面落地的大镜子,一开门,我就看到镜中的自己,”墨九自嘲一笑,“居然比见了镜楼楼主还要害怕——把镜子一拳给打碎了……很失败吧?”
“……”。
“那种感觉——镜子里有和我一摸一样的人,一样的脸,一样的口气,一样的小动作……”墨九看着蓑衣人,“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看着蓑衣人复杂的神色,语气一转,变得轻快起来:“还是说了奇怪的话啊……来,喝酒!”
蓑衣人看着墨九倒酒,缓缓说:“……第一局,你已经输了。”
看了好几天连亘的山脉,墨九终于在一个较大的城市——九壶镇落脚。
肚子饿了,一碗拉面解决问题。衣服破了,折好放在角落里再买件新的换上。
背着行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只不过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旅人。他的过往他的身份他要做的事情如此无足轻重——同样要吃饭,要睡觉,要被防不胜防的扒手扒钱包……然而当他进一步靠近他们时,那些无足轻重竖起了透明的屏障,使他无法融入那片喧哗。
打尖的时候,听到了一个颇熟悉温和的而不失犀利的声音:“——不能通融一下吗?”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不认识的黄衣女子,乍看平淡无奇如邻家女孩。墨九刚想转头,不料女子一偏头看见他,嘴角却扬着微笑跳过来:“哥,你终于来了。”
墨九皱眉看挽住他的女子,脑子隐隐约约想起她的身份。
女子轻轻捶着他的肩膀,撒娇般:“哥哪里去了,把我一人晾这?……”
老板凶狠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恶声恶气地说:“……你是她哥?正好,她欠了好几天房钱,当哥的就替她付了吧。”
“谢谢哥。”待走到僻静处,女子立刻放开墨九,但墨九立刻抓住她——女子看着是自己被捉住的抓着墨九钱袋的手,笑靥如花:“你的钱袋不怎么样嘛?都破了。”
“韫锦,虽然你是绚道的妹妹,但是男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墨九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这样下去,就不是好姑娘了。”
“唉,我好怕,”韫锦的声音拔高,笑容狡黠起来,“——来而不往,非礼啊~放开我!数到三!否则你绝对后悔!”
她突然说不出话,僵僵站在原地,直到墨九的衣角从墙角消失。
女子身体动了动,靠在墙上松了口气,而额头上还是渗出了细细的汗,
她不是怕被点穴,而是怕他发现点穴时自己下意识把全身的穴位挪了一寸——那是薛家独传绝技。
“这么不待见我?”女子将一块玉石拿出贴在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小九呐——不好意思,你还是会找我的。”
墨九正走着,突然被一个蓑衣人杠了一下。
他继续往前走,半圈后,刚才那蓑衣人站到了自己眼前。
对过暗号后,蓑衣人低声道:
“今夜,成均馆。送你玉卮醪的人是你的伙伴。”
成均馆,九壶镇最大的地下赌场。
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红男绿女,美酒佳肴。赌徒们戴上了相同的面具,乍一看向光下张张诡异鲜艳的脸,恍若身置地狱。
墨九刚找了个位子坐下,一个妖娆女人便盯着他看,墨九觉得她长得顺眼,多看了几眼。
女人吐舌舔了舔嘴唇,嘴唇如烈焰。
墨九对这样的引诱已经麻木,移开视线。视线在中途停了停,又若无其事转回去。
韫锦坐在一群男人中言谈甚欢,她身着黑衣,颇显冷艳。墨九刚想起身,刚才那个妖娆的女人却持着一杯竹叶青搭上他:“对竹叶青感兴趣吗?”
墨九接过喝了一口,视线落到了她的手上,微微一笑:“手比酒更醉人。”
“哦?”女人就势坐到墨九腿上,“怎么说?”
“细细的,长长的,”墨九当真拉过那双玉手认真研究起来,“虽然边缘有些薄茧,但是手感还不错……”
“墨公子,”一位黑衣男仆端酒走了过来,“薛小姐请公子喝一杯。”
墨九接过男仆的玉卮醪,抬眼正对上韫锦的眼睛。在一片昏暗颓靡中,那双眼睛便如冬夜里的星星,却又闪着猫样的慧黠。
居然是她?
墨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韫锦礼貌地回礼。
他将那杯玉卮醪一饮而尽。又点了一杯做为回礼。
不一会儿黑衣男仆又走了过来:“薛小姐想请你过去尝尝更美味的酒。如果公子想,也可以带上这位女伴。”
“——那个没礼貌的丫头?真是危险呐。”腿上的女人娇笑着看了韫锦一眼。
“怎么说?”墨九顺势抬起她的脸,发现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跟那薛小姐的平淡无奇一样,勾不起人的欲望。
“看到她身边的狗了吗……”女人掩口而笑,起身,“她可是个巫婆~公子要小心了。”
女人轻摇团扇,走向远处的喧闹:“——我可不想沾上这晦气,告辞了。”
“巧啊,”韫锦推开为她捶背按摩的男仆,示意他坐下来,“又见面了,墨九君。”
“——薛韫锦。”墨九看向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快,却又忍着。
韫锦扬手让身边的男仆退下:“跟墨溪碰过头了?……人家还想跟你玩玩呐。”
“既然是同伴,那么把东西还给我。”
韫锦指间的红唇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墨九君说话,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有趣。”
韫锦把手指按在唇上,压出一个可爱的微笑:“嘻……在下姓薛,名韫锦,无字,还请前辈指教。”
远处传来哗声:“平!”
韫锦对他绽放一个绚丽的笑靥:“玉石赠给前辈,前辈做我的朋友,如何?”
墨九觉得不可理解:“赠?”
“反正我们差不多大,做朋友对前辈也不亏。”
墨九冷笑:“——朋友?会拿别人的东西来要挟的朋友?”
话音未落,韫锦已把玉石放回他的手上:“——所以这不是给你了吗?”
墨九:“……”
“墨九君从此便是我的朋友了。”韫锦一笑。
墨九:“……你究竟是何人?”
韫锦移开目光:“朋友也不是分远近的吗?等到我们关系好到一定程度……”她嘴角一勾笑得摄人心魄,“——再告诉你呗。”
当馆长报出赏品“冰麟”时,各怀鬼胎的人们已经在眼睛里宣泄了他们的欲望。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也是今晚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说,这个东西,它有什么用?”韫锦玩味地看着赌桌,“是不是像玛瑙和翡翠,只是因为是玛瑙和翡翠,所以人们才会趋之若鹜?”
她轻呷了一口酒:“——可是,那样的宝物,又有什么用?”
墨九缓缓道:“也许对于男人,只是占有和胜负欲作怪罢了——”
“是女人的话——便是虚荣吗?”韫锦冷笑,“墨九君,女人不能有占有欲吗?”
“我听绚道说,想要的东西你便一定要得到,”墨九穿过韫锦看向远处,而韫锦的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可见对于女人也是适用的。”
“听说墨九君擅长丹青?”韫锦转移了话题。
“不敢,”墨九摆摆手,“擅长画通缉犯倒是真的。
“听说墨九君绘画的时候蒙着眼睛,出来的效果却出奇的好,”墨九注意到她紧盯不放的目光,但韫锦没有回避,“……不管那个人贴了多少层皮,都可以看透他。”
“眼睛是最大的谎言,”墨九转头接住她犀利的目光,“有些东西,不能用眼睛看。”
“那墨九君……是否看得清眼前的我?”韫锦声音极低地说。
赌场里的喧哗声漫了上来盖住了韫锦的话,墨九投来的目光多了几分探询之意。
“听墨门的人说——”韫锦笑意绵绵,“女人在墨九君眼里,穿多少件衣服都是白穿。感觉一身上下都没有隐秘的地方了。”
韫锦拂过耳边的翡翠耳环“……这样的墨九君,教我害怕。”
墨九缓缓道:“我本人讨厌窥视,作为我同伴的薛小姐,我一定会给予足够的信任。就像你信任我一样。”
“……叫我‘韫锦’罢,”韫锦把视线移回赌桌,“看样子快尾声了。墨九君——你上还是我上?”她打了个响指,男仆送来了两张面具。
“等一下。”墨九眯眼看着灯光下的牛头马面。
韫锦温婉道:“好。”
“墨九君,察觉到了什么?”
“听到了吗?”墨九闭上眼睛。
“有人出千?”韫锦学着他闭上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远处的人声,仿佛从天的另一端传来。
“嗯,不过更重要的是,窗外。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响一次笛声,”他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这个笛声是用竹筒吹出来的,知道干什么用吗?”
“奇怪的声音……在房梁上。”
“——在我身后那面墙上。”
韫锦骤然睁开眼,立刻看到来闭着眼的墨九身后——那投射着千片万片的人影的墙上,真的有一道黑影晃过,但是也许只是过客的影子。
“墨九君,难怪姐姐说你杯弓蛇影。”韫锦叹了口气。
墨九睁开眼,笑:“我以为绚道已经习惯了。”
韫锦却笑意如春深:“名字唤得很顺?”
“断不会结束太早,”墨九向后靠去,“安心等待便是。”
喧闹声中,一声细小而尖利的声音划过黝黑的屋宸。
韫锦静静地扫视着全场——在场人的身份,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正确,至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个葛衣人虽然将衣服反穿,但是还可以辨认出是清城山的。看他一副随性毫无修真态,怕是偷偷跑来玩两手。
那个宝蓝衣服的商人看上去像暴发户,恐怕会输的很惨。
……
最后一轮搏杀即将开始——
但是墨九还是没有动静。
“时间差不多了,”韫锦颇不耐烦起来,“真的快要散了。”
然而墨九却平静得很:“再等等。”
韫锦戴上面具:“我不等了。”
墨九抚摸着面具,轻笑:“……一起去,”他将面具戴上,“——我,跟你赌。”
赌桌上灯光耀眼,韫锦下意识挡住眼睛。逆着灯光她看到了身边的墨九,面具上的反光让他愈发陌生。
——韫锦心下一凉,这个人刚才说等莫不是在逼她?
一局,开了。
即将收尾的剧目,此刻却由于两人的闯入泛起了涟漪。那虎背熊腰男人面具下向墨九投来冷冽的光。
换牌瞬间,她偷偷看了一眼墨九,更看不清他了——
惊人的计算和记忆能力,定好的结局在他那双手下连连发生惊人的反转。中途她几次落入险情,都被墨九四两拨千斤般化解了。
——明明是那样不认命的人,为什么却陨落了?真是……有趣啊。
赌徒们渐渐看出墨九和韫锦是一伙的,开始把围攻韫锦。韫锦不由认真起来,挑了牌,脸上也冷汗涔涔——可当她想进一步时,就会被一种柔和如水的力量挡回来。墨九,你什么意思?
第七次洗牌时,有人笑出声:“——这算是压轴的好戏吗?”
话音刚落,墨九说过的奇怪声音擦着韫锦而过贴过,这次韫锦听得清清楚楚。
这场意外打断的赌局,终于要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吧?
赌局又进行了一会儿,结束得却比韫锦想的要快。
她居然被同伴亮的牌踢出去了。
当她退出去时,恍然大悟赌局之前墨九说的“出千”什么意思。
——之前的小胜是墨九存心相让的结果,墨九借她分散对手的注意力,利用完以后便直接让她出局。
韫锦没有懊丧太久,因为能这么做的,是一个有实力的人。
退到人群中,反而能仔细观察墨九的脸。
……真是,有趣的人呐。
像是隐忍的暗星一次意外地暴发,墨九清癯的脸上满是认真——专注的表情,别人出牌时紧盯不放的眼神,甚至嘴角勾起或真或假的笑容。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猎人。
嘻,真是迷人。
自己也不能这么输了。
第八局结束时,墨九侧头督了她一眼,韫锦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戏份已经结束。
第九局开始不久,人群中便没有她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