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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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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朝露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在信纸上写下这首诗,写完了,她单手撑着头,微微笑着看窗外,一脸餍足。室外光线正和绿树缠绵,些许暖意顺着风儿吹到她桌面,吹到她身边,吹向她手侧的书页,上边印着的正是方才朝露抄下的诗句。年代久远,书已泛黄,其实想要修复它的外观极为简单,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但朝露不愿这么做,她喜欢这种陈旧的味道,如陈年老酒,愈老愈香。这本诗集的作者是谁不得而知,多番流传,书的封面页和内文有多处被破坏,难以分辨出最初的模样,但不同于真实面貌的破败,它最初传到朝露手里的时候,崭新得很,且外表呈铁块状,上面写着各类方程式,密密麻麻的,一串串数字似快要溢出来,想钻进更大的世界里,不难看出来各任主人皆在保守秘密,唯有朝露是个例外,她喜欢让它保留原来的状态,任它大大方方地暴露在阳光底下,正如她从不遵守“喜欢地球文明理应成为一个秘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过去数亿万年,地球时代早已化成粉末,消逝于无边宇宙,科技进步,物种进化,星球也更换了名字,称为天星。如今这天星时代中流传着一股风气,崇新厌旧,崇机械厌文化,天星人以数字为美,以文学为耻,人人身边机器环绕,以研发科技为乐为荣,文化方面则不断被打压被压缩,甚至被彻底视为地球文明的遗物,而地球文明四字又代表了落后与异端。
因此,朝露手上这本诗集,是不能见光的。
可它曾见过一次光。
天星时代,人依然是人,但已经不是过去的人了。如今的人类,衣食住行,无事不仰赖意念,想去哪儿,只需要想着地名或者某个建筑,便能直达,想吃什么,只需要想着食物名字或其样子,食物便会出现在眼前,总而言之,万事万物都安装在大脑里,大脑就是处理器。朝露曾经想过,如果大脑坏了该如何修理,但后来发现,在他们身上,原来只有生与死的区别,没有病与老,大脑一旦出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生命走向了结束。这个疑问就像探究地球文明一样,在他人眼中,显得十分可笑。
朝露第一次读到“车马”的时候,她无法理解这是什么,于是问了邻居家哥哥星灭——据说他是最早诞生的一批人。
“哥哥哥哥,车马是什么呀?”
朝露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用瞬移,她喜欢一步一步踏实走,她走到哥哥家,郑重地敲了敲门,并未等人回应,门上没有锁,一推即开,那个瞬间,阳光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每个角落。
明暗相争,本是天理,落后先进,早分对错。
在看见哥哥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因为她手上拿着的书。
哥哥神色复杂,望着她,似有痛心,有难过,有了然,但更多的是,厌恶。朝露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轻蔑与鄙夷。朝露的心被撕开了一个洞,正如她亲眼看着哥哥撕开了和蔼这层皮,此时她想起自己曾从地球文明中听说过的一个词语,叫“披着羊皮的狼”,用在这儿是否恰当呢,她不知道,她已经丧失了理性分析的能力。
后来,这位与她相识且照顾她数万年的哥哥连夜搬了家,从此他们再也没见面。
从那以后,朝露明白了一件事,热爱地球文明近乎犯禁,如地球文明中触犯宗教规条的人,是会受到惩罚的。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爱好地球文明的人如此之少,为什么这份热爱不得不藏在暗夜里。
我骤然明白,纵使历经许多年,地球文明也好,现代新文明也罢,地球人也好,现代新人类也罢,人不再是人,人也依然是人,高人一等、排除异己的思想亘古不变。而在我们这个人人和气实则处处冰冷的时代,爱在压迫之下,才叫爱。我不惧怕,我依然深爱,你会明白我的,对吗?朝露曾在信中写。
收信人一栏写着夕颜。
夕颜是朝露的挚友,在探讨地球文明方面的挚友。
地球文明爱好者之间常用的交流方式是写信,但与书信来往不太相同,载体从书信变成了充满数据的铁木马,这样做是为了掩人耳目。铁木马上承载了寄信人的些许意念,经读取后方转为纸张,而若想读取意念,收信人必须要对上密码,密码各式各样,但无一不与地球文明有关,朝露设置的是“从前慢”,这是方才那些诗句的文题。
朝露将目光收回,笔下又写:夕颜,这个念头在我脑中转了千百次,我从不敢提起,如今却想对你说,我恨自己不曾降生在地球时代,多想看看那充满情感的天地,闻一闻书籍满屋的气味,而不是被机器淹没,被理智操控,我学了一个新词语,叫文艺复兴,你说,我们也能等到那一天吗?
信被折了三叠,在朝露手中化为铁木马飞了出去,铁木马惯熟地沿着轨迹往准确的方向飞行。换作以往,十年后她会收到回信,但第二天,她见到了夕颜。
夕颜和她想像的一样,银头发灰眼睛,穿着白衬衫,白花为他落下,散在肩上,说不出是花更干净还是他更纯粹,笑起来酒窝浅浅,温和可亲,他站在树上,冲房间里的她挥挥手,一刹那,融化冬雪,冰河顿开,万物复青。
但很快,初初的开心与激动被失望掩盖,朝露敛了笑,她感受到胸腔处的血液被冰块堵上,难以流通。
“怎么了?”夕颜瞬移到朝露身旁,伸出手,却被朝露躲开。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给我回信的。”
“书信交流间隔的时间太长了,我想见你。”夕颜仍旧笑着,和世间情郎一样,包容万物。
“你背叛了我们。”
夕颜该为此生气的,但他没有,他缓步上前,轻轻将朝露的手拢入手心,不发一言,只像散着余热的夕阳,柔柔洒落,无惧即将到来的夜色。
2.
曾绿意盎然的屋子已变得陈旧破败,枯死的藤蔓从地面绕过窗户,盘上屋顶,阳光被挡住,房间里暗如黑夜。有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脸上的皱纹如那枯死的藤蔓,爬满全身,花白的头发稀疏地垂落,随那一点难得的微风慢悠悠地晃动,两眼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潭死水。
这是朝露,如愿老去的朝露。
“你背叛了我们。”
如果这句话不曾出口,事情会否变得不一样?朝露绝望地摇了摇头。
夕颜出现,朝露既开心又不开心,开心是因为能见到心上人,而且这位心上人满足了她对恋人所有的幻想,不开心是因为,她觉得他打破了原先书信的交流方式是对地球文明爱好群体的背叛。
但夕颜说服了她,他说:“朝露,我们相恋,必定要见面的,地球文明中的恋人不都是一起生活的吗?近距离相处才能让我们更了解彼此,这不也是你的爱情理想吗?”
天星人大多没有情感方面的需求,自诞生开始,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父母兄妹,也鲜少与人交往,大多与机器作伴,人与人见面,只见客气的寒暄,没有心与心的交流,因而朝露始终不喜欢天星,而向往地球。夕颜的出现,成就了她的理想。
此后,朝露如愿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生活琐碎,却不乏甜蜜。
朝露站在窗边读诗,夕颜则在身后为她画画。趁她读得入神时,他故意招来一只鸟,把一根羽毛丢在在她头上,眼看她要发脾气了,这时他则快步上前,把羽毛变成一朵玫瑰花,插进她的丸子头里,可他技术不好,总是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结果招得她追着他打,两人在追赶中满屋跑。
朝露习惯午睡,夕颜则爱捣乱。他指尖滴下水珠,一点一点洒在她脸上、手上以及小腿、脚踝等地方,弄得她感觉很痒,把她闹醒以后,他就唤来一群鸟配合他歌唱,因为使唤它们的人五音不全,所以大合唱的质量很低,情歌的浪漫气质尽散,反而染满了欢乐气息,他看她笑了,还很自豪地挺起胸脯,眼里装满得意,因此她笑得更欢。
朝露不禁吓,夕颜则老爱吓唬她。她在楼下喊他,他常常不应声,站在房间门口,等她上来了,近在眼前,这才故意变了个假人出来,指挥假人从她身后拍她肩膀,吓得她扑进他怀里,他搂人搂得紧,还单手抚摸她后背以作安慰,嘴边却不留情地调侃:“这叫什么,投怀送抱?”惹得她脸红一片,往他的胸膛捶了几拳。
这房间,这门,这床,那窗,那画架,那书桌,回忆斑驳。
“你背叛了我们。”这次的心痛比上次来得更猛烈。豺狼扑来,心身分体,尸块满地,不过一瞬间。
“哥哥,为什么?”
夕颜闻言,投过来目光,眸中带着怜悯,仿若一位悲天悯人的佛,可这满街的人,都将被投进监狱,只因为她,和他。
天星人厌恶地球文明厌恶文学,众人皆知,官方对此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是朝露所知的答案,可夕颜给了她另一个答案,原来在民间一直都存在着一个抓捕地球文明爱好者的组织,而且这个组织具有任意处置地球文明爱好群体的权力,官方对此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可这,分明是一种变相的支持。
卑鄙无耻。这四个字从朝露心头漫过,冰凉的水浸透了满腔爱意。骂的是政府吗?还是在骂这位曾照顾她数万年的哥哥,后又陪她度过两万年的夕颜?
她最爱最敬的人,竟然是民间抓捕地球文明爱好群体的组织的首领。
“哥哥。”
“夕颜。”
“你是谁?”
“我是谁?”
夕颜,不,星灭不发一言,只定定望着她,朝露又看见了夕阳,可它不同于那天暖人的余热,此刻夜已靠拢,寒风悄悄卷来,这橘色的存在,不过是黑暗的祭祀品,而她,不过是他抓捕地球文明爱好者的绝好利器。
朝露被关进了监狱。这是处置地球文明爱好群体最常用的手段。天星人的意念能力在监狱中会受到限制,除了不会老去,其余的能力都被监狱特有的磁场给消除了,他们分别待在各自的空间里,面对看不见尽头的寿命,就这么孤独地活着。
那里一团黑,但不影响视力,朝露单手抬起,往身侧的黑暗抓了一把,握紧后手又回到眼前,摊开看,什么都没有。她抬头,目之所及是无边的黑暗,与自己的身体。这种折磨比死亡更可怕。
如果没有“生老病死”,她也会被监狱折磨不休。
因为有“生老病死”,她才成了这副模样。
漆黑的空间里,唯有一点泪光在闪烁。
3.
天星人非生即死,这是世人所知道的,但其实还有一个少数人知道的选项,即“生老病死”,顾名思义,只要启用“生老病死”,他们就能像地球人那样经历生死。可进入天星时代以来,启用这个选项的人极少,因为启用“生老病死”不是一件易事,天星人习惯了事事便捷,因此多少养成了懒惰的毛病,而启用这个选项需要莫大的决心以及超强的意念,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等朝露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老去时,她的老态已十分明显,比如脸上难以忽略的皱纹,比如皮肤慢慢失去活力,比如新陈代谢越来越缓慢。
她开始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因此染了风寒,止不住地咳嗽,星灭出现时,她正捂着嘴巴,咳着咳着,血顺着指缝往下流,她看着这血,愣了愣,直到听见星灭唤她才回过神,她双手束在背后,带血的手握成拳头,想以此掩盖血的痕迹,淡淡道,“你来了?”
岁月跃过的线太长,在她的脑海里,哥哥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像那些画在书上徒有轮廓的小人,可此时见着星灭,仍是夕颜的容貌,不知为什么,哥哥的模样却一下子清晰起来,那发色与眼睛曾浓黑似墨,脸庞比夕颜略为尖削,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凌厉,这身深色长衫倒是不变,长衫宽大,近乎罩住整个人,看不见里面,只看见底下一双脚,尺寸一样。朝露为此苦笑。
她曾想过无数次,若有一日再相见,她会怎样。
大声指责?悔不当初?歇斯底里?
都没有。
只是指尖快要陷进手心的肉里。
星灭不语,眉峰高高挑起,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脸严肃,夹着厚厚的漠然,拒人千里。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人。朝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夕颜爱笑,眉眼弯弯,浑身沐浴在阳光中,又爱将自身染上的暖传递出去,令人忍不住亲近,星灭则不然,他身上覆盖着冰霜,谁若靠近,随时会被扯入冰雪天地,冻入骨血。
唯有那双眼眸明亮如初。
那耀眼的光芒曾为她拨开迷雾,给予她深情的相拥,而如今,它又将她推入深海,任她和她的理想成为鲨鱼的饲料。
她从他的眼底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个病容憔悴、年老色衰的女人,这令她感到难堪。
星灭把她带离了监狱。
回到旧居,换了一番天地。长青不倒的大树已衰败不堪,叶落满地,盘在墙上的藤蔓如同她脸上的皱纹,老态尽现,她的家正与她一同老去。
朝露看了一眼留在手心的一团红色,手再次紧握成拳,“地球文明中说,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真心与相爱,也有谎言与相叛,是你让我体会到了这种滋味。”
“可是哥哥,我不明白,天星名字由来,说天在上地在下,如果地球文明是错,天星文明是对,那为什么还要保留‘生老病死’?”
朝露直视星灭双眼,她妄图从中找出一点他们相爱的证据,可她只从中寻到了坚定,和过去每一次他附在她耳边笃定说出“喜欢地球文明不是错”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朝露至此才肯承认,遇见他,便是犯下了千般错。
4.
“为什么利用我?”
星灭明白问题背后更深一层的含义,朝露是天星上喜欢地球文明喜欢得最张扬最肆无忌惮的人,而且待人没有戒心,如果他有意诱导,她必会全盘托出,因而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时间,她想问的是,他对她只有利用吗?
是吗?不是吗?星灭无意深究,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手中的骨灰如有千斤重,他站在海边,一手扬着骨灰,看她随风而去。
把骨灰洒进海里是朝露的愿望。
“我生来不喜被束缚,这样回归自然,最好不过。”
骨灰撒尽,手中轻飘飘的罐子也随之消失,看不见的重量转而压在了他心上。他闭上眼,听见风声水声,还听见朝露在念着几句词:“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今宵人惜别,相会梦魂间。”
人海茫茫,匆匆一瞥,朝爱夕恨,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