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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被那人微凉的嘴唇触碰到断肢处伤疤的时候,李雾不由得一颤。
      这是他印象中李东方第一次主动亲吻自己——虽然实际上并不是。
      上次是待他昏睡过去之后,李东方才敢偷偷在他唇上印上一点印记,只是李雾不记得了。
      不过他现在所感受到的震撼主要是来自于眼前这个人,正用自己残缺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异常温柔地去亲吻那条李雾自己都觉得极为丑陋的疤。
      李东方对那处不仅毫无畏惧,反而一举一动都带着几分怜惜。
      他呆呆地看着李东方,脑子一片空白。
      那人垂着眼眸,把刚才挖的药膏涂在了疤痕上。
      一股凉丝丝的感觉顺着残肢的末端,沿着经络,一路蔓延到了李雾的心里,直让他觉得有点酸涩。
      他其实对陆铮没有恨,没有怨,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摸到这里却会不由得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厌弃。
      他一直想装作对此毫不在意,但怎么可能会真的不在意呢?
      每逢用一只手觉得艰难的时候,每逢被不带温度的义肢硌到的时候,每逢阴天下雨断骨处隐隐作痛的时候……李雾都会觉得眼角酸胀。
      然后他就揉揉眼睛,长出一口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这条烂命,在阴谋诡计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就应该知足了,他想。
      于是他离了陆铮,别了应天,又用自己寄去的一封封书信告诉他,现在的自己很快乐。
      他把所有的苦涩都自己咽了下去,连听着旁人的闲言碎语都不会有所触动,却不想还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挑破这层伪装,勾带起他努力藏起来的脆弱。

      李东方给他涂匀了药膏,又把温热的手放在上面为他按摩。刚才那丝丝缕缕的凉便逐渐沁到了肌理骨缝中,竟然缓解了断肢处持久不断的痛痒。
      “哈图力草生于大寒大热之地的水边,药性温良,有缓解疤痕处不适的作用。我也是之前在市集上看有人卖,才隐约想起来有这么个方子。”
      “嗯……”李雾一张口,发现自己哑到几乎没发出声音,清了清嗓子才道,“……嗯,确实舒服多了。”
      李东方听了似是很高兴,嘴角微扬:“那药方我只记了个大概,问了郎中才补全,有用就好。”
      李雾只觉得喉头发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每每遇上变天的时候,他身上胳膊上那些伤得极深的疤痕便总是容易肿起来,又痛又痒,很是折磨人。白天还好,如果赶上是夜里就经常难受得睡不好觉。他烦归烦,也没想过怎么能好过一点,觉得忍习惯了就好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这个人怎么就注意到了。
      也许是因为……
      李雾想起这人身上的那些旧疤。
      李东方帮他把袖子挽上,随意收拾了一下院子里的杂七杂八,拢着李雾的肩膀带他进了屋,犹豫了下,又把手里的药膏放到桌上:“胸前的那处……你自己来上?还是我帮你?”
      李雾没太缓过神,不过呆了片刻就看那人要退出去,连忙叫住:“你帮我。”
      李东方脚下一顿:“……好。”

      李雾解开自己前胸的衣衫,露出被铁钩钻过的疤。
      毕竟非一般锐器所伤,后续也没经过太好的处理,如今那里皮肉虬结着,在灯火映照下,看着像是平原上兀然突起的沟壑。
      李东方死死盯着这道狰狞的痕迹,抿紧了下唇。
      面对陆铮留下的伤痕他尚能感到惋惜,可直面自己亲手烙下的痕迹……李东方眉间不觉又凝起一股郁气。
      李雾见他脸色难看,咽了下唾沫,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勺子:“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东方摇头。
      李雾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过来,借着他手中的勺子给自己上药。
      李东方僵着,任由李雾引着他动作。
      “没那么疼……真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李东方耳中却如破冰的凿子一般,激起胸口一阵痛。
      他还记得那人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说:“好疼啊,李东方。”
      可现在清醒了却又对自己说:“没那么疼。”
      李东方咬着后槽牙,把自己的手覆到疤痕之上,掩住了那块颜色异常的皮肤轻轻揉摁。
      可能因为心绪突然纷乱,他的手指微凉,不如刚才那样暖。
      李雾不语,只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带着热度握住了李东方的。
      待药都吃进去了,李东方便起身要把盛着药膏的碗收起来。李雾喊住他:“你自己身上的伤,不用吗?”
      “我没事,用不着这些。”
      李雾赶紧上前一步拉住他,把人摁坐在凳子上,拒绝得干脆:“不行,我说用就用。”
      李东方皱了下眉头:“哈图力草难得,还是省着点,不用在我身上浪费。”
      李雾一听就不乐意了,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浪费?有病就要治,不治是傻子。自己把上衣脱了。”
      李东方这会儿被往事搞得有些郁郁,没顾上吐槽某个明明被疤痕折磨了许久却没想办法的傻子,默默解了上衣。
      面对那人明显比自己多得多了的伤痕,李雾举着勺子帮他把背后能见到的都仔细涂了,又逐个用手掌按摩了开去。胸前的那些是李东方自己涂的,等李雾处理好后面把他转过来,就看这人只舍得给自己薄薄涂了一层,无奈地用自己的手指又蘸取了些,再给他涂了一次。
      等药基本干了,已是过了许久。李东方重新笼好了衣衫,把剩下的药膏用一个个矮罐子装好,又打了水帮李雾梳洗。
      一切好像和前几天没什么不一样。
      直到睡觉的时候,李雾主动往李东方那边凑了凑,甚至主动用手环着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倒像是在哄孩子。
      ——其实屋子里明明还有一张床,但他们仍然保持着默契,搬进来之后谁都没提,还是都躺在了一个上面。
      被拍的那个人微微一僵,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随即无声地笑了。
      至少今夜,李东方不需要偷偷摸摸才敢抱着李雾入睡了。

      ————————————————————

      又过了半个多月,李雾终于收到了陆铮和三儿的回信。
      小丫头最近识字多了,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李东方对她的字显然还是感觉头痛的,念信的时候眉头就没松开过。
      三儿毕竟年纪还小,也没太多大事好写,都是些林林总总的琐碎事:先好奇地问大伯弹琴的时候唱了什么歌,又说喜欢李雾在北地给她买的小玩意儿,还问李雾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打算回去,最后还有小半篇都是抱怨媒婆给陆铮介绍的媳妇太差,而三叔连拒绝得都很笨拙,幸亏有她帮忙挡烂桃花。
      李雾举着信纸看了半天,笑了:“三儿可以啊,还真做起陆铮的管家了。”
      那厢李东方有几分无奈:“陆铮降不住她,这丫头长大了早晚要和舒棠一样疯。”
      “欸……怕什么,这样才没人敢欺负她。”
      李东方坐在案前,铺纸研磨。
      李雾瞬间好奇:“你要写回信?”
      “写《将近酒》,就是在太白居我唱的那首诗。”
      他是专门写给三儿看的,用的是端正工整的楷体,一笔一划的,字也刻意写得大了些。
      李雾凑过去,接过墨条帮他继续磨墨,李东方就一边写一边给李雾讲,讲“人生得意须尽欢”,讲“天生我材必有用”。
      李雾坐在一旁听得入迷,听到最后不由得连连点头:“这李白,写得倒是挺合我心意的嘛。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说完就转身出门。
      “你去哪儿?”
      李雾摆摆手:“我去太白居买两坛酒,晚上你弄几个下酒菜,我俩喝个三百杯!”
      李东方笑着摇摇头,一时也搞不清这人到底是觉得哪一句有道理。

      今夜月朗风清,李雾干脆让李东方把桌案放在屋门口。配上切好的酱牛肉,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倒也不急,一人一坛一杯,望月而饮。
      到后来李雾喝得眼睛都染上了几分醉意,忽然问道:“你下午说的那个李什么……”
      “李白。”
      “对,李白。我喜欢他写的东西,快意,潇洒。还有什么其他的?你给我讲讲。”
      李东方思索片刻,进屋取出了那副长短刃:“这首《侠客行》,你应该也会喜欢。”
      说完,双刀出鞘,借着酒意挥舞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句一出,刀刃齐点,映着月光星光,便真如流星飞过。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东方边吟边舞边退,刀光如雪交织成一片,忽又从中劈出一刀,似是要把一切纷乱一击而破。然后手一翻,双刃合二为一,右手执刀,左手拿起一坛酒,动作转而变缓。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他一脚跨在阶上,把右手的刀尖对着李雾的杯子,左手抓着坛口,细细缓缓地把酒液淋在刀刃上,又溢满了酒杯。
      李雾笑着,视线逆着酒水一路上去,对上了那人狭长的眸子,把这杯酒举起来干了。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李东方洒脱一笑,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酒。脚下又一借力,身形荡开了去,将手上的双头刃舞得大开大合,颇有力破千军的气势。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正好一招收定。空了的酒坛被他轻轻一抛,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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