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逆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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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阴身的诅咒和丰饶的赐福散去的那一刻，他总是混混沌沌的意识总算迎来了长久的清明。
“总算不用遭受身体自己斗争的痛苦了。”他笑着对卡芙卡说。
“这样，我与艾利欧的交易也算达成了。”
他看到卡芙卡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神情有些哀伤。
那个没有好好听她说话的人儿在离开她时，她也是这样难过么？
他走了神。
“去吧，阿刃。”直到卡芙卡拍了拍他的肩，“再见。”
“谢谢你，卡芙卡。”他撑着残剑站了起来，没有药师力量的支持，他的身体迅速地老去，疲惫和迟滞感占据了肌体。
但他的精神头很好，也或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在离开驾驶舱前，他最后对卡芙卡说道：“再见，也祝你得偿所愿。”
虽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此番别过不会再见。
这是他早就为自己选好的终地。
一把把的长剑屹立在土地上，仿佛战士的灵魂仍在坚强地挺立着。
萧瑟的寒风拂过脸庞，呼吸间带出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他依着记忆中的位置寻去，抚上了一把挂在树枝上的曲弓。
白珩…
娇俏的狐族少女得了新武器，得意地冲着友人们炫耀的模样犹在眼前。
他将支离插在曲弓下，自己斜倚着树干缓缓坐下。寒气渗透四肢，冻得渐渐失去知觉。
听说人濒死时，会看到走马灯，珍视的，遗憾的……他反倒有些期待起来了。
好像过去了很久，好像又仅仅只是过去了一瞬，一道声音惊醒了逐渐混沌的意识。
“应星兄。”黑色长发的男子回过了头，欣喜地唤了他一声，额前的龙角彰显着对方的身份，“来得巧了，我正好有件东西要予你。”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他笑着任由对方拉了过去，看着对方打开了那个小匣子。
“这是族内巧匠打造的臂鞲，有支持保护手腕的功用，我单手持枪，倒也用不上第二只，你常冶铁，能尽其用。”
“丹枫，此事不妥。”持明族长老的腐朽和顽固是他一介化外民都知晓的，龙尊专属之物又怎能给他人使用？
“何须在意他们。”对方清浅的瞳孔生着几分冷漠，“不过一只护腕。”
那些寒冰在看向他时又化作了水，“这不好穿戴，伸手，我教你一回。”
当最后一根绳子系上，对方的手离开时带走了那一片温热，他莫名有些怅然，又压下了这些纷杂的情绪。
“确实为一件奇物。”他仔细端详着，为这臂鞲的精巧的技艺赞叹。
“前些日子白珩来我此处展示一样物品，好一阵炫耀。”丹枫给他沏上一盏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忍不住笑：“白珩确实是有些孩子心性。”
“是一张曲弓，她甚至舍不得让我碰上一下。”
“这……”
“应星的技艺又提高了啊，那曲弓比之支离更是多几分精妙。”
“那得多谢你为我开的便利了。”他举了举茶杯以示感谢，“持明族这千年的积淀对我的启发很大。”
丹枫没有接过这话，而是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他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对方的答话：“那事无需感谢，是应星你有着极高的天分。”
他注意到对方的手指正一下下敲打着窗棱。
有心事？
正猜想着，对方又开了口：“既然我送了应兄一件礼物，应兄可会有所往来？”
这话说得直接，叫他有些吃惊。他看见窗边的男子轻咳一声，黑色长发遮掩不住的耳朵染上一抹红。
“并非强求，应星可当我未出此言。”从小生活在各种规矩束缚下，主动开口讨要回礼实在太失格了。他看出了丹枫的尴尬，主动为对方斟上一盏茶。
“其实我已为你设计绘制了一支新长枪，”其实早在第一次被引见龙尊时，他就不由得在设想着该是怎样惊世绝俗的武器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人，“不过还在反复打磨，想着龙尊大人肯定见过不少好物，怕打造出来不合你意。”
“应星所做自然是极好的。”丹枫笑了，眼下的红纹格外的鲜艳。
他看得有些愣神，为了掩饰这一时的失态，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看向窗外，就见底楼白发的狐族少女敲了敲门，同前来开门的持明侍女谈着话。
“白珩给我通了信，说是镜流今日也得空，约我们二人和她的小徒弟小聚，不过你平常不看消息，这话就由我转达了。”丹枫起身，走到他的背后。
“应星喜欢白珩吗？”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他被茶水呛咳几声。
“怎么突然会有这般想法？”
“不是突然，大抵是因为她提出的请求你从来不会拒绝？”
他不由得失笑：你的请求我也不曾拒绝过啊。
但他没有这么说，而是思考一番后认真地回答道：“你知，我是短生种，寿命不过百年。”
“仰慕着仙舟盛名的机巧，我随商船来到这里，所求不过是在有生之年，获得充足的知识，使我所打造的武器能在历史中有一席之地。”
“机缘巧合之下，我能与你们四人相识，已是一件幸事。”
“镜流将军与景元为仙舟人，有着漫长的生命，丹枫你为持明族，有着一世又一世的轮回转生，即便是白珩为狐族，也有数百年的寿命。”
“我如今已近四十，在短生种中也是即将步入了中年，或许不过数十年，我便只存在你们回忆间。”
“这般友情已弥足珍贵，再论其它终究还是不合适了。”
这些话避重就轻，说是在回答那个问题，但更像是对谁的剖白。
他没听到对方的回话，只瞧见丹枫有些无奈的笑，然后周围的环境如水般荡开波纹，丹枫的身影也逐渐淡去。
“你先前同我提起的猜想，”他回过身，看见丹枫站在历代龙尊像下，“我查阅了持明族所存的最古老的文献，只能验证一二。”
“虽然说龙尊传承与建木力量有着共通之处，但是将他族转化为持明族果然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了。”他听到自己说。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无意间得到一截建木的枝干，又因此前为丹枫打造长枪时研究过龙尊力量的构成，相似的力量属性使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通过建木强大的生命力与持明龙尊独有的化龙妙法，引导仙舟民重塑躯体，成为持明族，通过持明卵转世压制魔阴身。
“但如果可行，仙舟人便不会再受魔阴缠身与手足相残的痛苦，持明族也不会有种族灭绝的危机。”丹枫的眼睛很亮，他没见过英雄，却觉得眼前的青年一定能做到他说的一切，成为变革者，也不由得也陷入到他所说的未来中去。
“一切答案的揭晓，就在这一片水下。”丹枫笑着搭上他的肩，“我为你开鳞渊境，你尽可能地去研究建木，不过不宜太久，需要在其它持明族赶到前回来。”
“靠你了，应星。”
靠你了……应星？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四周，火舌和热浪将周遭的一切悉数吞噬，尖叫声、哭声、血肉撕裂的声音，他惊恐地看到仙舟已成人间地狱，重伤濒死的白珩被建木的力量吞噬，转化为了没有理智的怪物，肆意地摧毁着一切。
“应星……你做了什么……”双目赤红的镜流剑指着他，“你和丹枫究竟做了什么！”
“你们害死了白珩！害死了…我挚爱的人…”
是了，我该以死偿还罪业…
利刃穿透血肉，疼痛瞬间崩裂开来，钻透每一根骨头，又被另一种力量牵引着，受损的细胞叫嚣着生长，蔓延，重新粘连。
丹枫…我的共犯…理当与我同罪…
那些战火血光环绕着他，好似要硬生生地将他扯下堕入无边黑暗。
“刃。”
“刃。”
“还是晚来了么…”
“还是，应星？”
吵闹。
他睁开眼，没有火光，没有哭声，他还是在那一片剑冢当中，黑色短发的青年半弯着腰，怀里抱着厚厚的两个布包裹，见着他醒来，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嘴唇微微抿紧。
丹枫…
噩梦的影响犹在，他一瞬间想拿起支离，拖着眼前的人一同进入地狱。
他紧绷的手又一点点地放松下去。
不，他不是丹枫。
“丹恒？”
“嗯。”
简单的一段对话两人似乎达成了默契。
他笑了：“为什么来？”
“镜流临行前同景元将军说了些话，此后景元将军托付我把阵刀带给你，星核猎手也骇入列车网络传输了你的位置。所以我来了。”
丹恒拆开其中一个布包裹，阵刀锋芒依旧，其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犹如崭新的一般闪着光辉，可见主人的爱惜与保护。
“景元那小子…”他接过阵刀，抚过刀身，想起那个跟在镜流身后的小徒弟，即便褪去几分少年时的青涩，在第一眼看到这把阵刀时，依旧缠着他好几天：“应星哥应星哥，你送了师父一把剑，给了白珩姐一张弓，又为丹枫做了一柄长枪，这把阵刀，你该送我了吧？”
“他竟舍得把阵刀还与我。”他摇了摇头。
“将军说，此刀已无出鞘的机会，他如今是一名闲人，不如把刀还给故人，为前缘落下最后一笔。”
丹恒打开了另一个布包裹，轻声说：“我想，也确实如此。”
他愣住了。
那是他曾经熬了无数的日夜，一点点为丹枫打造而成的长枪。
故人仿佛还在眼前，用着认真的语气说着“你所做自然是极好。”
他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半点不显，只道：“你可知我现在看见它，心口便会发疼？”
这是一句玩笑话，强大的愈合能力磨灭不了他身上无数伤口的疼痛，直到最后他已习惯而漠视。
他将阵刀放到身侧，伸手将长枪放到膝上。入手的温润和熟悉的力量波动不由令他怔忡。
武器本无灵，在长期的使用与力量的浸润下，也生出了几分灵性。这些灵性并没有自我意识，只记下了主人情绪最激烈的那一刻，直到这一刻遇上了创造者，争先恐后地将他拉入记忆的碎片。
他眼前一片昏黑，只能听到嘀嗒的水声，挥散不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翼间，厚重，令人发晕。
吱呀一声，阳光随着大门的推开倾泻而下。他有些晃目，好一会才看清了被数条锁链捆绑悬掉着的人。
那一刻再难感受疼痛的他感觉到了来自心脏的一阵闷痛。
丹枫满脸血污，长发凌乱披散，双肩处被倒勾穿过，血嘀嗒嘀嗒地从伤处淌下，已然聚集了一小片的血泊；双手双脚的筋被悉数挑断，被粗大的链条勒得发青，吊在空中。
似被阳光刺了眼，丹枫眯起眼睛，终于是看清来人，随机冷笑道：“我知持明族内部有人盗取持明髓，同药王密传私下联络，没想到隐藏最深的竟是你啊，长老。”
青年的声音再也不复曾经的清朗，变得嘶哑而无力。
“丹枫，你可知罪？如将化龙妙法交出，我们还能联手将你的性命保下。”
“保我性命？可笑！”
“仙舟重罪只有将军可判，你无权插手。”
“丹枫，你还不知。”来人的脸上带着怜悯、嘲讽，诡异万分，“镜流已入魔阴身，被十王司审判，由她的徒弟景元亲手审判裁决；白珩因你之故已经身死。”
“你已经孤身一人了，丹枫。”
锁链微微作响，他看到丹枫眼睛充血，状若恶鬼：“应星呢？我当背负一切罪孽，他当……”
“那个刀匠？无人见到他，怕是已然死在了药王密传的刀下，尸骨无存。”
丹枫终是忍不住，咳出了瘀血。
我在这。
他想伸手去拨开对方的乱发，想牵过丹枫的手对他说：
你不是孤身一人，也无需背负一切罪果，我是你的共犯，我当与你同罪。
但他不能，他只能透过这支长枪看着过去发生的一切，看着那双清亮的双眼渐渐失去了色彩，看着丹枫被判以剥鳞之刑，苍龙不再翱翔于天际，伏在浅滩，身上是斑斑血迹。
他看到那双眼里的光，灭了。
当他意识到那些记忆潮水消退时，脸颊一阵热意，又转为凉，是泪水划过。
真是丢脸啊，他想。
“丹恒。”他唤了一声眼前的黑发青年，凝视着对方的眼眸，更深色的眼睛里是平静，是温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
他不是丹枫。
他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再也不会有人同他月下共饮，与他试剑风华，和他共读古籍了。
“丹恒，星光会照亮你的前路，你的未来是平安而顺遂的。”
“应星…？谢谢。”丹恒有些不解，向他道谢。
“应星已死，此处只有刃。”他洒脱地笑了，拍了拍丹恒的肩膀，“走吧，不必停留。”
不必停留。
他最后看了一眼丹恒离去的背影，将阵刀、支离、曲弓一一放在了身边，怀中抱着那一支长枪，合眸睡去。
好像被拍了一下肩，他回头看去，夕阳下，狐族少女笑得娇憨：“走啦！应星！别发呆了！”
“走了，应星。”
“应星哥，快走吧！再不去饭馆可没位置了！”
“丹枫呢？”
“我在这。”丹枫搭上他的肩，笑。
在夕阳下，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时在窗边丹枫对他说了什么。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逆流
